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憫之心(二)
秦端落了一顆白子,一瞥眼便看見江景言慢慢踱步回來,向后一靠,“你回來了?”
江景言“嗯”了一聲,一撩衣袍坐在石凳上,隨口道:“獨山玉做的棋子,金沙石做的棋盤,黑曜石做的棋笥,這樣珍貴的一副棋,也只有三殿下才會有了?!?br /> 秦端含了笑意看他,“前兩日南越進貢,父皇賞下的,惠英若是喜歡,給你便是?!?br /> 江景言搖搖頭,笑道:“我于此道卻不如梅初精通,殿下不如送給梅初,也免得暴殄天物?!?br /> 謝玉瑧指間夾著一枚黑子,抬頭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你這是挑撥?!?br /> 江景言早習慣了謝玉瑧這種說話方式,遂不以為意道:“若你當真想要,我也算是兩肋插刀了?!?br /> 謝玉瑧冷哼一聲,落下一子。秦端直起身,從棋笥中挾出一枚白子,笑道:“好在頌俞方才出去了,不然可真是……”
簌綰坐在院子里,摩挲著手中的石榴,默然不語。思茶從屋里出來,見她愣神,還當是方才嚇得心有余悸,擔憂道:“小姐,沒事的,都過去了?!?br /> 簌綰抬頭,見她滿臉關(guān)心,不禁笑了笑,“我沒事,”又把手中石榴遞給她,“你去和飛云她們把這個分了吧?!?br /> 思茶接過那個帶著溫度的石榴,心中感動,用力點了點頭。
簌綰站起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院子的角落里曬著那日采下來的葡萄,這幾日忙著夏荷的事,一時間卻顧不上了,簌綰便讓思茶洗凈了放在院子里鋪開了曬著,如今已經(jīng)有些模樣了。
思茶見簌綰望著那些葡萄,有意引開她的注意力,便走過去,笑道:“小姐那日讓我排好放在院子里,我起初還不信真會曬成干呢,如今看來,確是像小姐描述的那樣了?!?br /> 簌綰蹲下身,撿起一個看了看,“我小時候娘親時常在院子里曬葡萄干,我看著看著也就學會了。等做好了你也嘗嘗,平日里當個零嘴是最好不過的了?!焙鋈挥窒疗饋?,低喃道:“也不知母親現(xiàn)在怎樣了……”
思茶見她一句話又引起了簌綰傷心,正暗自責備自己,簌綰聽她不說話,抬頭看她一眼,見她滿臉自責,便忙道:“我也不過說說而已。”
思茶見她這樣說,顯然是怕自己想太多,便笑了笑,“沒關(guān)系的,小姐?!?br />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眼見天色漸暗,便一齊進了屋。
院里飛云掌了燈,橘黃色的蠟燭籠起小小一團燭光,看著便覺溫暖。
夏荷站在屋子外面的臺階上,正和秋霜談笑,忽然秋霜抬手指向天邊,“今晚上的月亮好漂亮。”
簌綰正好抬起頭,看著東邊墨藍色的無盡蒼穹上,一輪圓月正掛在天邊,牙白色透著一點點姜黃的光,朦朦朧朧的,向四周散開。月亮上幾點淡淡的黑影清晰可見,似乎有薄云飄飄然穿插而過。
簌綰不由得笑道:“這可謂是梨花月了,只是現(xiàn)在是夏日里,無法得見那梅花雪了。”
秋霜舉起一根手指,“我記得小姐原先看的書里面好像有一句……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我覺得這句也是寫的很好,很有詩意。”
簌綰頷首,笑道:“這是孟浩然的詩句,自當是極好的?!?br /> 夏荷對月望了半天,這時候才說:“我卻沒看出什么詩意來,倒是覺得今晚上我們?nèi)羰悄茉谠鹤永镉蔑埗ㄊ遣诲e?!?br /> 秋霜道:“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庇謫栿U,“小姐,夏荷平日里雖不大中用,這法子確是不錯……”夏荷打斷道:“我哪里有不中用了,秋霜你又欺負我?!庇值溃骸靶〗隳銊e理她,我這就去搬桌子,我們就在院里用膳可好?”
