憐憫之心(一)
簌綰端了綠茶在院子里正賞著景,秋霜從屋里出來,“小姐這茶是否要換了?”
簌綰微微笑了笑,“不用,還溫著。”進了屋,見著桌子上放著月餅,不禁道:“今天可是中秋了,我們在莊子上,還不知要怎么過呢?!?br /> 秋霜笑道:“小姐不用愁這個,聽說二公子還有三個朋友去京西獵場,正好便路過我們莊子,今天晚上便一起過來過中秋,怕是快要到了呢?!?br /> 簌綰點點頭,不甚在意。
“怎么就你一人了?她們?nèi)齻€呢?”
秋霜回道:“飛云姐姐和思茶去布置了,夏荷去領(lǐng)了簪花,這就回來?!?br /> 夏荷領(lǐng)了簪花出來,迎面便撞上了謝夫人身邊的小丫鬟柳枝,見她行色匆匆,不由喊住她,笑道:“柳枝姐姐也來領(lǐng)簪花嗎?”
柳枝瞧見她,舒了口氣道:“嚇我一跳,我當是誰。我正要去四小姐院里,卻不想這里便看見你了?!?br /> 夏荷好奇道:“去找我們小姐嗎?”
柳枝點頭,“過一會兒二公子和三殿下、江公子、沈大人來咱們莊子上歇腳,夫人讓我通知二位小姐,前院有外男,還有三殿下,叫二位小姐好生在屋子里歇著,莫要出來沖撞?!?br /> 夏荷一臉了然,“你碰到我便是幸運了,我去告訴我們小姐,你快去三小姐那里吧。”
有這等好差事,柳枝自然是想也沒想便應(yīng)了下來。
“也可以,那你快去吧?!?br /> 夏荷點了點頭,從湖邊向簌綰院里去了。
柳枝看著她走遠了,才轉(zhuǎn)身走向謝玉琀的院子。
簌綰正坐在桌子邊繡荷包,聽到屋外有響聲,抬眼問道:“可是夏荷回來了?”
秋霜張望片刻,尚未答話,夏荷便撩了簾子走了進來。
“小姐,我回來了。”
秋霜笑罵:“你回來了還要向小姐報備嗎?”
夏荷吐了吐舌頭,對簌綰道:“小姐,我方才看見那邊湖面上荷花都開了,現(xiàn)在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出去看看吧?”
簌綰繡了最后一針,放下荷包揉了揉眼睛,秋霜忙給她遞了杯上好的滇紅金芽,“小姐喝杯水歇歇。”
簌綰接了過來,瞥眼看見夏荷一臉躍躍欲試,無奈道:“好吧,先讓我喝了這杯茶?!庇謫厩锼骸澳闳タ纯达w云她們兩個好了沒有,若是好了便一同去吧。”
秋霜應(yīng)聲出去了,夏荷瞧見簌綰才做好的一個荷包,托腮道:“小姐的繡活可真是越來越好了,這白牡丹繡得跟真的似的?!?br /> 簌綰放下茶杯,看了看她,“我繡得是…白芙蕖啊,有這么不像嗎?”
“白、白芙蕖啊……”夏荷笑得一臉尷尬,“小、小姐繡得好啊……這個……”
簌綰無奈,“好了好了,你不如去看看秋霜她們。”
話音未落,秋霜便和思茶走了進來,秋霜道:“飛云姐姐說她在留在屋里,讓我們陪著小姐去?!?br /> 簌綰站起身,“那也好,我們走吧?!?br /> 一眾人出了屋去,思茶覷見秋霜和夏荷正笑鬧,便湊到簌綰身邊,說道:“這幾日事多,還沒有好好謝過小姐?!?br /> 簌綰笑道:“無妨,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舉手之勞而已。”
思茶道:“小姐心地善良,對奴婢的厚待奴婢定當報答。”
簌綰道:“倒也不用,只是你需記得,時刻忠心便可。”
思茶道:“這是自然,小姐對奴婢的恩德奴婢不曾忘記,自當一心一意為小姐?!斌U點頭,“這就好,還有,在我這里你也無需自稱奴婢,你看飛云她們?nèi)齻€往常也是很隨意。”
思茶感激道:“是,小姐,奴婢……”才順口說出來,便發(fā)現(xiàn)錯了,連忙笑笑,“我知道了,謝謝小姐?!?br /> 簌綰這屋離湖邊倒是很近,這湖也大,站在湖邊遙遙看見靠近前院那邊一片碧綠的荷葉,偶有蜻蜓點水,振翅而起,深處便是一簇簇蓮蓬,玉白粉嫩的荷花含苞待放,微微張開了花瓣,簌綰沿著湖邊繞了過去,自有清香悠悠襲來。
簌綰笑道:“夏荷多絲淤泥不染,夏荷,今天可是知道你這名字的來歷了?!?br /> 夏荷也笑道:“小姐睿智,也許就是這樣來的呢?!?br /> 簌綰低頭望去,碧綠清澈的湖水里,荷葉間竄動著幾條錦鯉,不由笑道:“這錦鯉好大一條,五彩斑斕的也漂亮?!?br /> 秋霜湊過來看了看,忽然道:“哎,我們院子里不是有一口青花大水缸,不如捉幾條魚回去養(yǎng)著?”
