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犢之心(四)
丞相府的一座院落里,午間的陽光靜謐而安逸,驅走了一點秋日里的冷峭。珠簾隔開內(nèi)外間,紗幔低垂,床帳上掛著青玉勾蓮紋鏤空香囊,散發(fā)出淡淡花香。
宋玨正在將醒未醒間,忽聽到外間有人低聲說話,立刻清醒,猛地翻身坐起。
一旁的侍女被她嚇了一跳,悄聲問:“怎么了,小姐?”
宋玨自己穿了衣服,低聲問道:“外面是誰?怎么這個時候過來?”
蓮蕊便道:“是安姨娘,說是來探望夫人……”
宋玨一驚,“安娘?你們怎么讓她進來了?”見蓮蕊點頭,面露難色,便起身欲出去。
蓮蕊忙拉了她回來,小聲道:“小姐,夫人說了,不讓你出去。”
宋玨回身,低聲說:“我怎么能不出去?誰知道她這個時候來是要做什么?不行,我在這里放心不下?!闭f罷便轉身欲掀簾子。
蓮蕊見她要走,死命拉著她,“小姐你不能出去……”見她停頓片刻,便連忙道:“要不小姐,你就站在這里聽聽吧。”
宋玨見她目光中帶著哀求,便無奈點點頭,站在珠簾一側,凝神聽著外間的說話聲。
“姐姐莫要生氣,妹妹也沒什么意思,只是羨慕姐姐好福氣。老爺只不過在別院歇了三天,姐姐竟有了身子,老爺便二話不說,接了姐姐回京。唉,”她嘆了一口氣,聲音里帶了些譏諷,“妹妹若是也三天之內(nèi)便有了身子,老爺也不會一連半個月歇在妹妹房里了?!?br /> “夠了!”低沉有力的聲音從門口響起,宋相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外間。
“不是吩咐過不許你跑來夫人這里嗎?誰讓你過來的?”他的聲音明顯帶著怒氣,看著眼前見他忽然出現(xiàn)而嚇成一團的安姨娘。
“這幾年你在各個姨娘之間挑撥是非,我是看在你跟了我多年的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卻還嫌不夠,跑來夫人面前說閑話,看來這府里容不得你了,來人,”他高聲道:“拉下去賞她十大板,讓她哥哥把她領回去?!?br /> 安姨娘跪在地上,早已面無人色,不住哀求道:“老爺誤會了……不是這個樣子的……”又轉向宋夫人,“姐姐、姐姐你說句話啊。”
宋相一聽,又怒道:“我的夫人,什么時候成你的姐姐了?這樣不知尊卑,再打二十大板?!?br /> 安姨娘花容失色,止不住地磕頭求饒,宋夫人終究不忍,開口道:“板子還是不要打了吧,”她抬頭看向宋相,“送出去便是?!?br /> 安姨娘大驚失色,看了看宋夫人,又看了看宋相。她跟在宋相身邊許久,比宋夫人嫁過來時間還早些,當年宋夫人還在京中的時候,她便知道,但凡是宋夫人說的,宋相便毫不保留地聽取,今日也是。
于是她也不再哀求,霍地起身,怒視宋夫人,“姐姐?你也配當我的姐姐?”她甩開丫鬟上前攙扶的手,高聲笑道:“我說錯什么了?我說的難道不對嗎?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人,放到別院十多年,老爺去了三天便有了身孕,倒是真有福氣?!?br /> 她話里的意思很明白,宋相頓時大怒,指著安姨娘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身旁的侍女見宋相氣得發(fā)抖,忙上前把安姨娘拉下去。安姨娘猶不死心,似瘋了一般,又是叫,又是笑,直到聲音漸漸遠去,屋里才恢復了沉靜。
宋相面容疲憊,揮退了下人。
“柔怡,你沒事吧?”他嘆了一口氣,坐在宋夫人身旁。
見宋夫人搖搖頭,宋相才道:“當年送你們回老家,本是想要保全你們,卻不想因為這個遭人非議,委屈你和阿玨了?!?br /> 宋夫人眉眼溫潤柔和,輕聲道:“無事,那些姨娘有時候雖多話,也不過是口舌之爭,我現(xiàn)在只安心地養(yǎng)胎,不會想那么多。只是阿玨有些委屈了,好在各房里庶出的子女們都還小,她們暫時還顧不上阿玨?!?br /> 宋相不覺心酸,又長嘆一聲,默默無言。
稍坐片刻,因著前院許多事務未處理,便急忙走了。
宋玨才從內(nèi)間出來,無奈道:“娘,方才你怎么不讓我出去?安娘那個樣子,我真怕她會……狗急跳墻?!?br /> 宋夫人微微蹙眉,“不許這樣說。”
宋玨急道:“她都說得那樣難聽了,我如何說不得?”又道:“好在這回爹爹來得及時,不然我一早便出來了?!?br /> 方才聽安姨娘出言不遜,她本想沖出來理論,但宋相突然出現(xiàn),有宋相在,這事她便不好插手了,便一直在內(nèi)間等著。
“她那些話,原本也不是我該聽的,可是她也太無法無天了,我們回京不過月余,她便如此,日后可怎么辦?”
