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照耀廣袤雪地,凝霜的旌旗下，一匹匹戰(zhàn)馬踢踏踢踏地走過。</br>　　營帳里，一人從噩夢中醒來。</br>　　服侍的婢女忙去帳外傳召軍醫(yī),而后又盛來熱羹,伺候床上人飲下。</br>　　空蕩蕩的營帳里就只她二人,飲羹湯的吞咽聲咕咚咕咚，如同一顆顆石頭滾入水中。</br>　　一氣飲盡后,婢女把空碗拿開，一邊用絲帕揩著床上人嘴角,一邊心疼地道：“奴婢剛剛已去傳了軍醫(yī),殿下如果還有哪里不舒服的,一會兒一定要如實相告,這軍中的大夫雖然不比宮廷御醫(yī)，但總是聊勝于無,從易州到京城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殿下需得遵照醫(yī)囑，仔細(xì)將養(yǎng)著才是。”</br>　　趙慧妍不語,目光怔怔地凝在虛空里,被褥底下的手卻默默往上移，按在了小腹上。</br>　　婢女瞥見這細(xì)微的動作,眉間郁悒更是濃重。</br>　　不多時,帳外傳來颯颯腳步聲，循聲看去,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形投映在帳上,顯然并不是軍醫(yī)。</br>　　婢女驚喜道：“褚將軍來了！”</br>　　聽得“褚將軍”三字，趙慧妍心神一震，眸里光芒迸射,那神情，竟似一瞬的希冀，兼并一瞬的抗拒。</br>　　然而帳布一撩，進(jìn)來的人方臉直鼻，胡子拉碴，一身不修邊幅的落拓之氣，并不是將軍褚懌，而是主帥褚晏。</br>　　趙慧妍眸中微光頓熄，繃著的臉上既有失落，也有慶幸。</br>　　褚晏進(jìn)帳來，行過禮后，寒暄道：“聽聞殿下醒了，臣特來看看?！?lt;/br>　　趙慧妍垂下眼簾，木頭也似地坐在床上，依舊不語，婢女忙賠笑道：“多謝將軍前來探望，殿下已無大礙了?！?lt;/br>　　褚晏點頭，又細(xì)看趙慧妍兩眼，審度的目光定格在她腹間。</br>　　自入帳以來，她捂腹的動作就沒變過，再細(xì)看其臉龐，蛾眉緊鎖，面容蒼白，很明顯的忍痛之態(tài)。</br>　　褚晏道：“殿下……受傷了嗎？”</br>　　趙慧妍微震，被褥底下的手本能地撤開，漠然答：“沒有?！?lt;/br>　　婢女察言觀色，忙解釋：“昨日顛簸一夜，殿下精疲力竭，想是累著了……”</br>　　褚晏了然，緩緩點頭，婢女似生怕觸怒于他，又迭聲道了幾句感謝他不畏艱難前往營救的話。</br>　　褚晏笑笑，自答不必，最后看一眼趙慧妍木然的臉，轉(zhuǎn)身去了。</br>　　一刻鐘后，一個細(xì)皮嫩肉、文質(zhì)彬彬的少年挎著藥箱走進(jìn)營帳里，褚晏抱臂等在一桿旌旗后。</br>　　再一刻鐘，那少年辭別婢女，踅身往回，及至旗桿下時，被一條卷起的馬鞭攔下。</br>　　少年抬頭，欣喜：“大將軍！”</br>　　褚晏咧嘴朝他笑，胡茬里咧開一個大酒窩：“大冷的天，就穿這么一點？”</br>　　一面說，一面親自替他攏外衣。</br>　　奚長生受寵若驚，笑得臉上開花一樣，把被他攏過的衣襟牢牢捏著：“我沒事，我體質(zhì)很好的，不輸給營里的其他兄弟！”