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謝府(三)
從聽香閣出來,簌綰松了一口氣,第一天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似乎沒有出半點紕漏,連帶著她心情也大好起來,正要回郁錦園,突然心念一動,穿過垂花門去了她想了許久的碧霄館。
湖面上一片平靜,荷葉菡萏,粉白相間,偶爾飄來蓮花的清香,混著淡淡地泥土味,簌綰閉上眼睛,舒展開雙臂,飛云安靜立于身后,清風吹過,生出一種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美好。
忽然簌綰轉(zhuǎn)身對飛云道:“我們先回院子,叫上秋霜和夏荷,我想去碧霄館上面看看?!?br /> 飛云應(yīng)了聲“是”,跟在簌綰后面向郁錦園走去。
這邊秋霜見她遲遲不歸,早就急得不行了,生怕出什么問題,不停地在院門口打轉(zhuǎn)。倒是夏荷十分淡定,還笑她:“又不是偷溜出府去,小姐還能有個什么危險不成?”
秋霜想想也是,放下了心,遂笑罵道:“你還想偷溜出去怎的?看小姐知道怎么發(fā)落你?!?br /> 夏荷吐了吐舌,“小姐才不會發(fā)落我呢,我看啊,也只有你才會為難我,我知道你定是也想出去的。”
秋霜瞪起眼睛作勢要打她,夏荷連忙討?zhàn)垼瑑扇嗽谠鹤永镄︳[了一會兒,忽然秋霜神秘兮兮地低聲問她:“你說的這么好,莫不是真的可以偷……出府去?”
夏荷得意的看她一眼,“看吧,你就是想出去?!闭J真道:“府里有專管采辦的姑姑,每半個月便要出府一次,拿些銀子說說好話,她們自然會帶你出去,外面可有意思了。先前我在正廳里做雜務(wù)的時候,想出去方便極了,不過現(xiàn)在來伺候四小姐,怕是想出府也不想原來那么容易了。”
秋霜瞪她一眼,“是,不容易出去了,可你被升為一等丫鬟,月錢還漲了呢。你莫不是不想要?”
夏荷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惦記著錢?!?br /> 兩人又笑鬧起來,忽然聽見前院灑掃的粗使丫鬟說了一聲“小姐回來了”,兩人對望一眼,急忙向前院跑去。
“小姐您可回來了,”秋霜見到簌綰眼睛一亮,湊到她身邊,“沒出什么事吧?”
簌綰笑了笑,“怎么會出事,我是去了聽香閣,便耽誤了些時間?!?br /> 聞言,夏荷驚詫,秋霜不懂,她可明白,聽香閣在府中那是什么地位,好端端的小姐去什么聽香閣。瞥了飛云一眼,見后者低眉順眼站在簌綰身后,似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暗自疑惑,卻也只好作罷。
“現(xiàn)在離午膳還早,不如我們?nèi)ケ滔鲳^看一看可好?”簌綰道,雖是提議,但整個院子里哪個不是聽四小姐的,況秋霜和夏荷有幾分小孩子心性,聽過之后歡呼雀躍,怎會不答應(yīng)。
“四小姐對我們可真好。”夏荷笑著說,府中還有哪個主子會特意叫上下人們?nèi)@子里賞景,四小姐對她們當真是好。
秋霜抿嘴笑了起來,毫不留情地揭發(fā):“這丫頭方才還遺憾跟著小姐不能偷溜出府去玩呢,現(xiàn)在可不后悔了?快老實說來,跟著小姐到底好不好?”
夏荷頓時紅了臉,假意推搡了秋霜一把,“你胡說……我、我才沒有呢?!鼻锼恍?,也不反駁,徑自湊在簌綰耳邊笑道:“回去再跟小姐說?!?br /> 夏荷氣得直跺腳,卻也說不出什么,秋霜只顧著笑她,簌綰站在一旁也覺得有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然而心里卻多了個心眼,打算著晚上再單獨問問秋霜。
主仆幾人笑鬧了好一陣,簌綰也是個難得開明的主子,興許是因為家中環(huán)境一般,生就性子淳樸善良,對下人便十分地好。
初夏的京城,已有了幾分燥熱,安平坊謝府后院的湖面平靜無波,碧霄館如空中樓閣矗立在湖邊,花木扶疏,偶有蟬在樹叢中鳴叫,池中荷花經(jīng)過一夜又綻放出不少,淡淡的香氣混在空氣中,不易被人察覺。
簌綰帶著三個丫鬟走進碧霄館,迎面而來一陣微涼的風,又似有瓜果飄香,夏荷笑道:“這幾日天氣漸暖,若是熏香爐就有些熱了,夫人便讓擱些當季蔬果放在窗下,現(xiàn)在聞起來倒真有些好聞?!?br /> 一層廳中放置著一座檀木屏風,簌綰繞過去,便看見一架樓梯。提起裙擺走上去,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二層的窗戶用窗支子支了起來,從窗戶向外看去,可以俯視整個湖面。青樹翠蔓隨風搖曳,幾處鳴蟬在樹上叫著,時而卻又停止了聲息。
簌綰深深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聽得秋霜笑著說:“小姐,這邊還有架梯子呢,我們上去看看?”
