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手滾燙有力,陳舒被他捏疼了五指,心也跟著揪起來。</br>　　有個家,像尋常夫妻那般過日子,她也曾想過。</br>　　在還未參加選秀時，她被關(guān)在秀樓里，每日都期盼著能有個人，來提親娶她為妻，好好待她。</br>　　這樣期盼隨著主母給她安排的親事變多,而慢慢變得渺茫——主母給選的,都不是娶是納。</br>　　小妾生的女兒,怎么能當正室？她親耳聽到主母這般說了后,徹底死心。</br>　　生不了孩子，便是嫁過去成了正室，終有一天也會被人磋磨至死。</br>　　做妾，還能茍活。</br>　　許是她運氣好，在那些求娶的人猶豫之時,等來選秀。</br>　　主母嫉恨了十幾年,像是終于找到除去她的辦法，開始張羅這件事。</br>　　后宮多兇險，一個生不了孩子的秀女,便是侍寢了也得不到恩寵,老死深宮。</br>　　陳舒垂下眼眸，看著自己被捏得紅了一圈的手，唇角彎起一抹風情萬種的笑,徐徐抬頭，“娶我為妻，你可知日后會遭遇什么？”</br>　　待他封侯拜相，她必然要與他一道應(yīng)酬，被人認出不止會給趙珩惹麻煩，也會讓他遭受同僚嘲笑。</br>　　娶高宗的女人，需要的不止是膽量。</br>　　她可以時時做易容隱藏自己的面容，但聲音和習(xí)慣是改不了的，朝中沒被趙珩清理掉的老臣幾乎都見過她，還曾與她同席。</br>　　這些人只要查到把柄，便能用禮制這頂大帽子壓趙珩。</br>　　太后出嫁，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br>　　便是她沒有生育子嗣，那也是正經(jīng)冊封過的皇后，是北梁的繼太后。</br>　　“知道。”任長風留意到她的眼神，稍稍松開些力道，兩側(cè)太陽穴鼓起嚇人的筋脈，擲地有聲，“我要娶你為妻，這一生一世只有你一人，若有違背不得好死?！?lt;/br>　　他怎會不知，她怕的是繼太后的身份暴露。</br>　　那他便永不入汴京，這輩子扎根安宣府，守住邊境要塞。</br>　　什么封侯拜相他都不要。</br>　　“傻氣?！标愂娉榛刈约旱氖?，掌心貼上他還燙得嚇人的額頭，輕輕笑了聲，“果真是燒糊涂了，竟說胡話?！?lt;/br>　　她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br>　　“阿姐……”任長風急了，捉住她的手稍稍用力便將她困到自己身下，雙眼猩紅，“長風每一句話都發(fā)自肺腑，不是胡話?！?lt;/br>　　陳舒心跳紊亂，后背也出了層薄汗，一雙眼不知該往哪兒看好。</br>　　方才給他處理傷口，里衣和外袍的帶子都沒系，她一抬頭就能看到他線條堅毅的下巴，看到他凸起的喉結(jié)。</br>　　他在外追捕盜賊許久，渾身都曬成麥色，胸口看著就能感受到里邊涌動的力量。</br>　　陳舒臉頰升上熱氣，扭臉看向一旁，“你先放開我。”</br>　　“可是弄疼你了？”任長風慌了神，一下子松開她手，兩條胳膊支到她左右兩側(cè)撐著身子，喉結(jié)滾了滾，紅著臉認錯，“平日里都對著一群粗人，沒控制住?！?lt;/br>　　男子溫熱的呼吸拂過，隔著衣衫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跳得極快。陳舒有些尷尬，心底不期然的又冒出一絲隱秘的期待。</br>　　這種期待讓她無所適從，許久才找回理智，伸手撫上那張年輕而鮮活的俊逸臉龐，“先把傷養(yǎng)好了，聽話?！?lt;/br>　　任長風垂眸看她，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似乎泛著淺淺的粉色，喉結(jié)滾了滾，難以克制地咽了口唾沫，艱難放開她，“好。”</br>　　他受了傷，她得照顧自己。</br>　　能看出來她在猶豫，自己再接再厲總能說服她的。</br>　　陳舒輕輕吐出口氣，起身整理好衣衫佯裝鎮(zhèn)定地往外走，“好好歇著，我去買餛飩。”</br>　　再過一陣就該打烊了，她也沒吃，餓得慌。</br>　　開門出去，夜里的涼風一吹，腦子又清醒了些，方才那一幕卻更加清晰的浮現(xiàn)腦海，臉頰又好似滾進熱水里，又熱又燙。</br>　　她入宮時高宗剛過而立沒幾年，倒也算得上玉樹臨風，風姿卓絕。