</br>　　褚晏在他胸膛上輕輕一捶，笑，繼而下巴往營帳里一指，切入正題：“帝姬身體怎樣？”</br>　　奚長生聞言，笑容收去，道：“除逃亡時所受的一些皮外傷外，并無什么大礙，只是……”</br>　　褚晏：“只是懷孕了，但情況并不樂觀。”</br>　　奚長生奇道：“將軍看出來了？”</br>　　褚晏回想剛剛在帳中留意到的細(xì)節(jié)，手摸下巴，竟是一臉愁容。</br>　　奚長生忙承諾道：“但將軍放心，恭穆帝姬年輕體健，胎象不穩(wěn)，只是逃亡途中疲累所至，我已給帝姬開了兩味安胎藥，晨昏換服，臥床休養(yǎng)，數(shù)日之后，定能有所恢復(fù)?？偠灾?，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保住帝姬腹中的孩子的！”</br>　　褚晏欲言又止，瞧那神情，竟是恨不得奚長生不要去保住般，然而最后到底沒這么說，大手在他肩上拍拍，默然走了。</br>　　東側(cè)營帳中，一盆炭火必必剝剝地燃著，長案前，兩人一前一后默立，圍看著一張地圖。</br>　　身形稍矮那人頭戴玉冠，肩披狐裘，低頭指著地圖上的一座城池，道：“賀家二十萬大軍已圍攻燕京六日，所攜糧草最多可再補給半個月，而敵方守將固城嚴(yán)守，拒不迎戰(zhàn)，始終把燕京城守得固若金湯，照此拉鋸下去，大軍疲軟，拿下這座城，就是難上加難了?！?lt;/br>　　他對面那人一雙劍眉入鬢，雙眸深邃，聞言只是抱臂看著，靜聽不語。</br>　　趙彭眉間深鎖，目光在群山峻嶺、重重關(guān)隘間穿梭，驀地相中極小的一點，指住道：“除非從此處增派一支精銳，突襲燕京城東……”</br>　　卻又驚覺這個主意太過幼稚，顯然忽略了兩軍對峙的方位，趙彭訕訕止住，屈指抵在唇間，一雙黢黑大眼反復(fù)撲閃。</br>　　沉吟間，倏覺對面目光深長，趙彭抬頭，看入褚懌那雙曜石似的眼眸里，一愣。</br>　　“姐夫……怎么了？”</br>　　趙彭茫然，生怕是剛剛的提議遠(yuǎn)比自己所想的幼稚可笑，要大受批評，立刻打起解釋的腹稿來。</br>　　褚懌卻道：“沒什么，想你姐了?！?lt;/br>　　趙彭：“……？？”</br>　　褚懌泰然移開目光，把案上地圖調(diào)個頭，指住燕京城西側(cè)的一條險道，開始講解破城之法。</br>　　趙彭忙斂回神來，全神貫注認(rèn)真聽講。</br>　　卻在講到一半之時，一人突然撩帳而入，兩人轉(zhuǎn)頭看去，來人甲胄在身，臂夾頭盔，一臉嚴(yán)肅正經(jīng)，正是主帥褚晏。</br>　　“帝姬懷孕了?！?lt;/br>　　褚晏開門見山，半句鋪墊也無，扔來這一句后，就近在案前的交椅坐了，抄起一盞茶水便喝。</br>　　卻把那邊的倆男人整得天驚地動，一個半晌無法反應(yīng)，一個一蹦三尺之高，把那沒反應(yīng)的用力一拽，大喜道：“姐夫！你要當(dāng)?shù)?！?lt;/br>　　褚晏慢慢吞下口中茶，“咕咚”一大聲，盯著案邊狂喜那倆，指指帳外：“西邊那個?！?lt;/br>　　趙彭笑容凝固：“……？！”</br>　　褚懌：“…………”</br>　　“咳”</br>　　褚晏盒上茶蓋，半戲謔半心虛地正襟危坐起來，道：“剛診出來的，但前些時日疲累過度，情況很不樂觀，奚長生正在保?！?lt;/br>　　趙彭從天上墜入地下，很勉強地反應(yīng)過來，蹙眉道：“那是遼王的種，這時候保下來，日后慧妍在宮中該如何自處？”