簌綰也覺得夜色正好,想了想便點頭同意了,夏荷忙和飛云思茶一同進屋去搬桌子和椅子,秋霜則陪著簌綰在院子里。
花園里的一處臨湖的花廳也擺上了晚膳,謝夫人站在屋外,等下人布好了菜,便吩咐身邊丫鬟,“去請各位公子?!蹦切⊙诀邞暼チ?,謝夫人又叫了個心腹,悄聲道:“你去那邊院子里,悄悄地請三小姐也過來。”
那丫鬟自然明白什么意思,應聲退下。
不一會兒,謝玉瑧四人便慢慢踱步過來,沈杭先是笑道:“月色正好,飲湖賞月,著實一番好趣味?!?br /> 謝夫人請了秦端坐在上首,秦端辭謝,“夫人是長輩,我當坐在下面?!?br /> 謝夫人見拗不過,便只好在上首坐了下來,左手邊是秦端,右手邊是江景言,謝玉瑧和沈杭分別也落了座。
按理說謝夫人是謝家內(nèi)眷,應當是謝玉瑧作為莊子主人來宴請大家,然而謝夫人今日心里另有一番思量,以各種名頭向江景言敬酒,卻也怕他看出來什么端倪,略說了些話就以不勝酒力回去了。
方才那心腹的丫鬟回到謝夫人身邊,悄悄向謝夫人道:“夫人,三小姐已經(jīng)過來了?!?br /> 謝夫人挑一挑眉,低下頭隱去一絲笑意,回身看了看花廳中幾人,便慢慢往回走去。
那邊謝玉瑧四人用過晚膳,便命人收拾了花廳,把糕點和酒壺擺在旁邊六角涼亭里,穿過一片果林,便到了六角涼亭里。
這涼亭因小巧精致,又臨著水面,比那花廳還要涼爽宜人。江景言因方才喝多了酒,現(xiàn)下略有些頭暈,涼亭里的石桌上擺著中秋特色糕點月餅,江景言方吃了幾塊,便起身道:“我去那邊透透氣?!?br /> 另三人也知他喝多了酒,便也不甚在意。江景言便出了亭子,向旁邊果林里走去。
他其實向來酒量不差,不知今日為何有些頭暈,站在果林里,微風徐徐吹來,卻比方才好了些。
右邊竹子編的圍欄里面是馬廄,幾匹高頭大馬低聲打著響鼻,江景言低頭,草地上微微有些壓痕,是方才他抱著簌綰滾到一邊躲避馬匹的時候壓過的。江景言走過去,月光漏下來,照亮了林間的路。
他忽然聽到不遠處有琴聲悠然,柔和而舒暢,如高山流水一般,泠泠如泉聲。
他不自覺地邁步過去,拂過一簇橫斜出來的柳枝,眼前開闊了些,白裙白衣的女子垂眸撫琴,黑色如藻的長發(fā)披在肩頭,只簡單地挽了一個清水髻,似乎要與月光融為一體。
片刻間,一曲已罷,謝玉琀斂了斂衣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行禮道:“景言哥哥?!?br /> 江景言頷首,“三小姐絕世琴音真如高山流水,珠落玉盤,旁人實在難望其項背。”
謝玉琀自然知道自己琴彈得好,連教琴的師傅都贊她有天賦。況且自小聽多了恭維話,其實本是不放在心上的,然而江景言總是不一樣的。謝玉琀一句話在心中轉(zhuǎn)了幾圈,有些羞怯,不由得未語先紅了臉,想想覺得左右天色昏暗,江景言怕是看不見她的臉色,便大著膽子,輕聲說:“你若喜歡,你若喜歡……”
自己又忽然沒了底氣,抬眼悄悄看向江景言。
其實從他看見謝玉琀那時便明白了,如今只做不知,依舊含著笑,那笑和對簌綰的笑一般無二。
謝玉琀認識他這么久,也知道他素來對誰都是這個樣子,哪怕是對身份低微,木訥寡言的江簌綰。然而她卻愿意覺得他對她的笑容和對別人的不大一樣,雖然她自己也不確定。
“……你可喜歡?”她還是忐忑不安地問出了口,又覺得自己會不會太露骨了些,一時間又害怕他看出什么。
江景言神色未變,“三小姐妙手琴音,自然如天籟一般,只是這好曲須得有知己為伴,像我這樣的人不大懂音律,卻是辜負三小姐的一手琴意了。”
謝玉琀垂著頭,從他說第一句便明白了,抬起頭勉強笑了笑,死死咬住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些。
“想來江公子是心中有了天籟,自然是看不上我的拙技了?!?br /> 江景言注意到她換了稱呼,不由笑了笑,卻不說話。
另一院子里,簌綰幾人用了膳,見屋外有些涼意,便搬了桌子進屋。簌綰喝了些薄酒,便覺有些困倦,秋霜忙撤了糕點,扶著簌綰到內(nèi)間休息。
過了中秋就要準備回京了,思茶因要跟著她們回謝府,簌綰讓她去謝玉琀院里去和她母親李婆婆說說話,是以飛云和夏荷都在外面忙,簌綰見屋里只留下秋霜一人收拾著東西,便道:“夏荷近日有些莽撞了,你可要管著她些,今日的事我雖然不追究,但是難保下次不會再發(fā)生?!?br /> 秋霜道:“夏荷到底是年紀小,還有些不明事理,我會注意些的。”
卻說林雪遙,一路上走走停停,趕在中秋這日也回了秀水縣的林家宅邸。林老爺?shù)昧诵?,早等在了大門口。
林雪遙撩起簾子探出頭去,遠遠看見林家大門外點著昏黃的燈,前面馬上的是謝玉珣,林雪遙忽然想到謝玉瑧,莫名便有些煩躁,放下簾子坐了回來。身邊的侍女忙給她遞了杯茶,林雪遙斜眼看了一眼,怒從心起,“嘩啦”一聲揚手打翻了茶杯,“都涼了還怎么喝!”
