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節(jié)(一)
下了山,不多時便到了江家的別院。別院的傭人們早得了信,知道江景言和碧繡今日要來,一早便備好了一應所需。
別院頗大,謝玉瑧和江景言在亭中飲酒,謝玉琀、簌綰和碧繡則在花園中的池塘邊折茱萸談笑。
卯時過半,幾人便整頓行裝,打道回京了。重陽節(jié)和三月三上巳節(jié)同樣熱鬧,城中大街小巷上擠滿了人,路旁各式花燈綻放,絢麗奪目。
聽說今日帝后將登上城樓,與民同樂,一時間所有人便涌向城門,爭先恐后,想要一睹帝后的尊容。
人潮擁擠,碧繡很是興奮,轉頭對簌綰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這么盛大的節(jié)日中出來游城了,上一次還是中元節(jié)時和周姐姐出來的。”
簌綰也很是興奮,以前在河西時,便是除夕永州城內也沒有如此熱鬧過,便笑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人,到底是京城繁華?!?br /> 往前到了一個岔路口,從另一側過來的人群也向著這邊來,碧繡回頭揚聲道:“玉琀姐姐,簌綰,我們離得近一些,莫被沖散了?!彼曇艏殻藭r幾人中間又強行擠入了幾個人,便把她們隔開了些,聲音便淹沒在人聲鼎沸中。
謝玉琀找準了碧繡位置,接著人潮便擠了過去,簌綰卻被前面幾個正推搡的人帶離了原來的位置,正要向前,忽然旁邊一個肩上坐著小孩子的大人跑到了她之前,視線被擋住了。
碧繡和謝玉琀見前面不遠處用一小片空地,便商量著先過去歇歇。順著人流擁擠過去,一回頭,便不見了簌綰。
碧繡忙問謝玉琀道:“簌綰呢?”
謝玉琀也有些氣喘,緩了緩,說道:“不知道,方才還在邊上。”
碧繡一聽臉色微變,恰這時跟在不遠外的江景言和謝玉瑧見她們停下,也走了過來,見碧繡面上驚慌,便問出了什么事。
聽是簌綰走丟了,謝玉瑧立刻蹙起眉,不等他說話,江景言便道:“你們往前走,我去找,若是找到了我便去丹鳳門下等你們。”聲音不復往日的溫和,說罷便轉身逆著人潮往外去了。
碧繡很是愧疚,“梅初哥哥,對不起,是我沒有看好簌綰……”
謝玉瑧聲音微沉,“這不是你的問題,無需太過自責?!?br /> 而簌綰此時已是在一條街以外了,順著人潮被推過來的時候,她便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知道誰在何方,不由得心中焦急起來。她見前面橋頭處有一個空隙,便擠身過去。剛剛站定,卻猝不及防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幸好她抓住了橋頭的欄桿,才沒有掉下河去。
她只好走下臺階,站在水邊,游船搖搖擺擺的從橋下經過,歌女的樂聲和著搖櫓聲,淹沒在街市上游人的喧鬧中,忽明忽暗。激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鞋,河水沁涼,迅速地潤濕了羅襪。簌綰忙低頭擦拭,忽然頭上卻被一物砸中,她起身回頭,一個小童正在向河中扔著銅錢,大概是在許愿,沒想到不小心砸到了人。
那小童見河邊站著一個少女,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也嚇了一跳,生怕她要過來打罵自己,頓時“哇”地一聲,哭著跑開了。
簌綰愣住,不解地看著小童跑遠,怎么她還沒有哭,那小孩子倒是哭了?
她忽然有些默默,抱著胳膊蹲下身來。
鞋襪已經濕透了,潮濕寒冷,令她瑟縮了一下,身后游人的喧鬧聲仿佛離她很遙遠,她默默盯著眼前泛起波紋的河水,今晚的夜色很好,銀白的月光灑在河面上,粼粼發(fā)光。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簌綰看著看著,便覺眼睛脹得生疼,忙閉上了眼,埋首在膝頭。
“四小姐?”
忽聽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簌綰驚覺,倏然轉過頭去,卻見一襲淺青瓷釉色華服,便站起身。
那人姿容俊美非凡,鼻梁高挺,長眸中光華流轉,貴不可言,長發(fā)束起,以玉冠固定,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卻恍如群星般閃耀。
簌綰一驚,“三、三……三公子?!?br /> 他身邊沒有跟著侍從,簌綰猜測他是微服出巡,一聲“三殿下”已到了嘴邊,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秦端微微頷首,“四小姐怎么一個人在此?可是走丟了?”
簌綰頗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秦端了然,“正好我今日獨身一人,不如四小姐賞光,同我一起賞一賞這京都繁華?”
