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
沈柏林不太甘心計劃落空,然而趙賢青與許允德卻都不想接著干了。
沈秋林與這表妹關(guān)系是與日俱增,他們都看在眼里??!這要是暴露了,沈柏林是沈秋林的親兄長,打斷骨頭連著筋,自不會有什么大事,可他們倆的婚事恐怕非徹底黃了不可。
于是此事最終作罷。
李嬤嬤的課又恢復(fù)了繼續(xù)。
先前已講過插花與點(diǎn)茶,接下來就是四藝中的熏香。
所謂聞香識人,以香會友,更有言“無香何以為聚?!?br />
這敬神祭祖要燃香,宴席慶典要焚香,衣衫衣袍要熏香,就連廳室堂里也是常燃香爐,文人雅集就更是離不開香。
是以香不離身,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李嬤嬤布置好了桌案,邊演示邊道:“焚香的桌子需用矮桌,與膝蓋持平將香爐放置。香材不可直接觸火,所以要在爐火上放一個銀制圓形云母片將火與香材隔開,如此香氣緩緩,便不會有煙燥的痕跡?!?br />
“而熏香方式有許多,詩中‘積潤畫圖昏素壁,漬香衣幘覆熏籠?!闶墙酉聛砦覀円v到的,如何用竹籠熏衣。”
“《備急千金要方》‘熏衣香方’中載:以微火燒之,以盆水納籠下,以殺火氣,不爾,必有焦氣也?!?br />
“是說,熏衣時要在竹制的熏籠底部放置熱水潤香,濕潤的水汽可以消減焚燒時的焦氣,如此再將衣裳蓋至竹籠,熏出來的衣服便香氣清潤,沒有焦氣,而待衣裳吸汲香氣后折疊,余香便可連數(shù)日不消?!?br />
“《歸田錄》中亦提及焚香,言:‘梅學(xué)士詢在真宗時已為名臣,至慶歷中為翰林侍讀以卒。性喜焚香。其在官所,沒晨起,將視事,必焚香兩爐,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撒開兩袖,郁然滿室濃香。’”
“便是說這梅學(xué)士啊,每天晨起辦公事前都會焚上兩爐香,再將公服罩在香爐上,待上一會兒,捏住公服的兩個袖子取出,坐下后撒開兩袖,濃郁的馨香便充盈室內(nèi)?!?br />
說著,李嬤嬤又拿出了許多種香具一一擺出:笑問“女郎們可識得這些種類分別是什么?”
“嗯…我只認(rèn)得這個是香爐和熏球。”江意晚如實答。
沈秋林在四藝方面是強(qiáng)項,便順著往下說“是手爐、香熏、香斗、香箸、香盒、香匙?!?br />
“不錯。”李嬤嬤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好香須得配好器。”
“香除了是生活雅趣,還可以頤養(yǎng)身心、祛穢療疾,譬如清肺靜心、辟邪疫,消除疲勞助睡眠?!?br />
李嬤嬤講著,兩位女郎學(xué)著,門口卻悄然扒拉著一個腦袋,正探頭探腦的往里瞧。
沈柏林實在不愿意事情就這樣算了,故而來親自盯著江意晚瞧她規(guī)不規(guī)矩。
只見小女郎正認(rèn)真的將一塊香碳點(diǎn)燃。
李嬤嬤叮囑著,若不將香碳充分燃燒,異味就會傳至香爐。
她好像不小心觸到火被燙了一下,向后縮了縮指尖。
真笨。
他這么想著。
而沈秋林已經(jīng)熟練的將香灰搗松散,埋入香碳。
“埋的深度根據(jù)香品而不同,要埋在中心,用火箸梳灰,梳成一個小山狀,再用灰壓堆壓,記住力道不可過重,不然便無法燃燒?!?br />
江意晚照做。
午時的陽光透過窗子恰好傾落在她的側(cè)臉,為發(fā)絲鍍上了一層閃耀的光芒。
雖然一開始有些笨拙,但在努力下也慢慢得心應(yīng)手。
炭火不小心被香灰壓滅,她也不氣餒不焦躁,而是收拾好再次嘗試。
專注的小臉上露出了成功的笑意,散發(fā)著一股靈動的朝氣。
那是不同于在沈夫人面前的樣子,褪去小心翼翼像一只破繭的蝴蝶。
細(xì)致的將香爐內(nèi)外邊緣打掃干凈,用火箸戳些小孔,試過溫度后再隔上一層云母片,最后置入香材,通過這微微熏烤便散發(fā)出悠長的香氣。
原來學(xué)得還挺快嘛!
沈柏林不自覺也揚(yáng)起唇角,他靜靜的看著少女的一舉一動。
這是第一次如此長時間的觀察這個表妹,看起來似乎并沒有什么刁滑心機(jī)的樣子。
李嬤嬤挨個的查探后滿意的夸獎道:“女郎們都做的不錯,如今四藝之中的‘香’我們便也講完了?!?br />
“有勞嬤嬤了?!薄皨邒咝量啵 ?br />
兩人同聲道謝,抬眼間沈柏林迅速躲開了腦袋,生怕被發(fā)現(xiàn)便趕忙溜走了。
這走著走著又從院子里折返,口是心非的拿了個燙傷膏。
嬤嬤做了番小結(jié),今日的課便到此結(jié)束。
江意晚與李嬤嬤行禮后告退,沒走兩步,正在廊下撞見了負(fù)手而立的沈柏林。
他似欲言又止,別扭兩個字直寫在了臉上。
“表兄?!?br />
江意晚十分標(biāo)致的行了一禮。
“表兄是有什么事找嬤嬤嗎?嬤嬤正在里面,尚未走呢?!?br /> 瞧著沈柏林為難的樣子,她主動開口。
“啊…不,不是。”沈柏林磕磕巴巴的,突然有點(diǎn)后悔,自己走都走了干嘛再回來呢!
