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兵變誅佞(上)
確實可笑。</br> 太平盛世天子,半生被眾星拱月般吹捧,臣民皆頌恩德,安祿山叛亂以前,李隆基在朝堂民間的地位幾乎已被神化,哪怕民間百姓土地被兼并,生活越來越貧苦,那也是朝堂出了奸臣,圣天子被蒙蔽。</br> 圣天子從來都是沒錯的,錯的是奸臣。</br> 善良的百姓總是很大度地原諒那些他們并不了解的人和事,還會很好心地主動幫忙找好理由,讓自己的原諒顯得更合情合理。</br> 二十幾年前,創(chuàng)下開元盛世的李隆基打死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如此下場,不但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而且還被身邊的禁軍逼宮,逼宮的幕后主使是自己的親兒子,立了二十多年的太子。</br> 答案其實并不意外,任何人當(dāng)了二十多年太子,隱忍了二十多年,終歸會失去耐心的,尤其是天下大亂,天子倉惶出逃之時,正是天賜良機。</br> 冷靜下來站在李亨的立場想一想,換了李隆基是他,恐怕也會忍不住干點什么,這么好的機會簡直是老天爺赤裸裸的明示了,不干點什么怎對得起二十多年的隱忍和委屈?</br> 不意外,但來得有點突然。</br> “傳旨,禁軍將士每人皆賞金一貫,著令禁軍將領(lǐng)約束部將,勿使生事,明日啟程繼續(xù)南進(jìn)入蜀。”李隆基說完后抿緊了唇,對他來說,這是一種屈辱的妥協(xié)。</br> 相比安祿山的叛亂,禁軍不再敬畏于皇權(quán)尤令李隆基感到屈辱,因為這是發(fā)生在身邊的事,他親眼見到了,親耳聽到了,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大唐天子已被人硬生生拽下了神壇。</br> 屈辱,但不得不妥協(xié)。逃往多日,李隆基已漸漸適應(yīng)了神壇下的處境。</br> 如今唯一能做的,只能用金錢暫時安撫將士了。</br> 高力士神情猶疑,但還是領(lǐng)旨退下。</br> …………</br> 禁軍大營駐于驛站外,兩萬余將士的營帳連綿數(shù)里不見盡頭。</br> 李隆基所居的住所離大營轅門僅只數(shù)里,可這短短的數(shù)里距離,卻仿佛成了隔絕來往的兩個世界。</br> 在禁軍大營這個世界里,一股敵對的情緒在有心人的唆使下,正在慢慢滋長,蔓延。</br> 最初的怨氣只是背井離鄉(xiāng),不得不丟下關(guān)中的父母妻兒,后來怨氣不知不覺加深了,而且怨氣的根源也升級了。</br> 不知什么人在大營里挑唆了一番,然后怨氣便化作對圣天子的昏聵的不滿,對朝堂奸臣黨爭弄權(quán),縱容叛臣的憤怒。</br> 升級了的怨氣便不能稱為“怨氣”,它更應(yīng)該被稱作“仇恨”。</br> 仇恨是很容易刀劍相向的。</br> 背后挑唆的人是個行家,他懂得人性。先從將士們對父母妻兒的牽掛擔(dān)憂找到突破口,然后將這種擔(dān)憂的情緒不著痕跡地轉(zhuǎn)化為對君臣失守潼關(guān)和長安的憤恨。</br> 憤恨成形,剩下的已經(jīng)不需要再挑唆了,將士們的情緒已經(jīng)被徹底控制,這個時候只需要一丁點火星迸現(xiàn),便是一場驚天爆炸。</br> 火星如期而至。</br> 夜幕降臨,一名宦官飛快從驛站步行跑進(jìn)大營,進(jìn)了大營轅門便將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召來,當(dāng)著禁軍將士的面,宦官口述天子詔令。</br> 這是一道措辭溫和的賞金令,著賞賜禁軍所有將士每人一貫錢,用辭很友好,溫言安撫的意味很濃。</br> 陳玄禮跪在宦官面前,接旨后面朝驛站方向遙拜。</br> 禁軍將士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宦官宣旨后離開,然后看著陳玄禮站在營帳前面無表情,不言不動。</br> 然后無聲無息的,許多禁軍將士走出了營帳,默默地朝陳玄禮圍攏過來,默默地看著他。</br> 圍著的人越來越多,而陳玄禮的周圍卻非常詭異的一片寂靜無聲,仿佛一場啞劇似的,每個人都像一尊尊石像佇立在陳玄禮周圍,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唯獨眼里的光亮才能看出些許壓抑已久的情緒。</br> 很久以后,當(dāng)陳玄禮的周圍已圍了數(shù)千將士,不知何人在人群里忽然說了一句“我們不要賞金,我們要誅佞臣!”</br> 這句話就是一顆火星,瞬間點爆了禁軍大營。</br> 數(shù)千將士忽然整齊劃一地高舉右臂,齊聲喝道:“誅佞臣!誅佞臣!”</br> 站在人群正中的陳玄禮一驚,看著群情已被點燃,陳玄禮虛脫般慘然一笑。</br> 禁軍,已失控了。</br> 一名偏將忽然跳到一塊大石上,高舉右臂瞋目大喝道:“潼關(guān)兵敗,長安失守,此皆佞臣楊國忠之罪也!害我們與父母妻兒分離,長輩家人流離失所,佞臣誤國,焉能不誅!”</br> 禁軍將士紛紛高喝:“誅楊國忠!誅楊國忠!”</br> 偏將又憤然高呼道:“叛軍固然可恨,但他們的謀反檄文上亦并非全是妄言,是楊國忠朝堂弄權(quán),打壓邊將,而致安祿山叛亂,若不清君之側(cè),我等父母妻兒皆受亂世流離之苦,袍澤何辜,子民何辜,我們?yōu)楹我贿@佞臣牽累?”