簌綰看著他,有些猶豫。
秦端大概也知道她的擔憂,上前一步,聲音微微低了下去,“那日在煙雨樓,我便著人去查了你的身份,四小姐莫怪罪?!?br /> 簌綰豈敢怪罪,連聲道:“不會?!?br /> 秦端看了她半晌,忽地勾唇一笑,“聽聞玉帶橋上風景獨好,四小姐可愿與在下一游?”他頓了頓,“不必擔心其他,若是找不到同伴,在下便親自送四小姐回府?!?br /> 簌綰還想拒絕,秦端見她面色猶豫,長眉一挑,“上次留給四小姐的那把傘——仿佛尚未歸還?!?br /> 簌綰眉心一跳,又聽他說,“不如,你便當做是答謝我送傘的恩情,今日過后,那傘便不用還了,如何?”
簌綰這下無法再拒絕,想了想,便道了謝,答應了。
秦端帶著她走上了街面,道路兩旁掛滿了花燈,食攤上各式各樣的糕點,雕刻成菊花形狀的重陽糕,菊花酒,一應俱全,更是有巧手的花娘把茱萸折成各種形狀,簌綰一時間眼花繚亂,這樣精巧的技藝她以前從沒見過,興致便高了起來。
這時候路上一條舞獅的隊伍喧鬧著過來了,熙攘的人群自動分成兩列,拍手附和,說笑打鬧。這邊剛剛停息,前面幾個雜耍的藝人便表演起來,簌綰興奮不已,便拉著秦端站在第一排觀看。
秦端今日沒有帶侍衛(wèi),卻自己帶了錢,見簌綰好奇,便買了許多小吃,簌綰一路上一邊看著各式表演,一邊嘴上也不閑著。
沿著護城河向前走,一座背靠河岸的小茶館燈火通明,門前擠滿了人,簌綰好奇,便拉著秦端過去看熱鬧。原來是一樓大堂中有先生正繪聲繪色地說書,說的是薛仁貴征西一段,秦端見門口擁擠,怕不安全,只聽了一會兒,便帶著她離開了。
忽聽前面岔路口處,幾個小童正比試投壺,幾人都是市井童子,各有一手,比起來竟是不相上下,引得路人紛紛叫好。
簌綰吃著秦端買的重陽糕,站在前面認真觀看,不時還稱贊兩句。秦端站在她身后,看著她雀躍的背影,燈火下,她一身鴨黃色如意云紋衫,襯得她嬌憨可愛,細看下面色紅潤,更見清秀,一時間微微失神。
笑鬧過后,兩人并肩站在玉帶橋上,看橋下舞榭歌臺,人間繁華。細碎如銀的月光洋洋灑灑在廣袤大地上,一派海清河晏的歌舞升平。
“謝謝你?!鼻囟撕鋈婚_口。
簌綰一愣,側頭看著他。
“那幅江雪圖,是我所作?!彼徛暤溃骸澳欠嫴恢欢嗌偃朔Q贊過,卻只有你一個,真正的看懂了它?!?br /> 簌綰呆了呆,半晌才回想起那個已經被自己埋在記憶深處的江雪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秦端微微一嘆,其實他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事旁人未必看不出,只是身為未來儲君的屬官,他們一早便明白,什么事情是該說的,什么事情是沒有必要說的。他身邊的人對他畢恭畢敬,禮儀上挑不出一絲錯處,卻也只是把他當做一個身份尊貴的皇子。那些和他過從甚密的大臣,每日里也只是勸導他如何做好一個帝國的儲君,真正和他交心的,也只有幼時那幾個伴讀。
但對于一個皇帝來說,他不需要三兩知交,不需要兄友弟恭,不需要七情六欲,甚至連娶妻,都是任務性的繁衍后代。踏入金鑾,他就是代表天下蒼生的天子,百姓無需在乎他是不是過得舒心,但是倘若他真的放任自流,愉悅了自己,卻折損了天下。
做皇帝,最是無可奈何。
“三公子?”簌綰見他微愣,便輕聲喚他。
秦端回過神,云淡風輕的笑了笑。他微微欺近,低下頭去看她,那是一雙不諳世事的眼。
“你可愿……”他狀似隨意地開口,目光卻牢牢地固定在她眼中。
這時身后忽然擁擠起來,秦端一個閃身,把簌綰護在身前,以防她受到推搡。
那三個字,卻如迷霧一樣散在空中,她甚至什么都沒有聽清。
人潮過去后,秦端微微退后一步,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走吧,我送你回謝府?!?br /> 他松開簌綰,神色自若的和她一起走下了橋。
簌綰不明就里,直覺他情緒有些低落,便也不說話,靜靜跟在他身后。
一個竹青色的挺拔身影負手立在橋下,方才那一幕落入眼中,素來溫潤含笑的眉眼此刻正望向不遠外正走來的兩人,他抬步走了過去。
秦端也看見了他,腳步微微一頓。
兩人打過招呼,江景言看了看秦端身旁的簌綰,微微含笑,“我來領四小姐回去,碧繡在等她?!?br /> 秦端長眉一挑,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簌綰看了看江景言,他神色很是平靜,卻仿佛不如上午那般清風霽月。