</br>　　然而這樣的男子是不能喜歡的。</br>　　便是后來她受寵，也不曾對他動心，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她每日醒來都要在腦中推演一番，防止自己在他面前露出破綻。</br>　　每回只要聽說高宗去了昭陽宮，她就種渾身輕松。</br>　　不必演癡愛帝王，愿意為他生為他死的戲，她比誰都開心。</br>　　但她不能松懈，放著高宗去昭陽宮一段時間，她又會想著法的把高宗拽回來，養(yǎng)狗一樣。</br>　　男女之事她從無期待。</br>　　可是方才……</br>　　陳舒搓了搓自己的臉，加快腳步往外走。</br>　　不能再胡亂想了。</br>　　買了餛飩回去，陳舒也冷靜了下來。</br>　　照顧任長風吃完，她又讓他喝了從同安堂帶過來的退熱湯藥，稍稍收拾了下去隔壁廂房抱來被子，睡到屋里的軟塌上。</br>　　去拿藥箱時，她與同安堂值守的師弟說了，今夜不回師父安排的院子。</br>　　等明日睡醒了，她就去雇兩個人回來打理院子，照顧任長風。</br>　　陳舒和衣躺下，看著床幃上的紅雙喜，和床榻上大紅的喜被，唇角彎了彎閉上眼。</br>　　少年的愛戀總是來得熱烈，能執(zhí)著一生的卻不多。</br>　　嘴上的誓言她聽了十年，那又如何？</br>　　高宗到死也沒能兌現(xiàn)誓言，而是將她當做一枚可以鞏固帝位的棋子，說丟就丟了出去。太師把持朝政又有兵權(quán)助力，他若是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淖€(wěn)位置，就得廢太子另立。</br>　　可太子不是說廢就能廢的。</br>　　死了另當別論。</br>　　他明知徐貴妃做了什么，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又遲遲不封繼后，讓徐太師和韓丞相兩人互相消耗。</br>　　把她丟出去最安全，也最有用。</br>　　她早過了聽到誓言就激動的年華，等他權(quán)勢加身，便會想著延綿子嗣，想著美妾環(huán)繞。</br>　　這會還年輕著，哪會想那么遠。</br>　　陳舒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漸漸入睡。</br>　　屋里安靜下去，窗外偶爾響起幾聲蟲鳴。</br>　　任長風躺在床上，毫無睡意。</br>　　他睡了一下午，這會睡不著，腦子也暈暈乎乎。</br>　　喝了退熱的湯藥似乎不頂用，身上一點汗都沒有，還渾身無力。</br>　　他翻過身看向軟塌，想要過去將陳舒抱過來，又想直接去睡軟塌，兩個念頭在腦子里翻來覆去。</br>　　過了許久，他想到自己已經(jīng)唐突了她，不可再做出過分的事嚇跑她，這才艱難閉上眼。</br>　　哪怕他這會想要抱著她，想到瘋。</br>　　不知睡了多久，任長風感覺到有涼意貼上來，他無意識抱緊口中喃喃出聲，“阿姐……長風想娶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lt;/br>　　陳舒整個僵住，動都不敢動一下。</br>　　任長風燒糊涂了一直喊著要喝水。她被吵醒過來，喂他喝了水，孰料剛放下杯子，人就被他給拽到床上。</br>　　“阿姐……”任長風意識模糊，又難受又委屈，“你為何試都不肯試一下就拒絕我？”</br>　　陳舒放緩了呼吸，安慰自己別怕，他這會是燒糊涂了，不會真的對自己做什么。</br>　　“你不試怎知我不可靠？阿姐……長風是認真的?！比伍L風抱緊她，像是受盡了天大的委屈，含糊嘀咕，“長風不要美妾不要子嗣，長風只要阿姐做長風的妻子，不要封侯拜相，日后也不回汴京?！?lt;/br>　　陳舒僵住，后背傳來陣陣涼意，里衣轉(zhuǎn)瞬濕了大片。</br>　　這是哭了？</br>　　陳舒又心疼又好笑，還不敢亂動。</br>　　他到底是有多委屈，才會哭得這般厲害？當初在敬法殿，他差點沒命沒見他哭，給他處理傷口他也不哼一聲。</br>　　這回傷得不重，就是時間長，加上天熱出汗導(dǎo)致金創(chuàng)藥的藥效降低，傷口有些化膿。</br>　　等退熱了，傷口恢復(fù)過來就能好。</br>　　她用了賀清塵給的藥汁，原想等著他退熱后再給他口服一些，鞏固一下。