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兵變誅佞(中)
禁軍嘩變其實早有跡象。</br> 早在離開長安后不久,高力士已敏感地察覺到禁軍將士的態(tài)度,這一點從禁軍每日行軍的路程一天比一天少也能看出來。</br> 如果情勢發(fā)展時李隆基注意并且重視,或許事情不會到今日這般嚴重,然而李隆基終究又犯了一次糊涂,他仍以為天子無論多么落魄,下面的朝臣和禁軍都會無條件效忠他。</br> 他不知道人心其實是會變的,逃離長安不僅僅失了大唐國威,同時也損害了禁軍將士的利益。他們的利益是父母妻兒的性命和處境。</br> 禁軍大營已點燃了無數(shù)支火把,更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是,他們已披上了鎧甲,抄起了兵器,在將領的帶頭下,將士們如潮水般涌向驛站。</br> 驛站外,數(shù)千羽林衛(wèi)如臨大敵,執(zhí)戟舉盾與禁軍將士相抗,李隆基的禁軍迅速被分裂為兩部分,其中絕大部分要誅殺楊國忠,唯有少部分仍忠于李隆基,在驛站外暫時擋住了欲沖進驛站的禁軍。</br> 兩部分兵馬互相對峙,火藥味濃重,雙方一觸即發(fā)。</br> 禁軍后面仍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叫喊聲,每一聲都在清清楚楚地表達他們的訴求。</br> “誅楊國忠,清君之側。”</br> 陳玄禮從人群中越眾而出,獨自走到驛站門前,羽林衛(wèi)將士讓出一條道,高力士親自將陳玄禮迎進了驛站。</br> 驛站外的大院里跪滿了朝臣,每個人的神情皆惶恐不安,不時驚恐地望向后面的驛站大門,生怕失控的禁軍將士沖進來,驛站一旦被禁軍闖入,誰都猜不到失去理智的禁軍將士會干出什么事。</br> 今夜,是大唐朝局之大變。</br> 陳玄禮昂然走入驛站堂內,李隆基獨自坐在主位上,他的臉色仍有些蒼白,望著陳玄禮的目光很復雜,事情到了這一步,李隆基多少已猜到了一些,此事與陳玄禮必然脫不了干系的,只是他沒想到陳玄禮居然真敢獨自走進驛站面君。</br> “陳玄禮,朕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李隆基咬著牙道。</br> 陳玄禮面色平靜地單膝跪地:“陛下,禁軍嘩變非臣煽動,臣已努力彈壓過了,但將士們頗多怨言,臣無法控制。”m.</br> 李隆基怒道:“朕信任你,將禁軍交給你掌管,你便是如此對待朕的信任?你是禁軍大將軍,若非你煽動,將士們誰敢嘩變?”</br> 陳玄禮抬頭直視李隆基,道:“若禁軍是臣煽動,臣此刻哪有膽子敢獨自面見陛下?”</br> 李隆基冷笑,陳玄禮的這句解釋其實很無謂,此時的形勢,李隆基怎敢殺陳玄禮?既然不敢殺,陳玄禮有何不敢面君?</br> “說吧,禁軍到底要什么?”李隆基冷冷地道。</br> 陳玄禮垂頭道:“陛下應該聽到外面禁軍的喊聲,他們請陛下誅殺佞臣楊國忠。”</br> 李隆基目光冰冷地盯著他:“只誅殺楊國忠?難道不要朕的命?”</br> 陳玄禮平靜地道:“禁軍仍是忠于陛下的禁軍,所惡所恨者,楊國忠一人矣。將士們唯求陛下順軍心,除奸佞,楊國忠死,禁軍將士愿繼續(xù)護奉陛下入蜀。”</br> 李隆基忽然大笑,指了指外面山崩海嘯般的喊聲,道:“他們這個樣子,居然還忠于朕?他們若忠于朕,怎會嘩變!分明是亂臣賊子,要覆朕的江山!”</br> 陳玄禮嘆道:“陛下,潼關兵敗,長安失守,關中千萬子民陷落叛軍之手,將士們拋下父母妻兒護送陛下入蜀,本就怨氣深重,此事終歸要有人出來扛下罪名的,此時此地,陛下莫非還不知取舍么?”</br> 李隆基愣了。</br> 這句話很正確,從長安失守,李隆基倉惶出逃開始,一直來不及追究任何人的責任,這些天他只顧著逃命,哪里顧得上許多,此時禁軍將士嘩變,聽陳玄禮話里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為了誅殺佞臣,并非沖著他這個天子來的。</br> 李隆基穩(wěn)住心神,緩緩道:“禁軍將士嘩變,果真只為誅楊國忠?”</br> “是,臣可對天發(fā)誓,禁軍將士積怨久矣,是楊國忠胡亂諫言而致潼關之敗,將士們對他恨之入骨,請陛下賜死楊國忠,臣敢保證,楊國忠死后,禁軍將士馬上放下兵器,向陛下效忠。”</br> 李隆基冷冷道:“朕是大唐天子,天命社稷系于一身,你覺得朕會屈辱到接受城下之盟嗎?”</br> 陳玄禮語中已現(xiàn)鋒芒:“陛下若不下旨誅佞,臣不敢保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禁軍將士已失控,臣這個大將軍也無法阻止他們,求陛下三思。”</br> 李隆基大怒:“爾敢要挾朕!”</br> “臣萬死不敢要挾天子,臣只是居中為天子和禁軍之間搭一座橋,盡全力消弭兵災禍變。”