</br>　　褚晏點頭，認(rèn)同他這一份憂慮，這也是他先前愁容滿面的原因。</br>　　大鄞而今舉全國之力聯(lián)金滅遼，無論成敗，都已和契丹結(jié)下血海深仇，恭穆帝姬腹中的這個孩子一旦被生下，勢必會成為眾矢之的，遺禍無窮。</br>　　可是，要命令奚長生趁機把這孩子弄掉吧，又實在有違人道，何況他到底是臣，擅自處決帝姬腹中的一條生命，被追究起來的話，必定也是個不小的罪名。</br>　　趙彭道：“我去找慧妍，這個孩子不能要！”</br>　　說罷，竟毅然往外而去，褚晏自然不攔，眼下這檔口，也只有趙彭適合出面解決此事。</br>　　人去后，褚晏重新把茶端起來，揭開茶蓋，瞅著那邊低頭看圖的褚懌，卸下了那副嚴(yán)肅的面孔，閑閑道：“看什么，又看不進(jìn)去?！?lt;/br>　　褚懌掀眼，冷沉沉斜來一眼。褚晏笑呵呵，喝盡杯中茶，抹嘴道：“倒有一樁好差事，可解一解你這相思之苦?！?lt;/br>　　褚懌顯然對他嘴中蹦出的任何一個字都不再感興趣了，默不作聲擺弄著地圖上的標(biāo)志，褚晏倒是興致不減，繼續(xù)笑：“送恭穆帝姬回京，怎么樣？去不去？”</br>　　褚懌：“不去?！?lt;/br>　　一絲猶豫也無。</br>　　褚晏納悶了：“臭崽子，你聽清楚沒有？”</br>　　褚懌眉眼不抬，一副“十分清楚，但就是不去”的姿態(tài)。</br>　　褚晏氣得舔腮幫，坐正講道理：“官家欽點你送人回京，就是圖你去跟容央聚一聚，你這抗旨不遵，是想為難我，還是存心要讓你屋里那位抓肝撓肺？”</br>　　褚懌站直，眼神不離地圖：“燕京一戰(zhàn)事態(tài)膠著，賀淵難以應(yīng)付，屆時只怕要從易州調(diào)兵。四叔要是想解相思之苦，代我前去便是，我留守駐地，以防萬一?！?lt;/br>　　褚晏語塞，不及回應(yīng)，褚懌抬眸朝他一看：“不客氣?！?lt;/br>　　褚晏：“？！”</br>　　沉吟片刻，褚晏驀地悟出點什么，勾唇道：“我已經(jīng)替你去把恭穆帝姬尋回來了，而今還要替你把人送回去，怎么著，人家恭穆帝姬是豺狼還是猛獸，非得你這樣避之不及？”</br>　　褚懌正兒八經(jīng)：“尋回帝姬的密旨上并無褚懌大名，不存在替或不替。”</br>　　褚晏道：“是，尋個走丟的帝姬，要堂堂一方主帥親自出馬，合著底下的人都白養(yǎng)的唄?！?lt;/br>　　褚懌鎖眉，張開口，終究沒吭出半聲。</br>　　褚晏自知猜對，心道：“臭崽子艷福倒是不淺?！弊焐喜患皯蛑o，一人突然從外闖入，嚷道：“啟稟將軍，帝姬小產(chǎn)了！”</br>　　西邊營帳外，趙彭目定口呆地僵立著，身側(cè)帳幔給人撩起又放下，一個個人手忙腳亂地進(jìn)去，又著急忙慌地又出來。</br>　　營帳中，倏而有人痛哭，倏而有人大叫，倏而有人訓(xùn)斥喝令，嘈嘈雜雜，吵吵嚷嚷，竟似地獄里鬼哭狼嚎一樣。