</br>　　誰知他沒退熱，似乎還燒得更嚴重了。</br>　　陳舒想到這，忍不住動了下，想再給他倒些水過來。</br>　　“阿姐別走……”任長風收緊手臂的力道，嗓音干啞，“長風從未如此在意過誰，若阿姐不肯嫁，長風立誓不娶陪著你?！?lt;/br>　　陳舒心軟得一塌糊涂，緩了緩呼吸，反手碰到他的手臂覺察到他在出汗，懸著心悄然落下。</br>　　發(fā)了汗就好了。</br>　　她安下心來，枕著他的臂彎，輕輕閉上眼。</br>　　任長風嘀嘀咕咕發(fā)了通牢騷，許是出了汗讓他覺得舒服，天快亮?xí)r總算安靜睡過去。</br>　　陳舒聽他訴了半夜衷腸，心中不免對他生出異樣的情愫，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眼皮子開始打架也跟著沉入夢鄉(xiāng)。</br>　　任長風出了一身冷汗，醒來發(fā)覺自己抱著陳舒，懵了好一會才回魂，整個人火燒火燎，不知該叫醒她還是該繼續(xù)裝睡。</br>　　他昨夜迷迷糊糊，只覺得涼便想著要抓住，未有想過被抓住的會是陳舒。</br>　　腦子迷糊難受，被她拒絕的委屈無限放大，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么。</br>　　任長風微微偏頭，看向陳舒姣好的側(cè)臉。</br>　　她取下易容后整個人都有種舒服柔美的氣質(zhì)，讓人恨不得把心都挖給她，只為博她一笑。</br>　　只為她能多看自己一眼。</br>　　他還記得及冠那年，老賈帶他去琉璃館，請他看舞姬跳舞。</br>　　那些舞姬都是探子，一個賽一個好看婀娜，他只覺得無趣?；厝ズ罄腺Z告訴他，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有毒。</br>　　但凡用了心，便容易把命賠進去。</br>　　自那之后，他看到漂亮的女子只會覺得她們會要自己的命，陳舒是個意外。</br>　　她那么好看，身份那般高貴，卻一心想要救他。</br>　　他真覺得她是天上來的仙女，遙不可及。</br>　　甚至，他還想過這輩子就在她身邊，安靜的當一個侍衛(wèi)，護她到老。等她走了，他便去她陵前自刎，死了也要陪著她。</br>　　后來，陛下說要放她出宮。</br>　　他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活著的另外一個目標，滿腦子都想著出宮了她便不再是繼后，是尋常人，自己還有機會娶她為妻。</br>　　任長風打住思緒，靜靜看著沉睡的陳舒，心跳逐漸平復(fù)下來。</br>　　等她醒了，自己便是不要臉皮也要賴著她。</br>　　這么想著，他禁不住揚了揚唇角，無聲笑開。</br>　　苦肉計真有用。</br>　　陳舒這一覺睡得格外安寧，醒來發(fā)覺自己還在任長風懷里，恍惚了下，遲疑轉(zhuǎn)身看他。</br>　　他早醒過來了，裝睡裝得也不像，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眼睛都閉不嚴實。</br>　　陳舒唇角彎了下，若無其事掀開被子。</br>　　“阿姐……”任長風睜開眼看她，嗓音又啞又干，“我會負責?！?lt;/br>　　她就這樣起來了？一點多余的反應(yīng)都沒有？</br>　　“負什么責？”陳舒撩了下頭發(fā)，似笑非笑，“你昨夜什么也沒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人又不知?！?lt;/br>　　“那也不成?！比伍L風急紅了臉，猛地坐起來，“我毀你名節(jié)就得負責到底?！?lt;/br>　　起來的動作太急，一下子扯到了傷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br>　　“嗯?！标愂鎽?yīng)了他一聲，轉(zhuǎn)身去倒了水順道拎起藥箱過去，“退熱了也不能馬虎，我給你換藥，完了一塊去梳洗。”</br>　　“我跟知府大人說了這幾日養(yǎng)傷，你看家里缺什么，我去買。”任長風抬起頭，看她的眼神寫滿了委屈，“我給你定了喜服，裁縫熬夜趕出來的?！?lt;/br>　　“不聽話？”陳舒反問一句，伸手將他推回床上，自顧去揭傷口上的棉布，沒看他，“別亂動，傷口又出血了。”