</br> 群情像一桶火油,燃燒愈發(fā)旺盛,久抑的怨恨和憤怒,這一刻沒人再掩藏,赤裸裸地表現(xiàn)在臉上。</br> “殺了楊國忠,清君之側(cè)!”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陣怒吼。</br> 陳玄禮獨自站在人群中間,垂頭默然地嘆息。</br> 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無法回頭了。</br> 天子無法回頭,陳玄禮無法回頭,禁軍將士亦如是。</br> …………</br> 李隆基絕沒想到,自己一道賞金的圣旨竟然變成了禁軍嘩變的火星。</br> 每人一貫錢的賞金已經(jīng)不少了,為何將士仍不領(lǐng)情,為何他們?nèi)砸獓W變?</br> 神壇上坐久了,李隆基能一眼看穿那些朝臣的心,但他已無法看清普通人的心了,他根本不知道普通人需要的是什么。</br> 夜幕漸深,李隆基坐在驛站內(nèi)披衣看著各地的奏疏,數(shù)里外禁軍大營忽然爆發(fā)出來的怒吼聲傳到驛站,李隆基猛地站起,臉色一片蒼白。</br> 他也曾領(lǐng)過軍,掌過兵權(quán),他很清楚大營內(nèi)這一陣陣毫無征兆的怒吼聲代表著什么。</br> “高力士!高力士!”李隆基厲聲吼道。</br> 高力士神情慌張地出現(xiàn)在門外。</br> 李隆基臉色鐵青,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指著禁軍大營方向顫聲道:“快,快去查問,禁軍大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br> 高力士飛快離開,奔跑中連鞋子掉了都顧不得撿回。</br> 李隆基轉(zhuǎn)身惶恐地尋找著什么,隨即站定高喝道:“羽林衛(wèi),羽林衛(wèi)何在?”</br> 羽林衛(wèi)也是禁軍,但他們是精銳禁軍,負(fù)責(zé)貼身保護(hù)天子。</br> 門外有兩名羽林衛(wèi)披甲行禮,李隆基驚惶地道:“快,調(diào)集所有羽林衛(wèi)聽命,速速來朕的身邊,護(hù)駕!”</br> 一陣鐵甲撞擊聲,數(shù)千羽林衛(wèi)將士很快將驛站團(tuán)團(tuán)圍住。</br> 李隆基坐在驛站內(nèi),身子仍一陣陣地發(fā)冷。</br> 一名宦官出現(xiàn)在門口,稟奏門外有數(shù)百朝臣跪地求見。</br> 李隆基此時已不相信任何人,他衣裳凌亂,頭發(fā)披散,像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使勁在空氣中揮舞著雙手,瞪著血紅的雙眸嘶聲道:“朕不見!朕誰都不見!任何人敢進(jìn)這間屋子,羽林衛(wèi)將他斬了,斬了!”</br> 遠(yuǎn)處,禁軍大營的怒吼聲越來越大,憤怒的吼聲在夜空中久久回蕩。</br> 李隆基神情越來越惶恐,他瑟縮在屋子的角落里,仿佛唯獨這個角落才能讓他感到安全,門外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能引來他驚恐的注視。</br> 一代盛世天子,今時今地的模樣,可憐又可悲。</br> 不知過了多久,高力士喘著粗氣回來了。</br> “陛下,禁軍嘩變了!”高力士惶然道。</br> 說完高力士發(fā)現(xiàn)屋子里沒人,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李隆基像個畏寒的病人,一臉驚恐地瑟縮在角落里,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br> 看著李隆基的模樣,高力士心中一酸,落下淚來。</br> 他眼中的圣天子一直是高大偉岸,謀算無雙,一手握著社稷,一手掌控人心,何曾淪落到如此不堪。</br> “陛下……”高力士跪在他面前低聲哽咽。</br> 李隆基仍瑟縮在角落里,顫聲道:“你去告訴禁軍將士,告訴他們,他們要什么朕都給,都給!不準(zhǔn)嘩變,不要嘩變……”</br> 高力士沒動,垂頭跪在他面前落淚嘆息。</br> 李隆基憤怒地伸腿踹了他一腳,怒道:“你為何還不去?你這老狗也要背叛朕么?”</br> 高力士凄然道:“陛下,老奴死也不會背叛陛下。禁軍將士要的不是錢財,他們要……”</br> “他們要什么?朕給了!”</br> 高力士咬了咬牙,道:“他們要楊國忠的命。”</br> 李隆基一愣。</br> 高力士接著道:“禁軍將士不知被何人煽動,說楊國忠是佞臣,佞臣誤國,今日請陛下必須誅殺佞臣,清君之側(cè),否則嘩變不止。”</br> 李隆基怒道:“他們長了潑天的膽子么?這是謀反!是逼宮!朕若從了他們,往后天子威嚴(yán)何在?”</br> 高力士泣道:“陛下,禁軍根本無法控制了,有心人在禁軍大營煽動,陳玄禮亦無法阻止,再過不久,他們恐會沖進(jìn)驛站,驚犯圣駕,求陛下考慮禁軍的請求,否則大禍臨頭矣。”</br> 李隆基咬牙道:“宣,宣陳玄禮來見朕!朕要當(dāng)面問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