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噩耗(一)
天氣和暖,云淡風輕,梁上新燕正筑巢,嘰嘰喳喳地似乎也在宣告著春日的到來,有些樹枝上已經(jīng)抽出嫩綠色的芽,迎風微微擺動著,陽光灑滿京城每一個角落,靜靜地守護著這一方土地。
京城謝府門前,一個粗布短衣的青年背著包裹,正在向門口的門衛(wèi)打聽著什么。
不多時,他便走下了門口的石階,微微皺著眉,不知在想什么。
簌綰一大早便醒了過來,窗前斜斜地射入幾縷陽光,透過竹林的縫隙,在地面上投下幾道濃綠的陰影。
她想起今日本打算去寺院里拜佛以祈求家人康健,于是便匆匆地起床更衣,用過早膳,向著前院走去。
大殿內已有不少人,許多香客跟著沙彌們一起誦經(jīng),聲音空靈而清越,直上云霄。
簌綰上了香,便走出大殿,正想著四處逛逛,忽然見前面拐角處,一個人影有些熟悉。
那人粗布短衣,莊稼人打扮,背著一個包裹,正四處張望。
簌綰站在原地,半晌認出了他,便急忙上前。
“陳大哥,是你嗎?”聲音中帶了些驚訝和驚喜。
那青年人見了她,也先是一愣,隨即咧嘴笑道:“簌綰妹妹!你怎地變化這么大,我都不敢認了?!?br /> 簌綰頗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問道:“你怎么在這里?是來找我的?”
說到這個,那青年忽然面色一黯,不復方才的神色,磕磕絆絆道:“是、是有件事要告訴你?!?br /> 簌綰卻是神色依舊,“這里人多,不如我們到那邊說吧?!?br /> 青年遲疑地點點頭。
一旁的夏荷不明就里,轉頭看秋霜倒是興奮,不免小聲問她。
原來,這青年名叫陳宏,是原先簌綰在永州時鄰居家的兒子,自小和簌綰一起長大,情同兄妹。陳家在江家落魄時,對她家也頗為照顧。兩家大人看到陳宏和簌綰關系好,偶爾也聚到一起,玩笑間也想讓他二人結為連理,但是簌綰那時年歲尚小,雖陳宏比她大些,卻也未及弱冠,兩家便沒有著急,以為日后總有時間,哪承想過不了幾年,簌綰喪父,被送到了京城,陳宏雖惦念她,卻也不能和她同去,一時間便失了聯(lián)系。
在陳宏的記憶里,對簌綰最后的印象還是她離開村子時,在馬車里依依不舍地對她的家人道別的情形,那時她尚顯稚嫩,用袖子掩了面哭得正傷心,眼中帶著對未知的未來的懼怕。他站在馬車邊,一言不發(fā)地套好馬車,在親友不舍的目光下,沉默地牽著馬把她送到村口。這一路上,他不敢說話,因為他怕惹得簌綰難過,也怕自己會難過。他站在村口的小溪旁,看著她的馬車漸漸遠去,心中難過的像是堵了一塊石頭。
如今再見到簌綰,她竟似是變了個人,原先尚有些鄉(xiāng)下人的落魄,到了京城不過半年多,竟是半點也無,儼然是小家碧玉一般的清秀少女。陳宏有些悵然,覺得自己好像,再也配不上簌綰了。
兩人走到一處相對幽靜的院墻下,簌綰站定,問道:“怎么了,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陳宏雙手絞著肩上包袱的帶子,有些緊張,不知從何說起。
簌綰見他這樣子,也開始有些著急了,生怕出了什么事,抿著嘴唇焦急地望著陳宏。
陳宏躊躇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抬頭望著簌綰。
“是這樣的……”他頓了頓,緊緊盯著簌綰,試探道:“你娘……過世了?!?br /> 簌綰大驚,目光不停地在陳宏的雙眼間游走,眼中是滿滿的悲傷,她微微顫抖,死死地咬住嘴唇,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陳宏見她如此,不禁也跟著難過起來,吞吞吐吐道:“是、是去年秋天,那時候秋收地里事忙,后來又到了年關……過了年我就動身來京城了,前幾日好不容易找到謝府,又聽說你們一家到了這兒……”
簌綰悲痛欲絕,幾欲昏倒。陳宏忙扶住她,猶豫片刻,又道:“家里讓我來通知你一聲,還有一件事情……”他頓了頓,面上有些微紅,“是想讓你跟我回永州,然后等你及笄……”他話未說完,忽然覺得手上一沉,低頭看去,簌綰竟軟綿綿地趴在了他懷中。