夏荷聽見這話也躍躍欲試道:“對啊對啊,小姐您看這幾條正好,咱們不如捉幾條回去?”說著,看見一個通體黑色的錦鯉,挽了挽袖子,看準了一個位置便要蹲下身去撈。
秋霜忙拉著她,“你還想用手撈,一會兒再掉下去我們還得去撈你?!庇只厣韺λ疾璧溃骸澳沁咇R廄里有釣魚竿,思茶你去取幾個來。”
思茶“哎”了一聲,轉(zhuǎn)身去了。夏荷頗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是我心急了,一會兒我先來釣幾條魚回去,不讓小姐失望?!?br /> 簌綰點頭笑道:“你識水性,一會兒若是秋霜和思茶向你請教,你可不要吝嗇?!?br /> 秋霜“噗嗤”一聲笑出來,“還真說不準?!?br /> 說話間,思茶取了魚竿和一同魚食回來,氣喘吁吁道:“那邊馬廄里有獸醫(yī)正給馬喂藥呢,可嚇了我一跳?!?br /> 夏荷接過魚竿,掛上魚食,一甩一拋,便把魚竿扔了出去,沒入水中。固定好了竿子便探身過去拿起另一只,也掛上了魚食遞給思茶。
思茶和秋霜都要看呆了,夏荷笑道:“你兩個平時機靈得很,這時候腦袋怎么不靈光了?還不快去給小姐一支?!?br /> 思茶這才反映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接過夏荷遞過來的魚竿,跑到簌綰跟前,
“小姐,”她伸出手。
簌綰搖搖頭,后退了幾步,遠遠看著秋霜夏荷二人在水邊嬉鬧,想起了上次在定西侯府落水的經(jīng)歷令她心有余悸,只說:“你們?nèi)齻€去吧,我就在這里,不走很遠。”
思茶回頭看了看另兩人,想了想,只得到:“那好吧,小姐可千萬不要亂走,那邊馬廄可不要過去,我看著有些危險?!?br /> 簌綰笑著應(yīng)了,夏荷見她遲遲不來,也叫她快些。思茶到底是有幾分少女心性,應(yīng)了一聲便過去了。
夏荷當真是深諳水性,對釣魚也是精通,不一會兒那魚線便開始晃動,夏荷見狀使勁一拉,一尾活蹦亂跳的鯉魚順著鉤子上了來。
秋霜和思茶齊聲歡呼,上前幫夏荷把魚放進桶里。
簌綰遠遠站著,微微笑了笑。
天色湛藍,湖水清澈,平靜無波,簌綰腳下是一片柔軟細膩的草地,綠意壓眼,十分舒暢。忽見抬頭處一棵石榴樹,青黃色尚未長成的石榴墜在油綠的葉子下,看著小巧喜人。簌綰見秋霜她們在湖邊正起興,便也沒有上前打擾,悄悄往果林深處走去了。
前面靠近馬廄開闊的地方有一棵樹長得頗壯碩,綠葉中有幾個紅潤熟透的石榴,簌綰挑了個最矮的伸出手去夠,然而那樹又高又粗,簌綰踮起腳尖仍沒有夠到。她擦擦鼻尖的汗珠,正準備放棄的時候,忽然一只手從旁邊伸了出來,摸到石榴,稍稍用力取了下來,遞到她眼前。
簌綰詫異,抬頭看去,面前那人眉目俊秀,神采奕奕,身著花青窄袖襦衫,氣質(zhì)溫和如玉,身材頎長,微微含了笑意看她,手中舉著一只紅透的石榴。
正是江景言。
簌綰還是頭一次這樣近的看他,深邃的眼神無邊無界,眼睫濃密而細長,微垂下眼,卻擋不住眼中的笑意。
簌綰忽地反應(yīng)過來,頓時便紅了臉,不由得退后幾步,行禮道:“江、江公子?!?br /> 江景言笑笑,“四小姐無須多禮,原也是我唐突了。”
簌綰聽他這話,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直起身站在那里。恰有微風輕輕拂過,耳畔是湖邊秋霜三人的嬉鬧聲,雖然只是在不遠外,但聽上去聲音卻小的很,仿佛漸漸遠去了,簌綰微微抬頭,看見那依舊在自己眼前的石榴,臉上又燙了燙,只覺臉比石榴還要紅上幾分。
這樣愣著也著實不妥,簌綰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拿,才碰到了石榴便感覺到自己碰到了江景言的手掌,溫暖而結(jié)實。