宋夫人溫聲道:“好在你爹爹把她送走了,你也不必擔心?!?br /> 宋玨皺眉,“可是安娘走了還有還有陳娘、靳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還有新來的那個胡姬……娘,你太委屈了?!?br /> 她本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可是遇上了府里的事情,宋夫人的事情便無法爽快起來。
宋夫人笑道:“好了好了,沒事了,阿玨真是個孩子?!比缓髮σ慌缘氖膛溃骸安尚?,快去把剛做好的蓮子羹端上來,阿玨一看見我做的蓮子羹,便什么事都沒有了?!?br /> 屋內(nèi)的侍女低聲笑了起來,宋玨臉不紅氣不喘,“娘做的蓮子羹就是好喝,你們笑什么?!?br /> 將將放晴的中午,溫暖靜謐,簌綰戴著遮住了半身的冪笠,撩起簾子下了馬車。
一間干凈的書肆,雖不大,卻擺滿了書,簌綰正要進去,一旁夏荷便嚷道:“小姐你看那邊的吊墜造型好生奇特?!?br /> 簌綰有些無奈,今日本是想帶了秋霜和思茶一起出來的,但夏荷天性活潑好動,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在府內(nèi)久了,早想著出來逛逛了,便纏著簌綰,簌綰無法,只好帶了思茶和夏荷。
思茶在莊子上長大,跟著簌綰到謝府后還沒有真正上街過,也有些好奇,加之夏荷拉著她看這個看那個,也有些躍躍欲試,想要去旁邊逛逛。
簌綰只好道:“那你們?nèi)e處看看吧,記得不要走遠?!?br /> 夏荷連忙點頭,只待簌綰話音一落,便帶著思茶跑開了。
簌綰搖搖頭,收回目光,徑自走入書肆中。
她原先只喜歡各地風物志,到了京中才發(fā)現(xiàn)了許多她感興趣的書籍,便隨意取了一本翻看。
書肆老板從內(nèi)室出來,便見簌綰站在書架前看得認真,且穿著不俗,便上前道:“這位姑娘,小店有供客人休息的雅間,姑娘若是累了,可以小坐片刻。”
簌綰回頭,見是一個精瘦的中年人,溫和客氣,便微微笑道:“不了,謝謝老板。若是進去,侍從們看不到我,大概要著急了。”
那老板也不是個貪求錢財?shù)?,聽她這樣說,便了解的點了點頭,正要離去,簌綰又叫住了他。
“請問……這本書價格是多少?”
老板看了一眼,“這本是孤本了,當買半貫錢?!?br /> 簌綰驚訝,她原先在河西時,常常跟著父母去城中置辦家貨,大概知道半貫錢的份量。她摸了摸荷囊,隨身只帶了些碎銀子,錢大部分都在思茶身上,可如今思茶又不在身邊……
簌綰思索片刻,有些冒昧地問道:“不知這書……”她猶豫片刻,“可否請老板壓些價?”