</br>　　她昨夜清理了傷口附近的膿包，又擠出不少膿血，這會看傷口似乎比昨夜好了些。</br>　　口服加上外用，三四天差不多就該好了。</br>　　陳舒丟開染了血的棉布，唇邊彎起淺淺的笑意，仔細給他換藥。</br>　　還定了喜服？</br>　　考慮得倒是很周到，什么都想到了就沒想到她不答應(yīng)？</br>　　傻氣。</br>　　陳舒拿起藥箱里的夾子取了棉花將傷口清洗干凈，重新上藥，動作嫻熟溫柔。</br>　　任長風屏住呼吸，心突突直跳。</br>　　跟她在一塊，時時刻刻都是折磨，又疼又開心。</br>　　“抬下腰?！标愂婺弥碌拿薏计^看他，“包好了不要亂動，你想買東西也得等好利索了才行。”</br>　　任長風耳根子發(fā)燙，抿著唇乖乖點頭。</br>　　陳舒給他系好棉布帶子，收拾好藥箱蓋上，“去梳洗，我待會去雇兩個人回來，你養(yǎng)傷需要人照顧。”</br>　　她還得回同安堂。</br>　　“知道?！比伍L風見她背過身立即松了口氣，迅速將里衣系好外袍也弄好，單手撐著床下地。</br>　　陳舒笑了下，心情很好地開門出去。</br>　　她昨晚打了水在凈房，不用去隔壁院里打水。</br>　　陳舒梳洗一番，回屋找來鏡子弄易容。</br>　　“我給你弄?！比伍L風坐過去，拿走鏡子放到一旁，將薄薄的一層面具貼到她臉上。</br>　　陳舒抬眸看他，眼底流淌著笑意，什么也沒說。</br>　　她沒什么好失去的了，大仇得報，又有十幾萬兩的銀子傍身。便是將來真有一天跟他走不到頭，說起來還是自己賺了的。</br>　　寵妃皇后她都當過，真不在乎將軍夫人的位置，誰能搶走來搶便是。</br>　　何況，她是真的喜歡任長風。</br>　　熱情直接，又對她掏心掏肺，眼里的愛意從來不作假。</br>　　“好了。”任長風又出了身汗，拿起鏡子又放下去，“等下，眉毛還不夠深，太淺了容易看出來?！?lt;/br>　　他說著，拿起一旁的畫眉炭筆，仔細給她描眉。</br>　　易容的面具會遮掉她如凝脂一般的膚色，顯得黯淡無光，眉毛若是畫得淺了很容易看出來，她臉上貼了東西。</br>　　任長風一手托著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細細描摹她原本就長得極好的眉，險些沒忍住親她。</br>　　屋里白得靜悄悄，五月的暖風從門外灌進來，吹起陳舒的滿頭青絲，癢癢拂過任長風的手臂。</br>　　他喉結(jié)滾了下，給她畫好了眉立即坐直回去，拿起鏡子讓她看，“這回沒有問題了?！?lt;/br>　　“比我畫的好。”陳舒輕笑了聲，放下鏡子起身拎起藥箱，“躺回床上去，我回醫(yī)館。”</br>　　任長風應(yīng)了聲，坐著不敢動怕她瞧出自己的異樣。</br>　　陳舒又笑，背上藥箱走了出去。</br>　　嬌嬌軟軟的嗓音散在空氣里，聽得任長風骨頭都要酥了。</br>　　他用力擦了把額上的汗水，過了許久才緩過那陣悸動，躺回床上。</br>　　睡到晌午，任長風迷糊間聽到陳舒的聲音，一下子清醒過來。</br>　　她還未回來，是隔壁院子里有人在說話，像是新來的廚娘。</br>　　他耳力極好，聽了會索性起來，又換了身干爽的衣裳，開門出去。</br>　　“老爺醒了?！睆N娘看到他，臉上寫滿了意外，“夫人說她中午不回來，讓老爺自己用飯?！?lt;/br>　　那夫人看著年紀不小了，這老爺?shù)故莻€俊俏的后生，還以為也上了年紀。</br>　　“嗯?！比伍L風應(yīng)了聲，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到樹下的秋千里，閉上眼。</br>　　陳舒喜歡秋千。</br>　　還在汴京時，她院里的秋千是他給做的，每年春日院里的花開了，她便常常坐在秋千上曬太陽吹風。</br>　　有時他換防回去，就站在秋千后推她。</br>　　她心情若是好了，便會與他說同安堂的趣事，笑盈盈的模樣嫵媚又勾人。</br>　　去同安堂的時間長了，她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偶爾得閑也會興沖沖的要下廚，就是做出來的東西沒法吃。</br>　　任長風笑了下，起身去花廳吃飯。</br>　　過了晌午，院里安靜下來，廚娘和小廝去其他的院子里打掃，任長風回房寫信。</br>　　他要跟陛下說，日后留在安宣府不再回汴京，也不去駐軍歷練，只管好安宣府內(nèi)的幾千官兵，守住這一方平安。