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村異客
大唐天寶九年八月,劍南道蜀州,青城山下,石橋村。</br> 中午時分,萬籟俱寂,青翠的山林里伴隨著一聲聲的鳥叫蟬鳴,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聞之令人愈發(fā)心情煩悶。</br> 村口山道的一株大槐樹下,七八個村民聚集在樹蔭里,神情凝重地注視著不遠處一間煢然而立的茅屋,目光敬畏且興奮。</br> 一位挑著貨擔的貨郎從山道盡頭緩緩行來,見到大槐樹下聚集的村民們,貨郎清了清嗓子,大聲吆喝起來。</br> “黍米稻米換布頭,換陶壺,換針線……”</br> 話音剛落,一名村民叱道:“你龜兒喊個錘子嗦!給老子爬開。”</br> 貨郎頓時像一只正在打鳴忽然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雞,一肚子的吆喝詞兒生生被憋住,憋得脖子都紅了。</br> 沒人搭理他,七八名村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不遠處那間簡陋破爛的茅屋里。</br> 貨郎走南闖北,青城山附近的村郭鄉(xiāng)野他都爛熟于心,甚至他能記住每個村民的名字和模樣,他每天挑著貨擔,用一些陶罐布頭針線之類的小物件跟各個村莊的鄉(xiāng)親換取糧食,多年下來,很多村子的村民都跟他混成了朋友。</br> 眼前這七八個村民貨郎自然也是認識的,被村民斥責了貨郎也不介意,見眾人的眼睛仍注視著那間茅屋,貨郎好奇地湊了上去,用鬼鬼祟祟的語氣悄聲道:“你們在看啥子嘛?”</br> 沒人理他。</br> 貨郎仍然不介意,無論多小的買賣人,臉皮都是很厚的,習慣了多年被人冷落無視,也學(xué)會了給自己一個溫暖的抱抱。</br> 瞇著眼打量那間平平無奇的茅屋,貨郎皺眉道:“咦?那不是顧家的屋子嗎?顧家的娃兒啷個了嘛?”</br> 一名村民實在受不了貨郎的嘮叨,沒好氣地解惑道:“顧家只剩了顧青一個娃兒,以前的顧青膽小怕事,被人欺負了屁都不敢放一個……”</br> 貨郎連連點頭:“沒錯,我記得那個娃兒,太老實嘍,誰都可以欺負他似的,好幾次我都看見你們村的娃兒追著他打,造孽啊。”</br> 村民冷笑道:“顧青老實?那是昨日以前的事了。”</br> “哦?啷個說法?”</br> “昨日下午,顧青不知啷個了,忽然間性情大變,我們村的小霸王丁二郎追打他,顧青邊躲邊跑,不小心絆了一跤,腦袋磕在一塊大石頭上,流了很多血,趴在地上半天沒動靜,沒多久他爬了起來,然后整個人就變了……”</br> 貨郎好奇道:“他變成啥樣了?”</br> “他變得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反過來追著丁二郎打,先是抓了把沙子迷了丁二郎的眼,然后騎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打得丁二郎哭爹喊娘,后來丁二郎哀求饒命,顧青才停了手,停手了還沒完,顧青先問他服不服,丁二郎的臉被揍成了豬頭,自然不敢不服,這還沒完,顧青逼著他高聲喊了兩個奇怪的字,丁二郎喊完以后,顧青才放過他……”</br> 貨郎饒有興致地問道:“哪兩個字?”</br> 村民斜睨了他一眼,用冷笑掩飾自己其實根本沒聽清楚那兩個字的尷尬。</br> 貨郎嘿嘿干笑,環(huán)顧四周后又道:“那你們今天這么多人聚在這里盯著顧青的屋子,還有什么熱鬧看嗎?”</br> 村民鬼祟環(huán)視一圈,壓低了聲音道:“丁家倆兄弟,大郎和二郎,二人是咱們村有名的惡霸,無理也要蠻纏三分的人物。