老板登時便肅然,擺手道:“做我們這一行的,奉行的規(guī)矩是絕不講價。況且這書已然是孤本,按道理是不該拿出來賣的,但既拿了出來,被姑娘看上了,是它的福分。它值多少錢,便請姑娘付清?!?br /> 他聲音不大,可書肆中的人卻都聽到了,紛紛看向這邊。
簌綰微微紅了臉,好在她帶了冪笠,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依然覺得數(shù)道目光射了過來。她知道讀書人有些自己的規(guī)矩,開口要求降價已是不尊重,老板的表現(xiàn)倒也無可厚非,便只好算了,把書放了回去。
“這位小姐的書,在下替她買了?!焙鋈灰粋€聲音從身后傳來,老板一聽,便立刻迎了過去。
簌綰身子微微僵住,怎么會在這個地方碰見江景言?
她慢慢轉身,見江景言一襲天青色廣袖寬袍,負手而立,身姿挺拔,氣度卓然。他見簌綰轉過身,看見冪笠愣了一愣,卻是沒有認出來。
他隨手取出半貫錢,遞到老板手上,眼中帶著客氣的笑意。
簌綰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透過冪笠,影影綽綽看不清江景言的表情,但她大概感覺到江景言仿佛是沒有認出她來,便也不打算讓他認出來,低頭看了看老板包裝好了遞過來的書,猶豫了。
江景言溫聲道:“姑娘不必覺得負擔,在下是看姑娘喜愛讀書,也是惜才罷了?!?br /> 簌綰微微抬頭,看著他模糊的身影,忽然想起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江景言大概對每一個人都是以禮相待,并不曾偏袒誰吧。即使是素不相識的人,他也會施以援手的。
江景言又道:“姑娘若是喜愛讀書,不妨去城南弘文館看一看?!?br /> 弘文館?簌綰有些好奇,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地方,文學館大多不許女子涉足,但江景言既然這樣說了,大概女子便可以隨意出入。她默默記下,伸手接過書,對江景言行了一禮。
江景言便虛扶道:“姑娘不必多禮。”
簌綰點了頭,怕他看出端倪,便轉身匆匆離去。
江景言不以為意,看著她出了書肆,便又移步進了內(nèi)室。
重陽節(jié)是秋日里最盛大的節(jié)日,與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一樣,全家男女都要登高遠眺,賞菊吟詩,何等悠閑。謝家也不例外,后天便是重陽,謝夫人早早地便備好了一應物品,重陽糕、茱萸、菊花酒等。
奈何今年雨水大,這幾日夜里一直陰雨不斷,謝夫人不幸染了風寒,正臥床不起,自然無法出門去了。
謝夫人不去,林夫人也不能去,于是謝家三個小輩,重陽節(jié)這日一早,便辭了父母,向城郊去了。
京城外最著名的山間景色要數(shù)南山,宛如屏風一般擋在京城南郊,以抵御外族入侵。西縉開朝時得高人指點,說南山山脈乃是盤龍的寶地,先祖便將京都定在此處,當初南山寺選址南郊也是因為如此。但南山之大不可想象,京都人向來也只是往南山寺一帶觀景游玩。也正因如此,重陽節(jié)登高這一日,南山上游人如織,南山寺香火旺盛,摩肩接踵,熱鬧非凡。
謝玉瑧卻嫌人多,一早便和謝玉琀、簌綰商量過,避開南山前往東山。東山不如南山山脈雄偉,而是山丘綿延起伏,溪流斗折蛇行,清可見底,綠草澤陂,如一副緩緩展開的水墨畫卷,濃蔭碧綠。
東山景色雖好,卻極少有人在重陽節(jié)這樣的熱鬧時刻往東山去,是以簌綰在山前遇見江景言和碧繡時有些驚訝。
碧繡上前見了禮,見簌綰表情,便笑道:“我家在東山有別院,今日趁著重陽節(jié)便過來看看。”
京中的達官貴族大多喜歡在京郊景色清靜優(yōu)美的地方建別院,他們不敢在龍脈上建自己的府邸,便紛紛轉向東山,因此綠蔭覆蓋處,停步間偶見屋檐飛角,碧瓦雕甍,走在山中小徑上,轉彎處忽聽水聲潺潺,歡笑嬉鬧之聲也是常有的。
東山有一處是專供游人賞玩的,也是這一帶最高的山峰,重陽節(jié)登高臨遠,極是適合游覽。
謝玉瑧和江景言遠遠地跟在后面,謝玉琀,簌綰和碧繡便談笑著向山上走。到東山的大多是高門望族,一路上遇見的人雖不多,卻都是光鮮亮麗,衣著不俗。謝玉琀常和謝夫人出外交際,因此也認識些貴婦人和貴女,大多能打個招呼。碧繡年紀雖小,也不常出門,卻因著侯府嫡女的身份,不少人有意無意地便和她多說幾句。
謝玉琀站在一旁,看簌綰默默垂首,遇上人的時候極少說話,心內(nèi)不禁冷笑??尚σ膺€未在眼中擴散,便忽然凝住。
她想不明白,這樣一無是處的江簌綰,到底是怎樣入了江景言的眼的?