“好啊?!斌U笑笑。
邁起步子向三樓走去,主仆幾人正有說有笑,一抬眼忽然看見樓梯口處窗子邊站著一個人。
白衣飄飄,眉眼精致,微風卷起那人披肩的長發(fā),似在空中伸展著手臂。因聽得樓下聲響正微微蹙眉,平添了些憂愁的韻味。
簌綰愣了一愣,幾步上了剩下幾層臺階,略略整了整衣裙,這時身后三個丫鬟也看見了那人,微微有些惶恐,夏荷與秋霜對望了一眼,又一并向飛云看去,飛云抬眼,沖著她們使了個眼色,二人會意,當下止了笑,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在簌綰身后。
簌綰清清嗓子,“表姐。”
謝玉琀慢慢轉(zhuǎn)過頭,打量她幾眼,也不說話,只淡淡“嗯”了一聲,徑自轉(zhuǎn)身走向窗前一張軟榻上靠坐下來,身后自有丫鬟奉上果茶,簌綰認出這是謝玉琀身邊的玉扣。
“坐吧?!敝x玉琀隨手一指,說起來這還是進府以來頭一次聽見謝玉琀說話,嗓音十分柔順,似她人一樣細膩,便如清泉緩緩流入心中。
簌綰微微一笑,“謝謝表姐?!?br /> 謝玉琀卻牽了牽嘴角,“父親都讓下人叫你四小姐了,你也該改改口了吧?!比欢m這樣說,面上卻沒什么表情。簌綰一愣,試探著喚了一聲:“三……三姐?!?br /> 謝玉琀捧著杯子喝了口茶,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她身后站著四個婢女,皆衣著光鮮,簌綰猜測這便是那四個大丫鬟,玉扣、玉翹,玉姍和玉桐,卻不想這樣體面,一身打扮甚至不比普通丫鬟,當真是宰相門前七品官,絲毫不容別人小看了去。
謝玉琀不說話,那些下人自然不會說話,簌綰就被這樣晾在一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著實有些尷尬。秋霜看著情況不對,暗暗拉扯簌綰衣袖,這才回神,微微紅了臉,低聲道:“三姐好生賞景,妹妹先下去了?!币膊坏戎x玉琀說些什么,徑自轉(zhuǎn)身走了下去。
待得到了二層,簌綰在紅木圈椅中坐下,秋霜才氣鼓鼓道:“什么啊,這三小姐也是真是的,說話夾槍帶棒,什么意思嘛?!?br /> 簌綰卻是十分淡定,“你都看出來了,那現(xiàn)下還能怎樣,我瞧著姨夫和姨母待我倒還不錯,我不指望著人人都對我親厚,三姐這樣子,不能怪她?!?br /> 飛云贊賞道:“小姐竟能想得這樣透徹,確是件好事?!憋w云因著比秋霜二人及簌綰都年長許多,心性素來沉穩(wěn),說話中隱隱帶著些提點簌綰的意思。秋霜看了她一眼,默默不作聲。
這一趟不算十分盡興,從碧霄館出來,已接近晌午,簌綰繞著池子走了一圈,遙遙看見謝玉琀帶著四個丫鬟從碧霄館中走了出來,似乎向這邊看了過來,簌綰下意識的后退一步,藏身在一棵樹后。
謝玉琀卻是沒有留意,徑自走開了。簌綰微微松了一口氣,從花叢中走出來,抬眼望著碧霄館,道:“這碧霄館里面的陳設(shè)倒不算陳舊,想來也有許多年了吧?”飛云接道:“謝府這座宅邸本是先皇時的一座侯府,只是那侯府漸漸敗落,劃了好些地賣了出去,先皇駕崩不久侯府主人便也去世了,留下一座宅子,當今圣上便賜給了老爺?!庇值吐暤溃骸氨滔鲳^以前叫同鈺樓,其實原也是極高的,登上去內(nèi)城風光一覽無遺,甚至隱隱可以看見皇城景致?!斌U眼皮一跳,又聽得飛云道:“后來一次雷電恰恰擊中了這謝府內(nèi)至高的所在,老爺便上報皇帝,重修了同鈺樓,更名碧霄館,這次卻是比之先前矮了許多?!?br /> 簌綰明白過來,謝輝這是趁著雷雨天氣鏟除了同鈺樓這種會引起皇上猜忌的隱患,改為碧霄館,又低矮了許多,不得不說這是個聰明的做法,不僅不會讓皇上有所懷疑,又重修地理所應(yīng)當,有個再合適不過的名頭。簌綰笑了笑,難怪謝輝官運如此順利,原來內(nèi)里好算計。