昨日二郎挨揍時大郎在縣城里,今日中午回村得知兄弟被揍,大郎怎能咽得下這口氣?剛剛大郎放話了,誓要為弟弟報此大仇,看這光景,估摸熱鬧快來了……”</br> 正說著,村子西南角忽然一陣人聲鼎沸,一名魁梧漢子當先走向顧家的茅屋,后面跟著一名鼻青臉腫個子矮小的少年,這二人顯然就是丁家大郎二郎倆兄弟了。</br> 倆兄弟身后相隔兩丈,一群看熱鬧的村民遠遠綴著,懼于倆兄弟的淫威,可這么大的熱鬧不看更可惜,于是像一群盯上了獵物的犯罪團伙,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br> 大槐樹下,村民甲滿是擔憂地嘆氣:“今日顧家的娃兒怕是討不了好,丁大郎出了名的狠,當年廢在他手里的同鄉(xiāng)已有好幾個了……”</br> 話音剛落,前方丁大郎已然站在那間茅屋前,指著那扇弱不禁風的柴扉開始叫罵了。</br> “顧青,老實出來受死!今日若不廢了你,對不起我兄弟挨的揍!”</br> 身后的圍觀村民一陣喧鬧后馬上安靜下來。</br> 那間簡陋破爛的茅屋仍然靜靜佇立在炎夏的烈陽下,茅屋的門始終關(guān)閉,里面沒有半點動靜。</br> 丁大郎在柴扉前來回踱步,神情越來越兇戾,目光里殺機畢露。</br> “顧青,你莫逼我,自己主動走出來,我可饒你一死,若被我逮出來,我必殺你!”丁大郎嘶啞著嗓子吼道。</br> 茅屋內(nèi)仍無動靜。</br> 良久,丁大郎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茅屋的門忽然開了一條縫,從縫隙里伸出一只手,食指向上,朝柴扉外的丁大郎勾了勾,停頓了一下,又勾了勾,然后里面?zhèn)鞒鲆坏罉O盡挑釁的聲音。</br> “你過來啊!”</br> 圍觀村民倒吸涼氣一臉驚艷,丁大郎神情一呆,接著勃然大怒,一腳踹開了柴扉,大步蹬蹬走進顧家的院子,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br> “好,是條漢子,今日若不廢了你,我丁某何顏在石橋村立足,等著!”</br> 身后的丁二郎見兄長帶頭,趕緊亦步亦趨跟上,兄弟二人走進院子,剛往里走了幾步,兄弟二人忽然一愣,覺得腳下怪怪的,接著面色大變,最后“哎呀”“哎呀”兩聲,二人從院子的地面上憑空消失了半截。</br> 圍觀村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聽到丁家兄弟二人凄厲的慘叫。膽大的村民好奇地湊上前看了一眼,赫然發(fā)現(xiàn)顧家的院子中央不知何時竟挖了一個大坑,坑內(nèi)倒插著無數(shù)根削尖的樹枝,坑面再鋪上稻草和塵土掩飾,看起來跟尋常的地面沒有區(qū)別,丁家兄弟一腳踩空落進坑里……</br> 削尖的木枝上沾滿了丁家兄弟的血,不幸中的萬幸,木枝沒有刺穿他們的腹部,只是刺穿了腳掌,二人半截身子陷在坑里,痛得渾身發(fā)抖,叫得驚天動地。</br> 圍觀村民們的臉色也變了,坑是新挖的,顯然昨日揍了丁二郎后,顧青很有預(yù)見性的在自家院子里挖好了坑,坑里布上了削尖的木枝,氣定神閑地在家等著丁氏兄弟的報復(fù)。</br> 那些削尖的木枝是捅破丁家兄弟的腹部,還是只刺穿他們的腳掌,顯然全靠兄弟二人的運氣了。</br> 顧家的娃兒何時變得如此狠辣?以前那個人畜無害的顧家乖寶寶呢?</br> 不知過了多久,顧家茅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被輕輕打開,從里面走出一位穿著麻衫赤著雙足的少年郎,少年郎的手里還握著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走近朝丁家兄弟冷笑。