</br> 李隆基厲聲道:“朕再說一次,朕絕不接受城下之盟!楊國忠是朕欽任的右相,禁軍若要殺人,殺了朕便是!”</br> 陳玄禮垂頭嘆了口氣,李隆基若不妥協(xié),今夜斷無善了。</br> 李隆基會不會妥協(xié)?</br> 天子也是凡人,享盡榮華富貴后,他甚至比普通人更怕死,他怎會有視死如歸的勇氣?</br> 君臣二人的談判陷入僵局時,驛站外傳來一聲巨響,然后便是一陣激烈的刀劍相碰的廝殺聲。</br> 李隆基和陳玄禮的臉色同時一變,高力士踉踉蹌蹌進來,驚惶道:“陛下,禁軍將士與羽林衛(wèi)動手了,禁軍勢眾,羽林衛(wèi)怕是撐不了多久……”</br> 李隆基渾身一顫,臉色再次變得蒼白,嘴唇囁嚅幾下,忽然望向高力士,嘴里卻大聲喝道:“朕再說一次,朕絕不會殺楊國忠,國士不可辱!朕寧死亦不殺忠臣。”</br> 陳玄禮心下奇怪,不知李隆基為何突然如此大聲地重復這句話,順著李隆基的視線望去,卻發(fā)現(xiàn)李隆基這句話竟然是沖著高力士說的。</br> 陳玄禮沒回過神來,高力士卻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聲不吭地退下。</br> 驛站外,激斗的場面越來越嚴重,禁軍將士已開始結陣,朝羽林衛(wèi)發(fā)起沖鋒。</br> 軍隊一旦結陣,便是將對方當作不死不休的敵人了。</br> 忠于李隆基的羽林衛(wèi)人數(shù)只有數(shù)千,禁軍卻有兩萬之眾,這顯然是一場不公平的交戰(zhàn)。</br> 隨著憤怒的喊殺聲,驛站門外的羽林衛(wèi)已倒下了數(shù)百人,禁軍將士仍在朝前推進,眼看要殺進驛站的大院里了。</br> 跪在大院里的朝臣們嚇得驚惶四散,各自尋找自以為安全的地方藏好,有的躲進了水缸里,有的鉆進了水井里,朝臣們的家眷和下人們紛紛哭嚎奔逃,兵荒馬亂的末日之象距離李隆基僅僅咫尺。</br> 李隆基呼吸急促起來,他感到一柄無形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隨時會落下,砍下他的頭顱。</br> 不夸張的說,今夜此時,已是他的生死關頭。</br> 高力士出了驛站大堂后,匆匆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楊國忠的影子,隨手拽了個朝臣詢問了一句,然后領著幾名宦官朝驛站后院走去。</br> 驛站后院一間廂房里,正是楊貴妃的住所。</br> 早在禁軍大營嘩變之初,楊國忠便聽到了禁軍將士們高呼的口號,口號是“誅楊國忠”,萬人齊呼,聲音宏亮,楊國忠在驛站內聽得清清楚楚。</br> 楊國忠頓覺大事不妙,本來想趁亂逃出驛站,可禁軍須臾間已將驛站前后團團圍住,楊國忠根本無路可逃,倉惶之下他跑到楊貴妃面前,跪地大哭求楊貴妃救命。</br> 此時此地,楊貴妃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br> 兵變之時,連李隆基都沒了主意,楊貴妃哪里有辦法能救他?兄妹二人在屋子里相對而泣,楊國忠捶地嚎啕大哭,楊貴妃掩面啜泣不已。</br> 高力士帶著宦官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br> 高力士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語氣卻急促地道:“楊相怎會在此,讓老奴好找,快快,陛下命楊相出去宣旨安撫禁軍將士,旨意頒下,今夜之難可免。”</br> 楊國忠哭聲一頓,不敢置信地看著高力士。</br> 高力士跺腳急道:“快呀!再耽誤可就真晚了!”</br> “陛下……要我去宣旨?不行不行,我出了驛站就會死的!”楊國忠到底不算太蠢,立馬搖頭拒絕。</br> 高力士不耐煩地道:“楊相莫聽信謠言,禁軍說要殺你不過是口頭上喊一喊罷了,他們要的其實是錢財和官爵,剛才陛下和陳玄禮已聊過了,陛下答應了禁軍的要求,楊相只要出去將陛下的旨意宣念一遍,這場風波就算壓下去了。”</br> 楊國忠仍搖頭:“不不,請陛下?lián)Q個人宣旨吧,我不能出去。”</br> 高力士怒道:“陛下特意點名要你宣旨,為的就是平復禁軍之怨,陛下的旨意已答應了禁軍所請,他們斷然不會害你性命的,敢殺朝廷右相就是公然造反,當著陛下的面,他們怎敢?楊相若不放心,老奴陪你出驛站如何?”</br> 楊國忠不算太蠢,但終究還是有點蠢。</br> 這等情形下,楊國忠見高力士言辭誠懇,他居然有幾分相信了,神情不由動搖起來。</br> 高力士跺腳催促道:“外面已經(jīng)動上手了,你還等什么?快呀!老奴拿性命擔保,你絕不會有事,快走快走,老奴陪你一行。”</br> 說完高力士草草地向楊貴妃行了一禮,然后抓著楊國忠的手便往外跑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