陳宏不禁大驚失色,見跟著簌綰的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侍女,一時情急,只好一咬牙,彎下身將簌綰打橫抱起,又急忙對秋霜喊道:“你在前面帶路?!?br /> 秋霜也嚇傻了眼,哆哆嗦嗦地跑向謝府的院子。
這里離后院并不遠,因此很快陳宏便抱著簌綰到了謝府院門口,在秋霜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簌綰的屋子,跨步走了進去,然后關上了房門。
院子里謝府的下人看到這一場景紛紛面面相覷,不知陳宏是何人,又不敢貿然闖進去。
貞寧和謝玉琀走到謝府的院子門口,正看到這一幕,貞寧看了謝玉琀一眼,饒有興味道:“你不是覺得江公子對她非同一般嗎?這要是讓江公子看到了,你說會怎樣呢?”說罷遞給謝玉琀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謝玉琀明白了她的意思,卻有些猶豫。
貞寧嗔怪道:“你還猶豫什么?這樣好的機會豈能白白浪費?!庇值溃骸疤焐辉缌耍蚁然厝?,你快些做決定吧。”說罷便轉身離開。
謝玉琀一人站在原地,平靜地聽著簌綰被抱進了屋,然后屋門被重重地關上,眼中的神情變幻莫測。
良久,她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她站在門口,目光陰晴不定,她望著簌綰的房門,對身邊的玉扣說道:“去打聽一下今日二哥可有請江公子?!?br /> 玉扣應了一聲,謝玉琀又道:“然后去找兩個外院的粗使丫鬟來,我有事情吩咐?!?br /> 玉扣應聲退下,謝玉琀微微揚起下巴,始終盯著簌綰緊閉的房門。
正午的陽光照耀在南山寺的羊腸小道上,竹影婆娑,搖曳而不多姿,清瘦如古時君子。竹仿佛是寺院最愛的植物,禪意濃重,又剛直不阿。
小道的一端,緩緩地走來一個男子,正是江景言。
他走到謝家院落門口,正要邁步走入,恰這時從里面走出兩個侍女,聲音不大不小地談著天。
他閃身避讓,兩人的交談卻落入了他耳中。
“四小姐今日好奇怪,竟被男子抱著進了屋,還掩了門,不知在做什么。”
“是啊,我看那男子仿佛和四小姐熟識,四小姐整個人都靠在他懷中,只不知兩人什么時候認識的。”
“還好四小姐年歲小,尚未定親,若是傳了出去,可不大好聽……”
兩人說著,便走遠了。江景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卻顯得愈發(fā)平靜。片刻后,他略一整理衣袖,邁步走進院子,卻并沒有去謝玉瑧那里,而是向簌綰屋子走去。
他立在廊下,平靜地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四周靜謐安逸,耳畔只有不知哪家院子里傳來的“沙沙”地掃地聲,屋子里偶爾有細微的聲響。風穿過竹林,帶動著竹葉輕晃,地上跳動著竹林的影子,時而有鳥的鳴叫,劃破天際一般自遠及近。
他記起了很多事情,從與簌綰的初相識,到那日在后山的溪邊,一幕一幕,在他腦海中反復回想著,似是殘破的碎片,拼拼湊湊,終于拼成一副完整的圖案,在他的心中,漸漸明朗起來。
他明白了。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
陳宏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默默地關上房門,向外走去,不時還回頭看向簌綰的屋子,目光中滿含著擔憂。
他往前走去,忽然,他看見前面走廊的拐角處站著一個男子,生得清俊儒雅,正靜靜望著他。
陳宏驚了一驚,見他衣著打扮,估計是富家子弟,料想自己也不認識他,該不是在盯著自己看,于是便想離開。
他從那人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男子忽然開口。
“她怎么了?”