</br>　　陳舒的身份太尷尬，這件事不處理好，她永遠不會點頭。</br>　　他孑然一身，不知爹娘是否還在人世，不知自己來自何方。封侯拜相于他毫無用處，既無家人可提拔也無子嗣需要栽培。</br>　　守住安宣府，守住陳舒便夠了。</br>　　自六歲被老賈帶回去，他的命就是陛下的。如今，陛下給了他機會，他就要替陛下好好守住這兒的百姓。</br>　　讓他們安居，為陛下分憂。</br>　　任長風寫好信，仔細封起來拿在手中開門出去。</br>　　五月份的安宣府天氣剛剛好，晴朗暖和，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繁忙。</br>　　任長風忍著疼到驛站發(fā)了信，想起陳舒喜歡吃冰糖葫蘆，傻笑起來，滿城給她找。</br>　　安宣府到底不是汴京，這等在汴京常見的玩意都沒有。</br>　　他轉(zhuǎn)了一圈，找到家糖果譜子買了些糖，又去買了幾樣新鮮的果子，一起帶回去。</br>　　原本他還想去同安堂看一眼陳舒，怕她生氣自己亂跑，便沒敢去。</br>　　任長風回到家，將買來的砂糖和果子送去廚房，吩咐廚娘做冰糖葫蘆。</br>　　廚娘似懂非懂，“這東西我沒做過?！?lt;/br>　　“我自己來，晚間她回來你別告訴她是做的?！比伍L風索性讓她去忙別的，自己動手給陳舒做。</br>　　陳舒很晚才回。</br>　　任長風聽到動靜看過去，見她沒帶行李過來，眼底的火花一下子熄滅。</br>　　家里做了冰糖葫蘆的事，他也提不起勁告訴她。</br>　　她還是不同意嫁。</br>　　“今日燉了雞湯，我讓廚娘把油都撇了?！标愂娣畔滤幭渥^去，唇角微微彎起，“傷口很疼？”</br>　　她回來了，他居然不高興？</br>　　“心疼。”任長風閉上眼不看她。</br>　　“我看看?！标愂婕傺b不知他在說什么，掀了被子就伸手過去，掌心貼上他的胸口。</br>　　任長風睜開眼，繃緊了神經(jīng)看她。</br>　　“跳得很有力，沒什么事。”陳舒若無其事撤回手，還是那副溫柔淺笑的模樣，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來吃飯?！?lt;/br>　　任長風高高懸起的心落下，狠狠摔到地上。</br>　　她就沒長心。</br>　　“對了，我今日帶了粽子回來，親手包的?！标愂鎭G下一句，扭頭往外走，“很好吃?！?lt;/br>　　任長風聽說是她自己包的粽子，又精神過來，下床跟上去主動問她，“放肉的粽子？”</br>　　“放肉的?！标愂婷佳凼嬲?，“知道你喜歡吃肉，特意放了很多?！?lt;/br>　　任長風心底的那點失落霎時散去，露出一臉燦爛的笑，“親手給我包的？”</br>　　陳舒余光瞄他一眼，淡然點頭。</br>　　任長風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收斂了笑容，沒一會又傻傻笑開。</br>　　她心里應(yīng)該有他的吧？</br>　　“廚娘晌午那陣做了些冰糖葫蘆?！比伍L風嗓音輕快，“我沒吃，等著你回來一塊吃?！?lt;/br>　　“膀大腰圓的廚娘？”陳舒捂著嘴輕笑，“還長胡子？”</br>　　任長風一下子紅了臉，耳根子也燒起來，乖乖認錯，“阿姐……我錯了?！?lt;/br>　　“下回不許不聽話?！标愂嫫^看他，沒吃到冰糖葫蘆就覺得甜了。</br>　　她喜歡甜的東西。</br>　　可惜安宣府地處邊境又是苦寒干燥之地，賣的吃食都是方便儲存，方便帶走的。</br>　　來的那會剛過元宵節(jié)，街上都沒有賣糖人的。</br>　　“知道了?！比伍L風嘿嘿笑。</br>　　她開心便好。</br>　　吃過晚飯，任長風梳洗一番穿著中衣回房，老實躺好等陳舒給他換藥。</br>　　陳舒捧了一盞燈過去，打開藥箱給他換藥。</br>　　天涼，傷口愈合的情況又好了很多，邊沿已經(jīng)看到明顯的結(jié)痂，沒有再繼續(xù)化膿。</br>　　重新上了藥，她收拾好藥箱從容出聲，“我先回去，明日再過來?！?lt;/br>　　“阿姐?！比伍L風抬起頭，嗓音一點點低下去，“能不能留下？”</br>　　他想要個準話。</br>　　“今夜不會再高熱，你好好睡一覺再過兩日就能全好。”陳舒有點想笑，也想留下來照顧他，可現(xiàn)在還不行。