</br>　　趙彭扶著那桿凍僵的旌旗站著，思緒卻在停在剛剛進(jìn)帳時所見的那一幕</br>　　趙慧妍披頭散發(fā)地站在床邊，手里也不知是抓著什么，只管發(fā)瘋一樣、機械一樣朝自己的肚子狠砸……</br>　　砸得邊上的婢女抱頭慘叫，砸得一汩汩血從她雪白的褻褲流淌下來，洇濕毛氈……</br>　　趙彭頭皮發(fā)麻，腦袋里只似落了口洪鐘，正六神無主，肩膀突然被人抓住，有人在耳邊喊道：“殿下！”</br>　　趙彭一震，定睛看去，來人竟是褚晏。</br>　　“將軍……”趙彭回神，往額頭一擦，竟是一頭冷汗。</br>　　褚晏尚不知趙慧妍是自行解決那腹中胎兒的，只以為趙彭是擔(dān)心愧疚，安慰道：“軍中有奚長生在，帝姬不會有事，殿下寬心?！?lt;/br>　　此時帳中動靜漸小，應(yīng)該是趙慧妍的危急情形穩(wěn)定下來，趙彭點點頭，片刻道：“慧妍經(jīng)這一難，恐怕得休養(yǎng)一陣方能繼續(xù)趕路，煩請將軍修書一封，如實奏明官家?！?lt;/br>　　褚晏會意，趙彭又道：“護(hù)送之人，可定好了？”</br>　　褚晏想起剛剛褚懌那態(tài)度，欲言又止。</br>　　趙彭道：“要是將軍這邊不方便調(diào)人，就由我親自送她回一趟京吧?！?lt;/br>　　褚晏理解趙彭，畢竟是皇室兄妹，就算平日里不夠親，這廂眼看對方死里逃生、再遭大難，不可能半分心酸也無，去往汴京的路上，自是不想再有任何意外了。</br>　　褚晏道：“殿下放心，臣會派軍中精銳護(hù)送，確保二位萬無一失，平安返京?！?lt;/br>　　這回應(yīng)，便是應(yīng)承趙彭的請求了，趙彭謝過，想想留在京中的容央，也是十分思念，稍一收斂心神后，正逢奚長生撩帳而出，當(dāng)下跟褚晏一并入內(nèi)探視去了。</br>　　卻說褚晏去后，褚懌獨自留在帳中，坐看案上地圖，心緒沉浮。</br>　　褚晏的話不時零零碎碎地回蕩耳畔</br>　　回京，容央，相思之苦，抓肝撓肺……</br>　　褚懌扶額，眉心漸漸攏成一條“川”字。</br>　　回……嗎？</br>　　一口回絕，固然有不想再跟趙慧妍扯上關(guān)系的成分在，但更多原因，還是放不下燕京之戰(zhàn)。</br>　　褚懌目光落回地圖。</br>　　汴京一別，至今已兩個多月，易州城的雪下了整整兩場，從京城而來的信中，亦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月夜里一層層鋪厚、又一層層消融的雪……</br>　　修長的指點在地圖上，從一座關(guān)城劃至汴京。</br>　　千里綿亙，跨越重山復(fù)嶺，廣川大河。</br>　　如果急行軍的話，來回用時大概能控制在十日之內(nèi)，即便燕京一戰(zhàn)真有變數(shù)，也能盡快趕回。</br>　　但是，依趙慧妍眼下的身體狀況來看，急行軍儼然是天方夜譚，單是回京這一趟，估計就要耗時半個多月。再者，這么火急火燎、不管不顧地趕回去，如果就只是為了見上一面的話，似乎總有點……</br>　　褚懌壓著眉心，琢磨著那個很不愿意吐出來的詞，后知后覺，自己這優(yōu)柔寡斷的樣兒，簡直像是中邪了。</br>　　褚懌別開眼，起身離開長案，便在這時，百順嬉皮笑臉地撩帳進(jìn)來，喜滋滋道：“郎君，瞧瞧什么來了！”</br>　　手一揚，褚懌立刻瞄準(zhǔn)上邊拿著的一封信函。</br>　　是容央寫的信到了。