陳宏一愣,轉頭望著他,知道這個“她”指的是簌綰,似乎在一瞬間便明白了。
“她傷心過度,暈了過去?!?br /> “傷心?”那人微微皺眉。
陳宏既看出了他對簌綰的心思,又見他似乎各方面都比自己出色,一時間難免有些吃味,便含糊道:“具體的還是等她恢復了再說吧。”
說完他正要走,忽然一臉戒備地看著那男子,“她現(xiàn)在需要休息,你最好先不要打擾她?!?br /> 見那男子不說話,陳宏忽然又沒了底氣,于是轉身趕緊跑了。
簌綰在屋里歇了一個下午,依舊沒能緩過來,她始終不敢相信,她現(xiàn)在2已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了。
秋霜也坐在一旁傷心,思茶服侍簌綰喝了水,便默默坐到秋霜旁邊。夏荷也沒敢開口,跟著飛云忙前忙后。
簌綰擁被靠在床榻上,目光愣愣地看著前方。
她現(xiàn)在才知道,去年那封寄出去的家書為何遲遲沒有回信,她曾以為是信沒有送到,原來卻是沒有人收。
她忽然記起,去年秋天曾做過的一個夢,夢里她似乎回到了永州的家中,她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母親過世了吧。
簌綰轉身背對秋霜等人,無聲地開始哭泣。她現(xiàn)在,是真真正正地,孤身一人了。
陳宏在南山寺后院不停地走著,他現(xiàn)在心亂如麻,擔心簌綰會支撐不住,可是又不能總是去看她。他還沒有機會向簌綰說起他們一家人的打算,可是自他下午看到了守在簌綰屋外整整一個時辰卻始終沒有進去的那人后,他便有些猶豫。那人顯然也在擔心著簌綰,可是簌綰知道嗎?她對那人又是什么樣的情感?如果他今天沒有見到她,她還會記得陳宏是誰嗎?
會的,會的。他坐在一塊石頭上,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簌綰不是那些喜新厭舊,不念舊情之人,她不會忘記他的。
可是,那個清俊的年輕男子卻似橫在他心間的一根刺,讓他懷疑,讓他失去了自信。
他嚯地站起身,不如,直接去找謝夫人說個清楚,現(xiàn)在謝夫人是簌綰唯一的親人了,她的話,簌綰總歸是要聽的。
陳宏決定了,便往謝家的院落走去。
這日正趕上謝輝和謝夫人都在,陳宏進去的時候,謝輝坐在上首看書,謝夫人和謝玉琀坐在旁側插花。下人來通報的時候,謝玉琀面上有些意味深長。
陳宏一路抱著簌綰進了院子,這是謝家下人都看到了的,今日這個事情便要傳到謝夫人那里,謝玉琀心里盤算著,若是她的計劃成功,江景言勢必會怒不可遏,到時還不知要出現(xiàn)怎樣的狀況,于是她吩咐了侍女以后,就直接到了謝夫人這里靜觀其變。
可是她終究不了解江景言,完全不會料想到,這樣的事,他竟會隱忍不發(fā),她低估了江景言的自制力。
這邊陳宏一進門,謝夫人先是一愣,還未等她問出口,陳宏便已簡單地介紹了自己,和他這次上京的目的。
聽說簌綰喪母時,謝夫人著實驚了一番,半晌說不出話,只唉聲嘆氣,道簌綰可憐。而當陳宏說想帶簌綰回永州定親時,在場幾人都愣住了。
謝夫人心中矛盾,一方面她可憐簌綰的身世,覺得在京城總歸是好過回永州,她在自己身邊多少也能照應些??墒?,謝夫人心思一轉,她聽謝玉琀說起過,江景言似乎有意于簌綰,便猶豫了。雖江景言現(xiàn)下拒絕了謝玉琀,但世事難料,若是簌綰不在京城了,江景言也許會把目光轉向謝玉琀,她也不愿放棄江景言。
謝玉琀則是有些驚訝,驚訝過后自然是希望簌綰離開的,她微微低下頭去,腦海中百轉千回,細細地想著若是謝夫人因簌綰喪母一時心軟,不讓她回去,她該如何勸導。
上首的謝輝翻書的手一頓,微微皺了眉,他先是側頭看了看謝夫人和謝玉琀,兩人的表情出賣了她們的心理,謝輝一眼便看出她二人似乎都不大想讓簌綰留在京城。
于是他便不動聲色,想要看看謝夫人如何表態(tài)。
果然,謝夫人道:“我看她還是該回去一趟,至少要到父母墳前拜一拜。至于你說的那件事……倒也不錯,畢竟兩家知根知底,我若是能做主,還是希望她嫁到你家的。只不過,這個事情說到底還是要簌綰自己決定,我也不好把話說定了?!?br /> 陳宏一聽,心下暗喜,他自然是希望簌綰越早離開京城越好,雖回了永州還要等她出了三年熱孝,但諸如他今日看到的那男子這類人,便可以遠離了簌綰,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謝輝見幾人都不說話了,這時候才緩緩道:“她如今父母雙亡,回去了就算有個鄰居,到底也不如在京城中有親屬方便。還是留在京城吧?!?br /> 謝夫人見他竟這樣說,顯然愣了一愣,勉強道:“還是等簌綰休養(yǎng)幾日后再問問她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