她想起那次在煙雨樓賞畫,她和林雪遙設計讓簌綰出丑,可是她二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料想到,簌綰不僅平安歸來,還是被江景言用廣陽侯府的馬車送回來的。
難道那個時候,江景言便對簌綰動了心思?可笑她居然全然沒有發(fā)覺。
這山雖不高,但幾人平日里養(yǎng)在內(nèi)宅,嬌生慣養(yǎng)久了,也都有些累。見前面有一處亭子,便過去小憩片刻。
山頂上涼風習習,雖是正午,卻還是有些涼意。三人都累了,便默默不語,簌綰起身,走到亭外,一塊石碑矗立在石欄邊,飄逸俊秀的字跡,題的是柳三變的《八聲甘州》。
江景言和謝玉瑧此時也緩緩踱步至山上,遠遠地站在亭外。
“東山如此靈秀之地,你都有座別院,不怪三殿下說你最懂得享受?!?br /> 江景言微微笑了笑,“這天下遲早都是他的,倒不允許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有處別院?!?br /> 謝玉瑧挑眉看了他一眼,江景言神色不變,調(diào)轉了視線,意外看見了不遠外的簌綰。
簌綰將石碑上的詞反復看了看,一時間千頭萬緒涌上心間,“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她低聲默念。
她向來不喜秋日,秋雨紛紛的時候伴隨的是心下一片凄涼,古人卻偏把重陽節(jié)設立在這樣的季節(jié),登高望遠,鄉(xiāng)音渺渺,歸思難收,未免太冷情了些。
日頭偏中,人漸漸多了起來,碧繡和江景言本也是要去江家別院的,便邀了謝玉琀三人一起,先在別院歇過,晚上回去一起游城。
下山的路上,沿途多了些賣茱萸袋的小商販,江景言心中一動,停下腳步,便在一個攤子上挑了一只。
周邊皆是買茱萸的商販,見江景言品貌不俗,也都知道來往東山的都是富家子弟,便湊過來自賣自夸起來。
江景言手上已經(jīng)拿了一只,付過錢,微微笑了笑,“我只買一只?!?br /> 謝玉瑧挑眉看他,江景言頓了頓,說道:“我有些事情,耽擱一會兒?!?br /> 謝玉瑧以為他給碧繡買茱萸,便點了點頭,徑自向山下走去。
江景言尋了一個字畫攤,笑容溫和,問道:“可否借紙筆一用?”
片刻后,江景言便趕了上來,謝玉瑧也沒有多問。
這一個月來陰雨不斷,簌綰心不在焉,快到山下的時候,路上石階有些泥濘,她一個不留神,便腳下一滑,向前跌去。
一雙手忽然扶住了她,溫暖有力,簌綰站定,抬頭看卻是江景言,見他離自己如此近的距離,頓時便想起了幾天前在南山寺的情景,忙低頭道謝,便走回到碧繡身邊了。
碧繡神色自然,謝玉琀卻眼底一冷,漠然看了簌綰一眼,便轉過頭去。
謝玉瑧在一旁看著這一幕不說話,江景言雖自幼跟著老侯爺習武,行動迅捷,但方才那一番動作,卻沒能逃過他的眼睛。謝玉瑧面無表情,一身玄色衣裳在風中吹得獵獵作響,他沒想到,那茱萸袋竟是江景言為簌綰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