</br>　　將將平靜的心湖“嘭”一聲，登時又蕩開一片浪花。</br>　　褚懌抿住唇，不動聲色把信取來，再示意百順出去。</br>　　百順心道：“又裝，裝什么裝?！钡降撞桓掖链⑿χ?，乖溜溜地去了。</br>　　褚懌坐回原位，立刻把信拆開。</br>　　這回也只是薄薄的一張紙，但跟上回不一樣，不拿艱深晦澀、文氣縐縐的詩來給他猜了，改成了一幅畫。</br>　　畫里，一個尚在襁褓的小男嬰捏著一大串糖葫蘆，正垂涎三尺地大快朵頤。</br>　　糖葫蘆邊上，還要特意備注一個“酸”。</br>　　褚懌蹙緊眉，什么意思？</br>　　屁大點的嬰孩，就吃糖葫蘆，還酸，哪有糖葫蘆是酸的？</br>　　等等，酸的糖葫蘆……</br>　　褚懌眸光一變，再次看回畫上的男嬰，目光如炬滾燙。</br>　　帳外風(fēng)雪如晦，烈烈吹翻旌旗，營帳中，闃寂如大海凝結(jié)。</br>　　褚懌坐在案前，一錯不錯地盯著那男嬰的眉眼。</br>　　是夜，褚晏處理完軍務(wù)，晚膳都來不及吃，又開始著手調(diào)人護(hù)送趙慧妍和趙彭回京一事。</br>　　兩個千金萬貴的殿下在，這護(hù)送之責(zé)，真真是重于泰山。褚晏思來想去，絞盡腦汁，最后敲定由昭武校尉唐檜和褚懌的得力副將李業(yè)思共同率褚家親信護(hù)送二位殿下回京，當(dāng)下把人尋來，反復(fù)交代一路上的注意事宜后，方稍稍放下點心，吩咐傳膳。</br>　　人剛坐下，熱茶都還沒喝上一口，褚懌“唰”一聲撩帳入內(nèi)。</br>　　褚晏本能地精神一繃，直覺無甚好事。</br>　　果然褚懌站定，開口便道：“回京隊伍，何時出發(fā)？”</br>　　褚晏心有戚戚：“干什么？”</br>　　褚懌一臉坦然：“不是要我送？”</br>　　褚晏臉頰僵硬，擱下那杯茶水，起身踱至褚懌身前，伸手在他胸膛拍拍。</br>　　然后微笑：“好玩，是么？”</br>　　三日后，由褚懌率領(lǐng)的一支精銳護(hù)送著恭穆帝姬趙慧妍的車駕離開關(guān)城，向都城汴京出發(fā)。</br>　　一切遵照圣旨執(zhí)行，原本請纓的趙彭便被留了下來，繼續(xù)在營中視察歷練。眼瞅著浩浩蕩蕩的一隊鐵蹄消失在大雪深處，趙彭慨嘆道：“姐夫送去也好，比起我，四姐自然是更想看到姐夫的?！?lt;/br>　　褚晏道：“看著脹氣。”</br>　　趙彭轉(zhuǎn)頭：“？”</br>　　啥？</br>　　褚晏笑笑：“走了挺好?！?lt;/br>　　趙彭：“……”</br>　　朝陽破云，鎏金一樣的光漫射大地，車輪在皚皚積雪上碾壓著，像一路壓過破碎的瓷器。</br>　　趙慧妍靠在車窗前，推開窗戶往外看。</br>　　雪道逶迤，整齊肅靜的騎兵前方，一人銀甲凜凜，策馬而行，背影挺直如雪峰靜立。</br>　　此情此景，今夕何夕……</br>　　有風(fēng)卷著凜冽寒氣從窗外撲來，婢女抓住那扇窗，小心勸道：“殿下，您現(xiàn)在受不得風(fēng)吹，關(guān)了吧?！?lt;/br>　　趙慧妍眼神空寂，目光仍凝在那里，卻淡漠答：“關(guān)吧?！?lt;/br>　　當(dāng)日夜間，隊伍抵達(dá)六十里外的小鎮(zhèn)，下榻客棧時，婢女找到百順傳話，懇請行軍速度放慢一點。