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白發(fā)石林(二)
“你說他今年只有二十四五歲?”醫(yī)生厚厚的眼鏡片閃出一絲疑惑,對著日光燈舉起x光片,“他的骨骼密度,起碼七十歲生理特征。”
月餅半躺在病床,白發(fā)繞在指尖,時不時擺出京劇花旦唱大戲的表情,“咿咿呀呀”地哼著含混的曲兒,渾濁的眼神顧盼流連,左右生情。
小護士“噗嗤”一樂:“這個老瘋子年輕時是戲子?”
病房里哄堂大笑,病號們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病人,笑得很開心。
“有什么好笑的!”我惡狠狠瞪著他們,“你們腦子才有病,一群瘋子!”
病號們頓時止住笑聲,東一句西一句夾槍帶棒著——
“有病還不讓人說了?”
“我笑我的關你什么事?”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點禮貌沒有?!?br/>
“你看他爺爺那個瘋樣兒,能教出什么好孩子?大呼小叫沒家教。”
月餅清了清嗓子,嫵媚一笑:“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fā)……”
“月無華,閉嘴!”我怒吼。
我不是覺得月餅瘋瘋癲癲的樣子讓我很丟人,而是不忍看到表面高冷,實則一腔熱血心腸的月無華被別人恥笑。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絳,身披直裰,看人家夫妻灑落,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月餅自顧自唱著,時而莞爾一笑,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笑出了眼淚。
“七十多歲了,老不正經(jīng),管自己叫奴家。”
“別不是個老兔爺吧?”
“好!再來一段。”
此刻,我很想花錢買來這些病號的所有資料,把他們的生辰八字用朱砂寫在黃表紙,布下“陰鬼霉運陣”,讓他們這輩子疾病纏身,事業(yè)敗落,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可是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我還有良心。所以,我只能漲紅了臉,傻傻站著,看著丑陋的眾生浮世繪。
“小伙子,要不把你爺爺……哦,你朋友……”醫(yī)生看我的眼神,也如同病人,“轉到精神科?我建議你也做做檢查?!?br/>
“月餅,咱不治了,出院!”我拽起月餅,架著出了病房,“我一定治好你?!?br/>
身后,又是一陣刺耳的哄笑。
月餅坐在飄窗,癡癡傻傻地望著夜空,手舞足蹈地唱著曲兒。更可怕的是,他的舉止越來越女性化,甚至對著窗玻璃的自己描眉畫眼,皺眉微顰。
我揉了揉太陽穴,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對著鏡子里,眼球布滿血絲的自己苦笑。
已經(jīng)三天了,我完全找不到一點兒頭緒,腦子更是越來越亂。
月餅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在這段時間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難道被“奪舍”了?
“奪舍”是道家一種借別人身體還陽的玄理。在道家看來,人死后精神不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靈魂不散”,而身體只是類似于住宅、瓶子之類的容器。靈魂如果遇到合適的身體,會自行奪取占據(jù),取代這個人原本的記憶、人格。
有些人到了陌生某地,會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夜深人靜獨自思索,或者在睡夢中,憑空多了許多不屬于自己的記憶,這就是“奪舍”的初期征兆。
原因其實并不復雜,在某個特定的地方,某個特定的時辰,人體的氣會受到影響,陰陽二氣失衡,給了外來的“氣”進入身體的空隙。如果不加以防范,很有可能就被“奪舍”。