</br> “借用一句你們的原話,今日若不廢了你們,我顧青何顏在石橋村立足?”</br> 話音落,少年郎手中的木棍夾雜呼嘯的風聲,狠狠揮向丁大郎,一聲非人類的慘嚎過后,丁大郎的一只胳膊軟軟地耷拉下來,顯然骨折了。</br> 少年郎又舉起了木棍,丁二郎嚇得魂飛魄散,尖著嗓子大叫道:“廢了!我兄弟二人已然廢了!顧青,饒我們這一遭,以后萬萬不敢惹你!”</br> 丁大郎捂著骨折的胳膊,臉色鐵青咬著牙一聲不吭,目光怨毒地盯著少年。</br> 少年郎若有所思,然后緩緩放下木棍,朝丁二郎微笑,兩排潔白的牙在陽光下森森發(fā)光。</br> “求饒要有求饒的誠意,丁二郎,你昨日是怎么求饒的,給你兄長提示一下。”</br> 不遠處的大槐樹下,看熱鬧的村民和貨郎同時直起身子,村民甲興奮地道:“來了來了!又要喊那兩個字了,都好好看著,長見識嗦!”</br> 久久寂靜之后,石橋村的上空忽然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吼,字字飽含忍辱偷生的血淚。</br> “爸爸——(破音)”</br> …………</br> 茅屋雖小,能避風雨。</br> 顧青百無聊賴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仰頭望著碧藍的天空發(fā)呆。</br> 空氣真好,天空也很干凈,但顧青的心情并不是很好。</br> 剛才只對丁大郎揮了一棍子,胳膊就有點抖,身體虛到一定境界了。</br> 果然還是不太適應(yīng)這副新身體啊。</br> 石階旁有一個缺了口的大水缸,顧青扭過頭,看著水缸里自己的倒影皺眉。</br> “怎么長成這樣?嘖!”</br> 水中的倒影微漾著波光,水面上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龐。十七八歲的年紀,難看倒不至于,多看兩眼甚至有點小帥,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五官有一種說不出味道的俊秀。昨日與丁二郎干了一架,臉上還有些許淤青和傷痕,然而臉上的器官組合在一起,卻形成了一個很古怪的風格,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莫過于“不高興”最貼切。</br> 居然天生長著一張不高興的臉。</br> 目光無神,一對雜亂的眉毛懶洋洋地趴在眼睛上方,唇角向下耷拉,英俊里透出一股“全世界欠我錢但都欠債不還,所以我心情很不好”的負能量氣質(zhì),任何人見了這張臉都會情不自禁覺得人間不值得。被不同的女人甩過十八次以上,最后相由心生才能長成這副模樣。</br> 顧青的身后站著一個少年,名叫宋根生,他靜靜地站著,雙手摩挲著衣角,乖巧且局促。</br> 據(jù)他自己介紹,是顧青從小到大的玩伴,算是發(fā)小,很鐵的那種。這個土得冒煙的名字有個深邃悠遠的典故,——宋根生的爹叫宋根,所以他叫宋根生。</br> 勞動人民的智慧就是這么耿直。</br> 顧青忍不住為宋根生將來孩子的名字操心,想來想去,只能叫“宋根三世”最合適了,不僅省事,還有非常嚴謹?shù)谋孀R度,只要后代的智商能從一數(shù)到一百,理論上宋家子孫傳到21世紀時輩分還是那么的清晰明白。</br> 不過如果宋家任何一代出現(xiàn)當今天子李隆基和兒媳楊玉環(huán)這種情況,輩分算起來就比較復(fù)雜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