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之后
銀魚袋是天子賞賜的一種佩飾,掛在腰帶上的,沒什么實際用處。不能降妖除魔,也不能助人渡劫,但它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銀魚袋掛在腰上,別人就知道你有圣眷,簡在帝心。</br> 不過天子賞賜銀魚袋也是有規(guī)矩的,通常是五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資格佩戴銀魚袋,顧青只是個正八品的錄事參軍居然也被賞銀魚袋,已然算是破例了。</br> 可以想象這個消息傳出去以后,顧青這個剛來長安孑然一身的少年會受到各方權(quán)貴朝臣怎樣的關(guān)注。</br> 李隆基身邊一名佝僂著腰的老宦官上前,臉上堆著笑,手里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躺著一只銀魚袋,走到顧青面前,老宦官眉眼笑得愈發(fā)和善,道:“顧參軍,天子所賜銀魚袋,老朽給您系上如何?”</br> 顧青雙目一凝,飛快打量老宦官一眼,剛才聽李隆基喚“高將軍”,這位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力士了,古往今來的太監(jiān)里難得一位不錯的太監(jiān)。</br> 見高力士上前要為他系銀魚袋,顧青急忙道謝:“多謝高阿翁。”</br> 高力士笑道:“皆是陛下恩典。”</br> 系好銀魚袋,顧青又道了謝,李隆基扭頭看著楊貴妃,笑道:“此子雖年少,為人倒是謙遜,沒有少年張揚(yáng)狂妄之氣,頗為難得,看看長安城那些勛貴家的孩子,一個個狂得不行,相比之下顧青比他們好多了。”</br> 楊貴妃笑道:“三郎若中意他,不妨經(jīng)常召見,也好提點栽培,顧青是左衛(wèi)親府的人,左衛(wèi)掌禁宮宿衛(wèi)事,進(jìn)宮倒是方便得很。”</br> 李隆基頷首道:“娘子日后若有思鄉(xiāng)之憂,也可召顧青來說說話兒,稍解鄉(xiāng)愁,你的這位小同鄉(xiāng)倒是沒給你的故鄉(xiāng)丟臉。”</br> 楊貴妃朝顧青瞥了一眼,眼中泛起薄嗔之意,掩嘴咯咯笑道:“陛下莫看他此刻老老實實的樣子,他那張嘴呀,可會討人歡心呢??淦鹑藖砗喼睙o人能擋,將妾與古代西施,王昭君,貂蟬并論,說妾是四大美人之一,還謂妾為‘羞花’……”</br> 李隆基哈哈大笑:“朕聽說了,委實貼切,朕的娘子可不就是美人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好才情!”</br> 顧青尷尬地道:“臣孟浪了,蜀州第一次見娘娘時驚為天人,心中不由暗暗妒忌,哪位男子能有福氣成為娘娘的夫君,可真是三生修來的鴻福,故而臣失態(tài)之下,脫口說出了心里話……”</br> 這句不著痕跡的馬屁令李隆基再次龍顏大悅,男人的心理都是這樣,自己被別的男人嫉妒不算什么,但自己因為老婆漂亮被別的男人嫉妒,那才是最大的夸獎,虛榮心瞬間得到極大的滿足。</br> 顧青也陪笑,心里奔騰著一萬頭神獸。</br> 他發(fā)現(xiàn)今日進(jìn)宮面君的實質(zhì)就是拍馬屁,馬屁拍爽了,得到的好處就越多。今日不過隨便拍了幾句,便得到了一座長安的宅子和一只銀魚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豐富的馬屁知識儲備便等于財富。</br> 如果這個等式成立的話,不出半年,大唐的國庫很可能姓顧了。</br> 君臣賓主盡歡,顧青恭敬地告辭出宮。</br> 楊貴妃也向李隆基告退回后宮,空曠的大殿內(nèi),李隆基的笑容漸漸冷了下來。</br> “高將軍。”</br> “老奴在。”</br> 李隆基眉目半闔,淡淡地道:“這個顧青,你怎么看?”m.</br> 高力士想了想,道:“沉穩(wěn),聰慧,有才,但心中無情,無情難免不忠。”</br> 李隆基緩緩點頭:“朝堂袞袞諸公,有情者幾人,忠君者幾人?不過皆為名利罷了,為朕所用者,為朕所控者,便是人才。”</br> 高力士一凜,垂頭不敢說話了。</br> 李隆基閉眼仿佛睡著了,高力士在一旁安靜地站著,許久,李隆基淡淡地道:“去查查這個顧青,娘子甚喜此子,但朕和娘子身邊可容不得來歷不清不白的人。”</br> 高力士躬身:“遵旨。”</br> …………</br> 走出興慶宮,顧青長舒了一口氣。</br> 比前世進(jìn)公司面試還緊張,畢竟面試時說錯了話公司頂多拒絕自己,面君時說錯了話,人可以離開,但腦袋可能要留下。</br> 走在回客棧的路上,顧青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李隆基的那張臉。</br> 看得出李隆基對臣子的態(tài)度很親和很友好,而且刻意營造一種爽朗開明的個人形象,令人忍不住與他接近,相處久了以后,或許便會不自覺地為他賣命,這便是帝王的個人魅力所在了,古往今來但凡有作為的帝王,大多具備這種親和的形象。</br> 然而,顧青是個對人心特別敏感的人,一個人在他面前是真笑還是假笑,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顧青有著非常敏銳且準(zhǔn)確的直覺。