</br>　　百順為難，如實稟明褚懌后，褚懌道：“日行六十里，已是最慢了?！?lt;/br>　　百順何嘗不知，但……</br>　　“或許是恭穆帝姬尚未恢復(fù)，這天又冷，實在經(jīng)不起長途顛簸……”</br>　　褚懌斂眉，百順不敢再往下講，雖然私心里也希望盡快回京，但瞧車中那位一張慘白如死人一樣的臉，又著實狠不下心。</br>　　次日，行軍速度果然變慢，原定于兩日的行程，足足多走了一天。</br>　　這日午間，在途中用過干糧后，軍隊繼續(xù)啟程，不多時，百順又策馬找上褚懌，道：“郎君，帝姬傳話，好像哪里不大好，要您過去一趟?！?lt;/br>　　褚懌一臉冷漠，就差將“老子又不是軍醫(yī)”寫在臉上，百順很懂他的心意，賠笑道：“剛剛已召過軍醫(yī)了，但帝姬不見，點名道姓的，只要您?！?lt;/br>　　褚懌沉眉，那臉自然更冷了。</br>　　百順懸著心靜靜等待，原以為褚懌勢必不會再理，誰料半晌后，影殺低鳴一聲，竟還是掉頭往后去了。</br>　　百順又驚又奇，急忙跟去。</br>　　開春的日頭懸在重重山外，殘雪覆蓋的官道上古樹蕭索，褚懌一騎穿過橫伸的枝杪、招展的旌旗，及至馬車窗前并行后，向內(nèi)道：“殿下有何貴干？”</br>　　車窗并不打開，少頃，一道低弱聲音從內(nèi)傳來：“此處是何處？”</br>　　褚懌展眼往山外看，峭壁之下，云霧繚繞，重巒疊嶂，一條大河盤于岳間，氣勢滔滔。</br>　　褚懌答：“孟津關(guān)?！?lt;/br>　　北濱黃河，南附邙嶺，河南境內(nèi)七大關(guān)口之一。</br>　　趙慧妍道：“哦，我來過?！?lt;/br>　　褚懌默然。</br>　　孟津關(guān)是大鄞赴大遼的必經(jīng)關(guān)口，她指的是去年和親的時候。</br>　　趙慧妍道：“唐代詩人韋莊曾有一首詩，是在孟津關(guān)寫給友人贈別的，將軍可知道？”</br>　　褚懌道：“知道?！?lt;/br>　　趙慧妍道：“能請將軍念一遍嗎？”</br>　　車中靜默，車外也靜默，蹄聲、風(fēng)聲一時震耳。</br>　　“一介武夫，不記這些?！?lt;/br>　　褚懌提韁，策馬往前。</br>　　百順跟來時，恰看到這一幕，一時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br>　　是夜，大軍在孟津關(guān)驛館歇腳，夜深后，百順給褚懌端來熱水，伺候他泡腳時，剛一開口，褚懌道：“就說我病了?！?lt;/br>　　百順：“啊？”</br>　　褚懌手握著一卷兵書，眼都沒抬：“日后再找我，就說我病了。”</br>　　百順?biāo)贫嵌?，半晌憬悟過來：“哦……”</br>　　眨眼數(shù)日過去，行軍速度漸漸加快，送行隊伍直逼汴京。</br>　　春分這日午后，途經(jīng)杞縣，正巧趕上縣里廟會，熱鬧得一眾士兵眼花繚亂，目不暇接。</br>　　褚懌下令休整半日，眾人歡欣鼓舞。</br>　　百順眉?xì)g眼笑，屁顛屁顛地跟在褚懌后頭，一會兒東邊瞅瞅舞獅，一會兒西邊瞅瞅攤鋪，期間又還要分出一神系在褚懌身上，真真是不亦忙乎。</br>　　褚懌卸下軍裝，一襲春衫行走在人海里，墨發(fā)高束，軒眉燦目，端的是風(fēng)神瀟灑，英俊無儔，引得一條街的婦女、少女心馳神遙，花枝亂顫。