那小丫鬟在她身邊本也是有些體面的,如今被這樣對待,實在有些丟臉面,車內(nèi)丫鬟都不敢說話,一時間安靜非常。
不一會兒馬車便停了下來,車內(nèi)丫鬟聊起了簾子,放下了臺階,林老爺迎了上去,問了問些話。
后面馬車上陸續(xù)卸下了謝夫人從謝家?guī)淼臇|西,林老爺也和謝玉珣見了禮,因早有準備,便著人帶著謝玉珣去安頓。
林老爺問過林夫人近況,又讓林雪遙去后院見過自己母親。
林家人口眾多,林老爺有一妻四妾,嫡出的女兒卻只有林雪遙一個,故甚是得寵。同為嫡出的還有一個兒子林子遙,年紀比林雪遙小一歲。二夫人無所出,三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四夫人生了一子,五夫人生了一子一女。林雪遙一一見了禮,便回到自己院子,忽然想起了謝玉琀托她的事,向身邊婢女道:“去把二公子叫來?!蹦擎九畱曄氯チ恕?br /> 片刻間,林子遙便到了,林雪遙坐在亭子里向他招手。
“子遙?!?br /> 這林子遙生的和林雪遙頗為相像,身量也高,一身錦衣華服,襯出一身富貴。林子遙邁步走進亭子,隨意坐下,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順手從桌子上的果盤里揀了個果子吃,含糊道:“怎么你從謝家回來兩眼都放著光,難道謝二表哥對你有什么表示了不成?”
林雪遙素來和這位胞弟處的好,故也不惱,只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也是時候該娶親了,我這……”話音未落,只聽林子遙一陣咳嗽。
“咳咳,這杏子核太大,差點嗆著我?!绷肿舆b把那兩頭尖中間鼓的核吐到桌子上,這才問道:“你方才說什么?”
林雪遙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我說你年紀不小,也該議親了。雖說這事也不該我管,可畢竟我是你姐姐,總也得替你想想?!?br /> 林子遙翹起一條腿,頗不耐煩,“這事娘說說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跟我提,還年紀不小,論年紀,你比我還大一歲呢,也沒見你為自己著急——哦不對,也不是不著急,你和謝家二表哥啊,那可真是落花無情,流水也無情的,這也沒法子著急?!?br /> 林雪遙作勢要打他,“什么落花無情流水也無情,你平日里書都讀哪兒去了。”見他還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說:“你別總是拿我說事,我現(xiàn)在在說你呢。”
“好好,”林子遙討?zhàn)垼罢f歸說,反正我是不會去相看的?!?br /> 林雪遙又笑了起來,“哪里需要你相看,你道我從謝家回來為何兩眼泛光,你不知,謝家不曉得從哪里來了個表妹,我看著倒是挺合你,這才回來和你說?!?br /> 林子遙“喲”了一聲,“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潛質(zhì)?!?br /> 林雪遙理都不理他,“總之過了年,你隨我一道去謝家?!?br /> 林子遙本欲反抗,腦筋一轉(zhuǎn),笑了笑。他本是個隨性的人,去哪里不去哪里全憑心情,想想左右在家也無事,倒不如隨著林雪遙去謝家看看,順道見見那位讓林雪遙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二表哥近年來成了什么樣子,便笑著答應了。
兩人在亭中私語半日后,林子遙面帶笑意的出來,林雪遙托腮笑笑,低頭修書一封,遞給身邊一個婢女。
這邊謝夫人悄悄繞道去謝玉琀院里,見她屋里還亮著燈,推門進去,笑著才要說話,忽然看見謝玉琀獨自坐在床邊低著頭。
“這是怎么了?”她忙上前關(guān)切道。
謝玉琀抬起頭,滿臉都是淚痕。
“娘……”
秋霜整理好了從謝府帶來的衣物,服侍了簌綰睡下,正要熄了燈出去,便聽見外間有說話聲,簌綰問道:“可是思茶回來了?”
秋霜探了探頭,“嗯,是思茶?!?br /> 簌綰拉了拉被子,“叫她也快些休息吧,不用過來了。”
秋霜應聲,熄了燈退下。
簌綰喝了些酒,本就困倦,不過一會兒上下眼皮便開始糾纏,迷迷糊糊中聽見外面有人小聲說“我方才出來的時候聽見三小姐在屋子里面哭,夫人也在……仿佛說到了江公子什么的……”簌綰不甚在意,沒等到聽另一人說話便睡了過去。
飛云蹙了蹙眉,見內(nèi)間燈已經(jīng)滅了,才低聲道:“這些事你我之間說說就罷了,不要傳到小姐那里去,若是以后小姐知道了,終歸是要藏在心里不能說出去,倒不如不告訴小姐?!?br /> 思茶點了點頭,便也沒有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