微風輕柔,楊柳低垂,叢叢荷花中,停著一葉小舟,簌綰提起裙擺,踮著腳尖踏上船尾,烏篷船輕輕晃動了一下,簌綰連忙彎下身子扶住船幫,待得站穩(wěn)了以后,回頭招手喚在岸上的飛云,秋霜和夏荷。
“這船上地方大,你們也過來吧?!?br /> 秋霜與夏荷少女心性,有些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搶著踏上了船,飛云猶豫片刻,說道:“我還是在岸上吧,有什么事情還好提前知會小姐?!?br /> 不等簌綰說話,夏荷搶道:“又不是郊外的野湖,還能有野獸不成?你快上來吧,我瞧著景色不錯呢?!?br /> 簌綰也微微笑了笑,“是啊,不用顧慮那么多了,上來吧?!?br /> 飛云無奈,只好也上了烏篷船,夏荷喜滋滋地跑到船頭,“奴婢會劃船,小姐,你們可要坐好啦?!闭f著當真煞有介事地撐起船槳,簌綰看著烏篷中十分潔凈,便找個地方坐了下來,看著夏荷熟稔的動作,有些好奇,“你家里是哪兒的?怎的對劃船這般熟悉?”
夏荷回過頭,笑道:“奴婢家是廣陵的,小時候奴婢的娘常常帶著奴婢去湖上采蓮,自小習得水性?!斌U點了點頭,“那你為何到京都來呢?”夏荷撐船的動作略一僵硬,臉上笑容也似乎少了幾分,“后來廣陵鬧水災(zāi),奴婢才到京都來的?!?br /> 簌綰見她表情有些變化,猜測她家定是出過什么事,也就不再問了,轉(zhuǎn)眼去看風景。這時飛云和秋霜從船尾走進來,秋霜驚喜道:“小姐,這船上居然還有簇新的茶具,還有個小火爐,我和飛云姐姐洗過了,集了些荷葉上的露水泡了茶,只是現(xiàn)在還沒好,先盛了些給小姐嘗嘗?!?br /> 簌綰接過茶杯,也覺得驚訝,“看來這船常有人來?!憋w云卻搖了搖頭,“奴婢在府中幾年,竟從來不知道這里有一條船,更不知道是誰常常過來?!贝^的夏荷也笑道:“是啊,不知是誰這樣有情趣呢?!?br /> 一條烏篷船沿著小湖繞了一周,惠風和暢,清風蕩漾,吹得柳枝飄揚,日頭正好。中午用過了午膳,簌綰便也懶得出去走動了,靠在屋子里紗窗下的軟榻上,一手支著腦袋,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長,飛云來把她叫醒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掌燈時分,夕陽西下,黃昏中云幕低垂,簌綰揉了揉略顯惺忪的睡眼,起身走到院子中,晚霞映了滿天,斜斜地照在郁錦園的小院子里,桂花樹搖晃出一地黃花和滿園飄香。
秋霜也走了出來,“小姐洗把臉吧?!?br /> “嗯?!斌U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天邊,轉(zhuǎn)身進了屋,夏荷打開梳妝鏡前的妝奩,挑了個水墨玉的步搖,笑嘻嘻地給簌綰戴上,“這支步搖還是昨日大夫人特意賞下的,小姐戴上果真好看?!?br /> 簌綰對著銅花鏡照了照,倒是挺好看,并不顯得花哨,也覺得滿意,笑著贊了夏荷一句。
采薇堂偏廳中,謝玉珣和謝玉琀兩兄妹正聊天,等著謝輝和謝夫人,簌綰才一進屋,謝玉琀立即便止了話,低下頭,面上斂了笑,神色淡淡的。謝玉珣挑眉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又招呼簌綰道:“來來,四妹先坐吧,爹和娘也快來了?!斌U福一福身,道了謝,在謝玉琀對面坐了下來。
簌綰心中打鼓,她這位三姐,好像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是生來性子冷淡,還是真的不喜歡她。謝玉珣心里也正奇怪,謝玉琀這轉(zhuǎn)變也太大了些吧,想不讓人看出什么都難,縱使心中不喜簌綰,表面上總該做些功夫吧。謝玉琀微垂著頭,手指無意識的輕絞著手帕,三人各懷心思,默默等著謝輝與謝夫人。