可現(xiàn)在再說沒事實在此地?zé)o銀三百兩,他一咬牙,眼瞅著沈秋林要走出來,忙將藥膏一把塞進(jìn)了江意晚手中,小聲道:“別說我給的!”
說罷一溜煙的往拐角方向跑了。
江意晚迷茫的眨巴眨巴眼,有些搞不懂這表兄今兒怎么又變了張臉。
真是男兒心海底針。
“妹妹,你看什么呢?”
沈秋林自然的挽住了她的胳膊,探過頭。
燙傷膏?
她心下了然:“阿兄給你的吧!”
“嗯?姐姐你說什么?”既是沈柏林好意,江意晚也不好將沈柏林賣出來讓他丟人,便沒有直接回答。
沈秋林卻已經(jīng)以帕掩唇的笑出了聲,調(diào)侃起沈柏林來:“我剛剛已經(jīng)看見他影子了,跑的倒是挺快么,是不是還不叫你與我說?他這是怕我抓著這個笑話他,還真以為自己跑的又快藏得又好?!?br /> 說著就往拐角瞥了一眼。
多少年了,她這個兄長真是一點(diǎn)沒變。
江意晚笑著將藥膏打開,鋪面而來清涼的藥草氣息很是舒服。
“姐姐還真了解表兄?!?br />
她粗略的在燙傷處涂抹上藥膏,果然立刻就不疼了。
“呀,妹妹你燙傷了!”
“剛才不小心碰到了炭火,沒事,就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br />
“…”
兩人說笑著越走越遠(yuǎn),倒也很給沈柏林留面子的選擇了繞道。
沈柏林被燥紅了耳朵根,偷望著兩人的身影,突然就不再不甘心了。
甚至有些慶幸事情沒成。
夫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
娘也不過是教習(xí)之時才能看到表妹,而妹妹卻是常常與表妹相處于一處。
又所謂日久見人心。
或許他應(yīng)當(dāng)相信,自家妹妹都能夠喜歡的女郎又會差到哪里去呢?
先生曾講: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
是以,只用親疏和感情作為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就會主觀臆測。
他可不正是下意識的便聽從了娘親的話,而帶著偏見去看待表妹,反做不到公平公正,盡是惡意臆測?實是不該,只一味的模糊了事實。
至此沈柏林徹底不再操心這檔子事了,他將心放平,試著不帶任何他人情感影響的了解這個表妹,每日請安時忍不住的將目光再次落到江意晚身上,他開始有些佩服江意晚學(xué)東西之快,明明一個月前禮數(shù)還一塌糊涂,如今卻標(biāo)致的挑不出一絲錯處。
并隨之發(fā)現(xiàn),江意晚的兩幅面孔并非娘親所想的那般不堪。
她本質(zhì)上是個愛玩愛笑的性子,眉眼一彎好似天上的月牙。
與沈秋林一起時就十分放得開,在他屢次偷聽偷瞧中,總能聽到看到兩人對桌或并肩坐在某處談天說地,她有許多新奇的想法常令人震撼。
有的他一開始并不贊同,但細(xì)細(xì)一琢磨又確實很有道理。
而每每說起挽弓射箭、策馬揚(yáng)鞭,她便神采奕奕仿若群星墜落進(jìn)眼底。
他便想,表妹一定很喜歡肅州的日子,雖然苦卻自由自在。
在那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受束縛,被稱贊而驕傲,那是她作為將門之女的意義。
文臣武將本就是如水如火,互看不慣,或許將一個將門女強(qiáng)行關(guān)進(jìn)文臣世家之中并不是‘?!炊菬o盡的磋磨。
在這兒她只能回憶以往的自由,最后再落寞的垂下眼睫。
眼里的光芒變得黯淡,被迫的將自己塞進(jìn)禮教的框架中,明明有許多不服氣不認(rèn)同的地方,但礙于寄人籬下便極力隱忍,敏感又細(xì)致的精準(zhǔn)捕捉到他人情緒,故而割裂的形成了令娘親所不滿的‘兩幅面孔’。
其實表妹根本沒有那么復(fù)雜。
只要別人待她好,她便也報之以好,真誠相待。
自從有了這個認(rèn)知他甚至開始覺得表妹可憐,鳥兒當(dāng)然合該屬于天空,無論金鑄的籠子多么高貴華麗,對于鳥而言只是束縛,只有觀賞的人自認(rèn)為給了鳥多么精心的飼養(yǎng)與照料。
就像娘的那些教條,雖然是為了讓表妹融入皇城的生活,皇城有皇城的規(guī)矩,唯有遵從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可這并不是表妹想要的生活。
那么皇城再好,和金籠子又有什么分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