</br>　　她得安排好了才能住過來。</br>　　同安堂的師弟師妹，都知道他是自己的遠房表弟，他們忽然住一塊總歸不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br>　　她還沒安排妥當，得讓師弟師妹們不起疑，還得讓府衙的那些人閉嘴，不在私下說他閑話。</br>　　可這些事還不能告訴他。</br>　　怕他藏不住。</br>　　“那你明日早些過來?！比伍L風退而求其次，“我想吃餛飩。”</br>　　“行，我明日過來了就給你帶?！标愂婺樕暇`開笑容，嗓音綿軟，“睡吧，茶水在桌上，夜里渴了就自己起來喝?！?lt;/br>　　任長風乖覺點頭。</br>　　她明日還來便行。等陛下回信他就再求她，求到她答應(yīng)為止。</br>　　陳舒帶上門出去，暗暗想著要怎樣避開同屋的師妹，自己給自己寫一封信。</br>　　她們住一塊，容易露出破綻。</br>　　易容這事她都每日提心吊膽，不敢再有別的動作。</br>　　出了大門，陳舒背著藥箱慢慢往回走，想到可以去賣筆墨的鋪子買紙時順道寫信，頓時輕松起來。</br>　　任長風之前一直是侍衛(wèi)，不懂人情世故，腦子里也沒有那般多的彎彎繞。</br>　　他心思簡單，給什么命令便做什么，對趙珩來說是一把非常趁手的利劍。</br>　　自他到了安宣府，城內(nèi)的地痞都少了，都怕這位年紀輕輕的參將。</br>　　陳舒想到任長風在自己跟前，時常無措臉紅的模樣，禁不住笑起來。</br>　　她算是死過一回重新來的人，沒什么不敢試的。</br>　　轉(zhuǎn)過天，同安堂依舊不怎么忙。</br>　　陳舒跟著師弟師妹們吃過午飯，找了個借口出門，揣上銀子去城中的筆墨鋪子。</br>　　這會街上沒多少人，鋪子里也沒人。</br>　　陳舒看了一圈，要了兩支筆幾張紙，狀似隨意的語氣，“掌柜的，我想借你的墨寫封信，多少銀子?！?lt;/br>　　“姑娘說笑，這點墨能要多少銀子，你寫便是?！闭乒袷?。</br>　　“那便多謝了，待會我再選些紙?！标愂婊亟o他一個微笑，拿走硯臺和墨條，坐到店內(nèi)準備的桌椅前。</br>　　她當初去同安堂學(xué)醫(yī)，捏造了假的身份和經(jīng)歷，如今收到信，應(yīng)是從南境來的。</br>　　南境一地，南康府最為富庶。</br>　　就選南康府了。</br>　　陳舒寫好了信，折好了塞進信封里，封上封口將筆墨還回去。</br>　　又重新挑了些紙，她付完銀子，帶上買好的紙筆出門，去找安宣府的信客。</br>　　同安堂發(fā)回汴京的信都是信客幫送，一月一次，每封信一百文，倒是不貴。</br>　　陳舒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會，找到信客鋪子，徑自撩開簾子進去。</br>　　鋪子里只有兩人，一個掌柜一個小二。</br>　　陳舒說明來意，拿出寫好的信遞過去，漠然出聲，“明日送到同安堂便可，這是辛苦費?！?lt;/br>　　掌柜的拿起她的信看了會，未有多問。</br>　　陳舒放下三百文錢，起身出去。</br>　　她明日休息，跟師父說好了的。到時候信送到同安堂，師弟師妹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好奇跟她打聽，是不是家中有了情況。</br>　　剩下的就好辦了。</br>　　陳舒帶著新買的紙筆回到同安堂，若無其事地跟著師弟師妹們一起，繼續(xù)跟師父忙碌。</br>　　忙過一日，又休息一日，等陳舒回到同安堂，人人都知曉她家鄉(xiāng)來信的事。</br>　　陳舒佯裝不解，當著他們的面拆了信，看完便神色凝重一言不發(fā)。</br>　　“師姐？”俞森被她的模樣驚到，關(guān)心看她，“可是出了什么大事？”</br>　　“算是大事，爹娘給我安排了門婚事，我一直都不知。叔叔得知我在同安堂學(xué)醫(yī)，輾轉(zhuǎn)來信，讓我與表弟長風成婚?！标愂嬗挠膰@氣。</br>　　俞森噎了下，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你倆有婚約？”</br>　　這好像也正常，看他二人的長相，估計是出五服了。</br>　　不然，這差的也太遠了些。</br>　　“我也是剛剛得知，表弟的爹娘去南康，叔叔想起這事便給我來信?！