她快速拿了過來捧在手中,想了想道:“多謝江公子。”便想轉(zhuǎn)身離去。
這時候,那邊馬廄突然出現(xiàn)一陣響動,回頭看去,幾匹高大的駿馬直奔了過來。謝玉瑧同三皇子、江景言和沈杭一起從京西獵場回來,正好路過謝家莊子,便來一起過中秋,那馬本是謝玉瑧幾人帶來的,既是熱血青年便也喜歡騎壯碩的馬,這要是撞上了當真是不敢想象。
馬廄中早有工人沖了出來,只以為前面沒有人,遠遠地卻看見了簌綰站在那里,不由得大驚失色,喊道:“四小姐,快讓開!”
簌綰來不及反應(yīng),站在她旁邊的江景言卻早聽到異響,想到簌綰站的位置正好對著馬廄的門,很是危險,眼見那幾匹高頭大馬便要猛力撞過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shù),方喊了一聲“小心”,便撲過去,伸出手把簌綰擁在懷中,向一旁安全的位置滾去。
恰好這邊有個山坡,江景言一借力,順著山坡便向下滾,簌綰頭暈?zāi)垦#挥X草地柔軟而抱著她的人有著堅實的胸膛。連滾了好幾圈,兩人終于停了下來。簌綰低聲叫了一聲,只感覺心跳猛烈加劇,腿腳發(fā)軟,雙手冰涼,有些不大敢睜開眼。
江景言最先緩過神來,低下頭去看懷中的簌綰,只見她臉色煞白,緊閉著雙眼,忙亂中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袖不放開。
江景言不由溫和了聲音問道:“四小姐可有受傷?”
簌綰聽著江景言的心跳,莫名覺得心安,慢慢睜開了眼睛。
陽光下眼前那人看上去更加俊秀,五官都溫和了下來,簌綰微微張開嘴,道了聲“沒有”,松開手坐起身。
她微微低頭一瞥眼見他手背上卻被石子劃破了皮,正往外流血,不禁驚叫道:“哎呀,江公子你的手……”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江景言低頭看了一眼,見簌綰不知所措,知她是自責,柔聲道:“我無礙的,只怕四小姐有傷?!?br /> 這會兒馬廄的工人也奔了過來,喝著那幾匹馬趕回馬廄,然后帶著人折了回來。
“四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是小人的錯,沒有看好那幾匹馬,沖撞了四小姐,還請四小姐責罰?!蹦穷I(lǐng)頭的工人一臉的惶恐與歉疚,簌綰抱膝坐在草地上,微微低著頭。那邊江景言已經(jīng)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草屑,伸手扶起簌綰。
簌綰順勢站了起來,覺得兩腿依舊有些發(fā)抖,低聲道了謝,等到站穩(wěn)了,便道:“無妨——”
湖邊夏荷三人聽到動靜也趕忙跑了過來,見兩人略顯狼狽,尤其簌綰頭發(fā)凌亂,臉色有些難看,驚道:“小姐這是怎么了?”
思茶和夏荷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秋霜問明了情況,不由喝道:“怎么這樣不小心,若是當真撞壞了可怎么是好?小姐,快讓我看看哪里受傷了,從這么遠的地方滾過來怎么能沒有個磕磕碰碰的?真是的,這是怎么辦事的?不知道應(yīng)當顧著些嗎?想不到那馬會跑出來嗎?現(xiàn)在想起來道歉、賠不是,之前干什么去了?難道不會事先想一想嗎?這些事情若是提前想到了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差錯?”
秋霜這一大串話說出來,一眾人都被驚著了,簌綰方才被江景言護在懷里,雖滾了很遠,卻一點也沒有傷到,只是臉色仍有些蒼白,勉強笑了笑,“哪里有這么嚴重了?”