不多時,門口一陣響動,屋內(nèi)三人皆站起身,謝輝首先走了進來,在上首落座,卻不見謝夫人身影,而他后面跟著的女子,低眉順目,竟然是林夫人。
謝玉珣和謝玉琀對望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林夫人卻十分淡然地坐在謝輝下首,神色自若。
片刻后,謝夫人也走了進來,看到林夫人的一瞬,臉色一沉,卻立刻恢復(fù)正常,面上帶笑,招呼道:“冉妹妹好久不見了,身子可是好些了?”林夫人略略欠身,“勞夫人記掛,好些了?!敝x夫人自又客套一番,這才吩咐廳內(nèi)眾人落座。
下人很快便布上了菜,謝輝指著面前一個盤子對林夫人說:“百合補氣,你身子不好,應(yīng)當多吃些?!表氈@話的效果絲毫不比昨晚謝輝話里話外透著簌綰是謝家的二個女兒的效果差,謝夫人滿面笑容登時僵住,一撂筷子,徑自端起杯子喝水。
對面的林夫人和他旁邊的簌綰卻是如出一轍地淡定,謝玉琀抿了抿唇,又看見謝輝微皺著眉,便給謝玉珣遞了個眼色,謝玉珣明白過來,微微碰了碰謝夫人胳膊,謝夫人緩過神,抬頭對上了謝玉琀眼睛,什么都不用說便也明白了,心中開始暗自后悔,拾起筷子,勉強笑了笑,“說的是呢,冉妹妹可要多吃些,免得辜負了老爺一片心意?!?br /> 謝玉琀暗中舒了口氣,還好謝夫人明白事理,寵妾滅妻這種事若是傳出去,不止是對謝輝的仕途有所影響,說不好還會讓謝夫人背上善妒的惡名。這以后便是內(nèi)宅不寧,是謝輝人生中一個污點,現(xiàn)下只有忍氣吞聲,至少面上要平和。
一頓飯吃的眾人心神不安,晚間謝玉琀回了蘅春院,沉著臉叫了玉扣進來,“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玉扣跟著謝玉琀多年,是個通透的,席間看見情況不對,知道謝玉琀一定會問起,早早便打探好了,恭敬道:“聽聞下午的時候老爺和大夫人在院子里吵了一架,似乎是因為四小姐晨起去了聽香閣請安,老爺贊了一句,夫人卻說四小姐不合時宜,言語里似乎有四小姐不懂規(guī)矩的意思。老爺動了氣,便拂袖而去,大約是去了聽香閣?!?br /> 謝玉琀冷冷一笑,“我道是為什么,原來是為了江簌綰。她才來不過兩日便如此,日后可要怎生了得?!?br /> 玉扣又道:“聽聞今兒晚上老爺就宿在聽香閣?!?br /> 謝玉琀怒起,“宿在聽香閣?這幾年爹大都歇在母親那兒,怎的江簌綰一來,就……”到底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姐,這些事情不好說得明白,又暗怪謝夫人不懂事,想了想,看天色還早,起身向正院走去。
郁錦園已落了鎖,趁著夏荷去燒水,飛云在準備沐浴用的香料及換洗衣物時,簌綰叫來秋霜,“你上午說,夏荷常常偷溜出府去?”
秋霜點點頭,“似乎是的,怎么了嗎,小姐?”
“夏荷家在廣陵,距離京城路途遙遠,若是鬧水災(zāi),想來境況一定很差才會舉家逃難。夏荷她才來這不久,這些事情我不好直接問她,你同她比較熟,不如改天問問她父母的下落,若是健在不妨接到京中?!?br /> 秋霜應(yīng)下,“好像夏荷還有個弟弟,不如我也一起打聽打聽。不過,小姐,你若是想把她家人接到京中,夏荷在京中并沒有親戚啊,如何是好?”
簌綰猶豫片刻,也覺得困難,沉吟道:“你去問問林管家,或者可以讓他們在謝府上當差?!庇钟行┗倚?,“不過我畢竟不是謝家的小姐,這樣其實不大方便吧。”
秋霜忙安慰道:“小姐不用喪氣,林管家是個善良的人,我想應(yīng)該不是問題吧?要不等再過一段時間再說?”
“也好,再過幾個月吧。”
正說著,夏荷走了進來,兩人便止了話。
服侍過簌綰沐浴后,時辰也不早了,東廂房內(nèi)熄了燈,夜風吹進屋內(nèi),小小的院子里寂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