标愂娴拖骂^，故作傷感，“他們許是知曉表弟如今有出息，才告訴我?！?lt;/br>　　“任將軍那么好，師姐你一定要嫁給他，不能便宜了外人?！睅熋醚凵窳辆ЬУ乜粗?，“我說真的，他若是愿意娶，你一定要嫁。”</br>　　整個安宣府，就屬任長風最好看，她要是遇到這樣的事閉眼就嫁了。</br>　　長得好看又拿俸祿，上哪兒找這么好的夫婿。</br>　　“我回去同他商量下?！标愂媸掌鹦?，擺出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交代他們一聲，先回去。</br>　　俞森看了眼師妹，忍不住說她，“就你話多，師姐這會得難受死了，忽然間就多了門親事，誰開心得起來?！?lt;/br>　　“我真覺得很好啊，表姐弟互相還算了解，比那些成婚了才說上話的要好很多?！睅熋靡荒槦o辜。</br>　　俞森胸口疼，一點都不想理她了。</br>　　陳舒沒走遠，聽到俞森的話唇角彎了下，掉頭往任長風買的房子走去。</br>　　任長風好了許多，她到家時他正坐在秋千上發(fā)呆。</br>　　陳舒走過去，將信遞給他，眉眼間掛著溫柔的笑意。</br>　　任長風見她回來，眼底欣喜剛涌上來就退了回去，遲疑接過她遞來的信，取出信紙展開。</br>　　仔細看完信，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然后站起來激動抱起她，“怎么不跟我商量？”</br>　　她竟然同意了？！</br>　　任長風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br>　　“跟你說早露餡了?！标愂嫔斐鍪?，輕輕點了下他的額頭，“放我下來?！?lt;/br>　　“嗯?！比伍L風放她下來，緊緊抱在懷中，“我明日就拿著信去找知府大人，請他主婚?！?lt;/br>　　“行吧?！标愂嫜銎鹉樋此?，眼里皆是風情，“順便幫我把行李搬過來。”</br>　　任長風開心大笑。</br>　　轉(zhuǎn)過天，兩人一道去府衙跟張奉如說明情況，順道把婚書給辦了。</br>　　到了成親這日，陳舒穿上任長風給定的嫁衣，從同安堂出嫁。</br>　　花轎搖搖晃晃，她看著身上的大紅嫁衣，掩在蓋頭底下的眸子，悄然發(fā)紅。</br>　　她這一生，真的再也沒什么遺憾了。</br>　　十年寵妃，又當了數(shù)日繼后，如今卻以尋常百姓的身份，嫁給自己中意的男子。</br>　　孩子想養(yǎng)，收養(yǎng)幾個便成了。任長風若是不想養(yǎng)，這般與他一起過下去，也挺好。</br>　　陳舒閉了閉眼，告訴自己該笑的，這一生大起大落最后還能如此走運，該大笑才是。</br>　　花轎停下，她聽著鞭炮聲和百姓的歡呼聲，笑容爬上臉頰。</br>　　任長風過來踢了花轎，請來的喜婆掀開簾子將紅綢遞到她手上，牽著她過火盆過門檻。</br>　　進了前院花廳，張奉如主婚。</br>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br>　　禮畢，陳舒先回婚房，任長風應(yīng)酬賓客。</br>　　這一等便等到了晚上，陳舒聽著嬉鬧聲傳過來，一顆心軟得化成了水。</br>　　任長風在裝醉。</br>　　他自小接受訓(xùn)練，喝酒只是其中一項。</br>　　嬉鬧聲到了門外停住，陳舒等了會，房門被推開復(fù)又關(guān)上。</br>　　她聽著他的腳步聲朝自己走來，忽然就有些緊張。</br>　　“娘子……”任長風嗓音發(fā)啞，拿起桌上的喜秤挑開她的紅蓋頭。</br>　　他的阿姐終于穿著大紅的喜服，成了他的妻，瓷白艷麗的容顏，美若天仙。</br>　　“合巹酒。”陳舒含笑提醒，“在外邊不喝，這杯酒得喝?！?lt;/br>　　任長風撓了撓頭，端了酒坐過去，擁著她將合巹酒喝了。</br>　　喝完酒，他拿走杯子放回去，放下床幃一件一件將她身上的喜服脫下……</br>　　陳舒被他鬧了一夜，睡醒過來已是第二日晌午。</br>　　任長風也沒醒，陳舒靜靜注視他片刻，無聲的笑了笑又閉上眼睡覺。</br>　　養(yǎng)傷加上成婚這事，任長風前后休息了半個月，傷口好利索立即回府衙做事。</br>　　上回抓回來的盜賊招供，他們是個游牧部落，因為天冷凍死了不少牛羊，沒活路才想著來北梁打劫。