秋霜跺跺腳,“我這不是擔心小姐?!庇滞蚰枪と说溃骸斑€不快自己去領(lǐng)罰?!?br /> 那工人唯唯諾諾點了點頭,簌綰道:“不必罰了,想來你也不是無心之過,只是下次記得考慮周全些,莫要再沖撞了其他人。”
那工人似乎也沒想到她會不深究,愣了愣,連連道謝。
江景言站在一旁看她處理這事,倒不曾想到她會不追究,只覺得稀奇,不禁微微笑了笑。
謝玉琀站在不遠處一棵樹后,瞥見江景言唇邊一縷笑意,不禁暗暗咬牙,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樹干,瑩潤的指尖用力得泛了紅。
方才謝夫人遣柳枝來告訴她江景言一行人已經(jīng)到了,叫她快些準備,她忙開始打扮,才穿戴整齊向這邊而來,便正好撞見了江景言抱著簌綰向旁邊滾去。她也知那是情急之下不得已,可是……
謝玉琀咬緊銀牙,正心中不是滋味的時候,那邊早有丫鬟去通報了謝夫人,謝夫人得了消息,立刻便帶著人過來,見謝玉琀獨自站在遠處,不禁暗怪簌綰壞了事情,先向江景言賠了罪,又對簌綰皺眉道:“不是讓你在院子里待著嗎?怎么出來了?這、這成何體統(tǒng)?若是磕了碰了的可又怎么是好?”
簌綰方緩過來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
謝夫人卻不接話,徑自問簌綰的丫鬟,“你們做下人的怎么回事?都不懂規(guī)矩嗎?”又看向身邊柳枝,“我不是讓你通知二位小姐,怎么現(xiàn)在四小姐卻說不知情?”
謝夫人素來溫和,如今突然這樣嚴厲,簌綰更是低著頭不大敢說話,只問秋霜道:“這是怎么回事?”
柳枝也被謝夫人嚇到了,忙跪了下來,連連請罪,“夫人贖罪,奴婢、奴婢在去四小姐院子的路上碰見了夏荷,就、就告訴她了,讓她通知四小姐……”
簌綰抬頭看向一旁攙著她的夏荷,目光中微帶探詢之意。
其實方才夏荷看見柳枝的一瞬間便記起來有事情忘記告訴簌綰了,心中正忐忑,就聽到柳枝點了她的名字,連忙也跪了下來,惶恐道:“我、我、奴婢是碰見柳枝了,只是……只是忘記告訴四小姐了……”
江景言站在一旁,見謝夫人雖沒有避著他的意思,但還是覺得謝家的私事若是再聽下去也確實有些不妥,便把目光調(diào)轉(zhuǎn)向別處。
卻不想忽然看見了遠處的一棵樹下,謝玉琀穿著一身柔和的月白對襟長裙,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這邊,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紅潤的嘴唇被咬的泛白,蹙眉不語,明顯是心有不甘。江景言見她今日裝束甚是玲瓏,卻避著不出來,又見謝夫人突然嚴厲起來,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對。他少年得志,十九歲便中了榜眼,在官場上這四五年,雖不能說平步青云,卻也是恪盡職守,不曾有過大的差錯,以他多年屹立不倒的過人的謀略,只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不由得心中對簌綰起了憐憫之心。
有些事情最初便是從憐憫之心開始的,一個人一旦對另一個人起了這樣的心態(tài),便會有意無意地護著那個人。
江景言聽謝夫人語氣不善,咄咄逼人,不禁開口道:“還請夫人見諒,方才是我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實為無心之舉,也與四小姐無關(guān)。若夫人高抬貴手,能寬恕我的過失,那便是大恩不言謝了。”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為簌綰洗脫了冤屈,把過錯引到自己身上來,又讓謝夫人不好嚴厲處罰。
簌綰悄悄抬眼,感激地望著他。
果然謝夫人聽了這話,一時間有些怔愣,見他表情著實真誠,半晌才勉強笑了笑,“江公子言重了,你和梅初關(guān)系好,自然也是我們的貴客,哪里能怪罪于你呢。”又看向簌綰,語氣仍有些生硬,“你先回去吧,江公子雖然這么說,也是看在老二的面子上,你回了自己院子今日就不要再出來了,也免得再不小心沖撞了?!?br /> 簌綰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只好應(yīng)了聲“是”,便帶著人慢慢走回自己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