這也是有些人生了重病,旅游歸來,性格突變,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的部分原因。關于這樣的例子網(wǎng)上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舉。
遇到這種情況,當在陰歷初一、初三、十七、二十五這四天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左右雙腳系上七彩細繩擰成的繩股,左手按住丹田,右手摁著天靈,深呼吸循環(huán)往返十次,每次都需把肺里吸滿氣再完全吐空(這種呼吸方式在瑜伽健身中也有,稱之為“腹部深層呼吸”,可以排除雜念,凝神靜氣,其實就是祛除外來穢氣)。然后把貝殼粉末、牛角粉、黃精粉倒入糯米水,攪拌均勻飲用。
輕者一次即可,重者七次痊愈。
想到這里,我使勁捶著腦袋,暗罵自己豬腦殼不開竅。月餅微博微信都換了女人頭像,發(fā)的動態(tài)也極度女性化,肯定是被奪了舍。至于他半年老成這個樣子,“心隨氣,相隨心”,估計奪舍的是個陰魂不散的老娘們兒,搞不好生前就是個唱戲的。
我跑到飄窗,輕擊月餅脖頸。月餅“小尼姑年方二八”正唱得起勁,“呃”了一聲暈過去。
我緊摁他的脈搏默數(shù)十聲,翻開眼皮。這個舉動有講究,人在眩暈的時候氣最弱,摁住血脈阻止氣隨血涌,穢氣會升到最易流逝的眼球。
然而,月餅瞳孔的虹膜邊緣并沒有穢氣常見的青絲。
難道不是奪舍?或者是這股穢氣實在太兇悍,尋常方式壓不???看來只能用“銀針渡穴”導氣了。
“沒想到精通醫(yī)術的南曉樓也會束手無策。”身后傳來一句傲氣得恨不得抽一巴掌的聲音。
我心里一緊,還沒來得及害怕就聽出了是誰的聲音,隨即繃緊身體,戒備著慢慢轉身,壓低嗓音:“好久不見。”
本來吧,我還覺得這聲音配合動作挺有電影感,可是看到門口齊刷刷站著的四個人,立馬“嗷”了一聲,臉漲得通紅,指著其中一人,話都不會說了。
“月……月……月……月……”
“月無華變成了女人,”瞳孔藍得近乎白色,燦金頭發(fā)凌亂地散在額前,身材高大的外國帥哥搖頭嘆氣,“南曉樓還是這么逗逼。”
“南瓜,你瞅瞅你都胖成啥樣了?這半年凈揀好玩意兒吃了?”瘦瘦小小、眼睛靈動的女孩張嘴就是一股東北大碴子味兒。
“南君,好久不見?!鄙泶┚o身衣的長腿女孩做著半鞠躬見面禮,胸部呼之欲出,略帶自然卷的長發(fā)透著天然的淡棕色,容貌精致的如同整過容,戴著無框眼鏡。
“你……你……你們……”我盡量捋直舌頭,可是就是不聽使喚,四處打彎。
“咱能好好說話不?”瘦小女孩自顧自打開冰箱,拿了瓶可樂,“大老爺們咋這么墨跡?”
“這才是南曉樓可愛的地方。”金發(fā)男子沖著長腿女孩微微一笑。
長腿女孩紅著臉,換了拖鞋,規(guī)規(guī)矩矩坐進沙發(fā)。
“他,可愛?”傲氣男人冷哼一聲,滿屋踩著腳印,緊挨女孩坐下。
“黑羽涉!你個畜生!我剛拖了地!”我終于說利索一句話,“再不換鞋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喲,南曉樓,你居然有最新款的xbox360,”金發(fā)男子盤腿坐在地板,招呼著瘦小女孩,“小慧兒,來玩兒?!?br/>
“南瓜,叫點兒好吃的外賣,這幾天樓下的永和豆?jié){吃夠了?!毙』蹆航舆^游戲手柄,“杰克,nba2k!”
短短幾分鐘,屋子里和趕大集似的。月餅醒了過來,又開始“小尼姑”了,杰克和小慧兒大呼小叫打著游戲,黑羽打開電視看著《七龍珠》,時不時跟著孫悟空的動作比劃幾下。
唯有長腿女孩,安安靜靜喝著茶,安安靜靜笑著,安安靜靜戴著耳機聽歌,眉目如畫,容顏嬌艷。
我頭都要炸了。我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我們再次相遇的畫面,沒想到居然是這種場景。
所有人各忙各的,完全把我當成了隱形人。
月野清衣、杰克、柳澤慧、天殺的黑羽涉……
說好了久別重逢的喜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