</br>　　任長風按照張奉如的吩咐，帶兵將整個部落的人都帶回來，安置到張奉如劃給他們的地方，讓他們住下來種植棉花和高粱。</br>　　這事忙完，時間也到了六月中。</br>　　安宣府還沒入夏，氣候比五月時更舒服，邊境那邊沒什么消息傳過來，倒是東蜀來的商販越來越多。</br>　　這些商販許是水土不服，到了安宣府便上吐下瀉，陳舒忙得都沒時間回家。</br>　　任長風處理完公務(wù)，去買了陳舒喜歡吃的糖果，早早去同安堂接她。</br>　　陳舒看到任長風便忍不住心跳，忙完立即跟師弟師妹說了聲，跟著他一塊回家。</br>　　“陛下給我回了信，準許我今后留在安宣府，不回汴京?！比伍L風牽著她的手，語氣平靜，“等過段時間，學(xué)堂的幾個女夫子成了婚，你便不必易容了。”</br>　　“好?！标愂嬗指袆佑中奶郏盀榱宋曳艞壏夂畎菹嗟臋C會，不可惜嗎？”</br>　　“不可惜，封侯拜相依然是孤家寡人才可惜?！比伍L風握緊她的手，低頭在她耳邊笑，“守住這兒的百姓，守住阿姐，于我便是封侯拜相?！?lt;/br>　　陳舒臉紅起來，也忍不住笑，“你這般覺得便好?！?lt;/br>　　往后的日子誰也說不準，過好當下便知足了。</br>　　幸福的日子持續(xù)一年，東蜀那邊又亂了起來，不少商販和受傷的百姓涌入安宣府。</br>　　任長風和陳舒都特別忙，經(jīng)常見不著面。</br>　　到了臘月，赤虎軍出動，任長風總算可以松懈，帶兵返回安宣府。</br>　　“將軍，我聽著那邊有孩子在哭?！备睂⒆飞蟻?，勒停韁繩往左邊指去，“屬下去瞧瞧?！?lt;/br>　　任長風也停下來，帶著其余部下一道過去。</br>　　草叢里倒著五具尸體，看著像是死了很長時間，一個約莫一歲左右的小女娃哭啞了嗓子，趴在母親身上找吃的。</br>　　任長風不忍看，跳下馬將女娃抱起來，拿了水壺喂她喝水。</br>　　副將和其他人則就地挖坑，把地上的尸體都埋了。</br>　　這些都是從東蜀逃過來的百姓，估摸著是遇到了散兵，身上的財務(wù)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沒剩下。</br>　　女娃喝了水，許是哭累了，枕著任長風的胸口便睡著過去。</br>　　任長風搖搖頭，等著部下忙完，拿了件外袍將女娃綁在自己胸前，這才繼續(xù)上路。</br>　　“將軍，這女娃要咋整？”副將看了眼他抱在胸前的小女娃，禁不住嘆氣，“我家里三個了養(yǎng)不了。”</br>　　其他人家里最少也兩個，養(yǎng)不起。</br>　　“我養(yǎng)?！比伍L風語氣堅定。</br>　　陳舒這一年總喜歡盯著別人家的孩子看，這孩子跟他們有緣，養(yǎng)一個不是難事。</br>　　“嫂子見著她肯定高興。”副將聽說他要養(yǎng)，頓時安心。</br>　　安宣府的百姓都知道，任將軍的夫人學(xué)醫(yī)時試錯藥，以后都不能生了。</br>　　有個孩子，也算是彌補了遺憾。</br>　　“她會高興的?！比伍L風笑了下，抱緊懷中的小豆丁，繼續(xù)策馬回城。</br>　　到家已經(jīng)天黑，小豆丁還沒醒。</br>　　任長風抱著她回屋，陳舒在做學(xué)醫(yī)的記錄，神色專注。</br>　　“夫人，我今日在路上撿到一個女娃?！比伍L風有些緊張的停下來，不敢再上前。</br>　　這事自己自作主張，還未與她商量。</br>　　“我看看。”陳舒放下筆過去，小心將女娃抱過來。</br>　　小姑娘身上臟兮兮，但也看得出來模樣不錯。</br>　　“我們養(yǎng)她吧?！标愂鏇]舍得還回去，眼眶也跟著濕了一圈，“就當是我們的孩子?！?lt;/br>　　這么小就沒了爹娘，太可憐了。</br>　　“好，你想養(yǎng)幾個就養(yǎng)幾個，我養(yǎng)得起?！比伍L風說完，掉頭去叫來婢女抱孩子去廂房。</br>　　婢女很快過來，任長風等著婢女出了門，旋即關(guān)門抱住陳舒，下巴擱到她肩頭上含糊出聲，“想你了?！?lt;/br>　　“我也想你?！标愂娣词帜笏亩洌叭ナ嵯?，身上臭烘烘?！?lt;/br>　　任長風笑了下，松開她開門出去。</br>　　陳舒拍拍自己燒得有些燙的臉頰回頭，露出幸福甜蜜的笑。</br>　　能遇到他，她三生有幸。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