</br>　　百順連道“罪過”，不敢再分神，沖上前殷勤護(hù)主。</br>　　褚懌駐足在一輛貨車前，拿起最頂層貨架上的一個彩繪摩睺羅。</br>　　身邊忽然有人道：“將軍不是病了？”</br>　　褚懌轉(zhuǎn)頭，貨車前，趙慧妍領(lǐng)著婢女靜靜站著，一雙杏眼冷清又銳亮，似在洞察，也似在嘲諷。</br>　　褚懌道：“是病了?！?lt;/br>　　趙慧妍微冷一哂：“什么病，好得這樣快?！?lt;/br>　　褚懌道：“還沒好。”</br>　　繼而補充：“相思病?！?lt;/br>　　說罷，朝貨郎扔去一枚碎銀，拿著那摩睺羅便走了。</br>　　趙慧妍佇立原地，交握在袖中的雙手?jǐn)n緊，空濛目光略過車上貨架，定格在最頂層空掉的那一格。</br>　　褚懌拿走的摩睺羅，是個彩繪的襁褓嬰孩。</br>　　目中驀然像被針刺，趙慧妍紅著眼眶轉(zhuǎn)開頭，身邊婢女道：“殿下你瞧這小郎君，神氣活現(xiàn)，簡直跟真的似的，咱們買一個吧？”</br>　　趙慧妍看著茫茫人海，漠聲道：“買吧?！?lt;/br>　　一日后，汴京城近在眼前。</br>　　自打入得城門后，百順就一徑在那兒探頭探腦，褚懌看不慣，但意外地也不講，只是打馬走著，目光也不時在街邊打轉(zhuǎn)。</br>　　日前倒是有傳信回來，講大概這兩日進(jìn)京，就不知……那人肯不肯屈尊來等，來迎了。</br>　　想到那不來的可能，心里竟還有點氣，褚懌扯唇笑，笑自個也忒矯情了。</br>　　要那畫上是真的，她的確已有孕在身，不更應(yīng)該在家里歇著等？</br>　　念及那畫，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暖流在胸口蔓延開，褚懌手抹過唇，目光熠熠。</br>　　護(hù)送任務(wù)要等面圣后，把帝姬安然無恙地交到官家手里才算結(jié)束，褚懌估算著回府的時辰，這時一名隨從策馬上前，送來一紙卷著信箋，道：“將軍，進(jìn)城時有人送來的，說是讓轉(zhuǎn)交給您?！?lt;/br>　　褚懌垂眼，把信箋拿來，打開后，眸光一亮。</br>　　信箋上只寥寥三個字：拱橋巷。</br>　　但字是容央的。</br>　　胸口驀然如擂鼓動，褚懌把信箋塞入懷里，對那隨從道：“皇城門外等我?！?lt;/br>　　說罷，徑自翻身下馬，隨從一愣，定睛再看時，人已消失在人海了。</br>　　人聲喧闐，巷道深深。</br>　　褚懌越過人海，穿過深巷，一徑往信箋上的地點行去，初春盛開的桃花飄零在晨光里。</br>　　及至拱橋巷口，水波瀲滟，綠柳成蔭，三倆行人穿梭在橋上、橋下，環(huán)目四看，卻并無容央人影。</br>　　褚懌停在一棵綠柳下，胸前起伏，再次把懷中信箋拿出來確認(rèn)。</br>　　這時手臂被人從后輕輕一戳。</br>　　褚懌回頭。</br>　　春風(fēng)起，綠柳揚，容央梳著俏皮的雙平髻，一襲鵝黃襦裙，歪頭站在晨光里，甜甜笑：“少爺回來了？”</br>　　作者有話要說：褚懌：甜死我了。</br>　　容央：美死我了。</br>　　下一章，周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