秦端倒沒有多說,負手立在橋頭。簌綰跟在江景言身邊,回頭望了一眼,燈火璀璨,他站在燈火下,仿佛熠熠星光。
漸漸走遠后,江景言便沉默下來,簌綰也默默跟在他身后。
街上依舊是人影繁雜,眼下的氣氛卻有些壓抑。江景言表情略淡,沉默不語。簌綰見他臉色不善,也不太敢說話,只好默不作聲。
眼前漸漸看得清巍峨城樓的一角,不遠處的城門上,篆體寫了三個大字,“丹鳳門”,簌綰猜測大概是江景言和碧繡幾人約好了在這里等她。想到這樣的節(jié)日里,本是乘興出來游城,街上雖熱鬧,卻只有她一人走丟,不禁有些羞窘,一時間倒沒有注意一群嬉鬧的孩童正向著她們跑了過來,江景言下意識抬手一擋,把簌綰護在身后。
他忽然停下,簌綰差點便撞上了他。寬大的竹青色廣袖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聞到了他袖上淡淡的熏香,定了定心神,她伸手拽拽他衣袖。
“江公子……”
江景言一頓,轉身看她。
簌綰見他轉身,尚未理清思路,卻是江景言先開了口。
“四小姐仿佛和三殿下很熟識?”
簌綰一愣,見他終于肯和自己說話,便猶豫片刻,把那日煙雨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我只是想謝過三殿下送傘的恩情……”
江景言看了她半晌,見她毫不猶豫地跟他解釋,微微蹙起的眉舒展開來,半晌才笑了笑,眼底柔和。
“四小姐……你不要多想,我是以為……”他有些許不自然,柔聲道:“是我不好。你還小,無需過多考慮這些事情?!?br /> 他頓了頓,低頭見簌綰一臉茫然,微微一笑,轉身繼續(xù)向前走。
簌綰不明就里,見他走了,便立刻跟上,腦海里卻思索著他說的這幾句話是何意。
忽然,她驚覺江景言方才說的是“你”而不是“四小姐”,再加上他那有些過分柔和的語氣和那句“你還小,無需過多考慮這些事情”,忽然福至心靈,頓時好像明白了。
她不敢確定,卻足夠驚慌,一個沒留意,便一腳踩到了自己的裙擺,驚呼一聲,便向前撲去。
江景言反應敏捷地伸手護住她,不過瞬間,她便落入自己的懷抱。
江景言含笑問道:“你今日怎么跌了兩次?”環(huán)住她的手臂卻絲毫未動。
簌綰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懷中,驀然臉上大紅,就著他的手才站好,身后人潮涌動,撞了她一個趔趄。
兩人從未如此近距離的靠近過,簌綰半個身子在他懷中,極不自在,卻一動不敢動,偏偏江景言的目光牢牢地鎖在她的眼中,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間的氣息,有著淡淡地竹葉清香。
這樣的接觸令簌綰想要、卻無法逃脫。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以不正常的頻率跳動著。
江景言微微掀唇,卻忽然停住,有一瞬的遲疑,他的手向下滑,滑過她的手臂,手腕,順勢握緊了她的手,一片潤滑,卻有些涼意,他聲音微低。
“抓緊了?!?br /> 簌綰心跳如雷,在他的手握住她的一瞬間,周圍的喧鬧仿佛霎時銷聲匿跡,天地茫茫,只有他的手,溫暖有力,仿佛牢牢裹住了她的悸動。
他只是輕輕握住她,她卻覺得無力掙脫。
丹鳳門不過只需穿過半個城門下的廣場,簌綰卻覺得,仿佛走了一世那么長。
她微微抬眼,竹青色的背影依然挺拔,一手雖牽著她,卻依舊不覺有何不妥,只是坦然自若的向前走。
簌綰忽然想,他這樣,大概也只是怕她再走散了吧。
到城門下,江景言忽然送了握住簌綰的手,微微整整衣襟,再抬頭,面上已是如往常一般的光風霽月。
碧繡幾人在丹鳳門下焦急地等待著,遠遠地見江景言和簌綰走了過來,見兩人安然無虞,這才安心,一時也沒有注意到簌綰面上微紅。
謝玉琀站在一旁,見江景言雖一般無二,卻發(fā)現(xiàn)了兩人之間那不同尋常的微妙,看向簌綰的目光有幾分凌厲。
謝玉瑧與江景言對視一眼,微微挑眉,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江景言含笑,對幾人各異的態(tài)度不置一詞。
只是,在眾人沒有注意的時候,他回頭,對上簌綰躲閃的眼,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