</br> 剛才在宮里與李隆基的短暫交集,顧青只能給他一個評價:演技很好,走心了。</br> 但是,再走心的演技終歸還是演出來的。</br> 幾句馬屁拍得哈哈大笑,又是賜宅又是賜銀魚袋,仿佛自己果真被帝王重視了一般,然而帝王哪有那么好糊弄,尤其是一個曾經(jīng)創(chuàng)出開元盛世的帝王,縱然如今帝王越老越昏庸,玩弄權(quán)術(shù)的本事可還沒丟。</br> 顧青很清楚今日李隆基對自己的賞賜大多是一種示恩,同時也是為了討好楊貴妃,幫她漲面子,至于說李隆基對顧青他這個人多重視,那就有點好笑了,大唐人才輩出,一個少年郎造了個沙盤,平叛時說了幾句話,這算得了什么?</br> 往后要在長安混出名堂,首先要保持絕對的清醒,臥虎藏龍之地,一不小心就被那些老狐貍啃得骨頭都不剩。</br> 顧青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暗暗給自己警醒了一番。</br> 回到客棧,郝東來和石大興迎了上來,期待地注視著顧青。他們昨夜便知顧青要面君,兩位掌柜比顧青更激動,一夜沒睡好。</br> 畢竟顧青的地位直接關(guān)系著他們的利益,大家是一榮俱榮的關(guān)系。</br> 迎著二人期待的目光,顧青笑了笑,扯下腰間的銀魚袋朝二人隨手一扔,道:“什么都別問,剛剛陛下賞賜的。”</br> 郝東來雙手捧著它,兩眼發(fā)直,臉上的肥肉激動得直哆嗦:“這,這是銀魚袋,五品以上朝臣才有資格佩戴的!”</br> 石大興面露狂喜:“不曾想陛下竟如此厚待少郎君,有這般圣眷在身,往后少郎君在長安的路可算走得順風(fēng)順?biāo)耍?amp;rdquo;</br> 顧青微笑,悠悠地又補(bǔ)了一句:“還有,過幾日我們便可不用住客棧了,陛下還賜了我一座官宅。”</br> 兩位掌柜一愣,然后愈發(fā)喜不自勝,郝東來連連道:“好兆頭!好兆頭!咱們隨少郎君來長安果然來對了,陛下這般重視少郎君,過不了多久怕是會升官,未來封侯拜相也說不定的。”</br> 石大興也笑道:“不錯不錯,少郎君官路走得順暢,我們也能沾光,將來長安城的商賈便有我們的一席之地了。”</br> 顧青好奇地看著他們,道:“你們和好了?前天不還打得腦漿子都快迸出來了嗎?”</br> 郝東來面色一整,道:“少郎君不可污我們,我與石大興向來是患難好兄弟,情同手足,此生同舟共濟(jì),怎會打架?”</br> 石大興也嚴(yán)肅地道:“少郎君說笑了,我與郝胖子勝似親人,一生互扶互助,正是兄友弟恭,此情感動天地,不可能有任何爭執(zhí)的。”</br> 顧青嘆氣,這倆貨,演技比李隆基差了不止一個級別。</br> 有機(jī)會要帶他們?nèi)ビ^摩一下影帝級別的人物是怎樣演的。</br> 三人在客棧的屋子里商議買商鋪的事,至于買賣,先從有把握的干起,石橋村所產(chǎn)的瓷器挑選檔次比貢瓷稍低的運(yùn)來長安賣,先立足再謀發(fā)展。</br> 正商議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道彬彬有禮的聲音。</br> “顧青顧郎君可在此屋?鴻臚寺卿來訪!”</br> 屋內(nèi)三人一愣,顧青愕然道:“鴻臚寺……不是管外交的嗎?他怎么認(rèn)識我?難道把我當(dāng)老外了?”</br> 滿腹疑問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五十來歲的老者,相貌端莊,穿著常服,正捋須微笑看著顧青。</br> 顧青呆了片刻,拱手道:“我便是顧青,不知這位長者……”</br> 長者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才,老夫鴻臚寺卿張九章,顧青,找你可找得夠苦啊。”</br> 見顧青仍在愣神,張九章笑道:“老夫是張九齡之胞弟,張懷玉的叔公。”</br> 顧青恍然,急忙重新見禮,并恭敬地將張九章請進(jìn)屋內(nèi)。</br> 鴻臚寺卿算是部級高官,郝東來和石大興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官,頓時手忙腳亂給張九章行禮,然后親自去取用點心酒水。</br> 張九章進(jìn)了門沒落座,反倒站直了忽然向顧青長揖一禮。</br> 顧青嚇了一跳,不知什么陣仗,下意識地還禮,張九章雙手托住了他的胳膊,沉聲道:“你且站好,容我一禮。此禮為拜謝令尊令堂當(dāng)年豁命護(hù)我張家滿門周全的救命之恩大禮。”</br> 于是顧青只好尷尬地站著,容張九章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br> 張九章行禮過后看著顧青,眼眶泛紅,笑嘆道:“一直知道顧大哥顧大嫂有一位兒子尚在人世,以前聽他們透露過一絲,應(yīng)在劍南道境內(nèi)。當(dāng)年出事后張家尋你多年,每年都派出人手往劍南道,每個大小城池都找過了,直到前些日收到張懷玉的書信,方才知你來了長安,顧青,可教我們找得好苦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