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之 繁華驚夢
1922年,上海碼頭,傍晚。
一艘名曰“東方公主”號的巨型游輪緩緩駛向碼頭,甲板上,聚集著從日本來到上海的各式各樣的人,其中多半為游子返鄉(xiāng),幾乎小半個上海灘的群像濃縮在此。
一支軍隊駐扎在甲板之上,卻不見往日那般肅穆,反倒是在桅桿之上插著無數(shù)面彩旗,民眾站在一旁,如潮水般涌動著。這使得穿梭在人群之中的林瑾瑜那一身學(xué)生制服顯得格格不入,她知道這一次父上大人定饒不了她,但誰讓老師拖堂到這個時間,連換衣服的工夫都沒有,就匆忙趕來。所以腳步都已經(jīng)跟不上了速度,甚至連撞到了人都渾然不知。
直到散落著的紙張文件如漫天大雪般映入眼簾,她才剛剛意識到,但見一個拎著兩個重重皮箱的男子趴在地上,他還未睜開眼睛,瑾瑜轉(zhuǎn)身看到眼前一個哭喊著、形似走失的小女孩,焦急地喊著“媽媽……”,她靈機(jī)一動,即刻對那個還坐在地上的男子說到,
“你是男人,自己爬起來啊,我等一下再向你道歉!”
擦開撲在臉上的塵灰,看到的是一張還算英俊的面龐。吳承懿這個時候才感到一股鈍痛,在密集的人群之中,他剛回到上海就遭遇這樣的不測,于是狼狽不堪地整理好散落的文件,而后確認(rèn)自己的儀容還算得體之后,慢慢站了起來。這才想起剛剛撞了自己,害得自己險些遺失這些重要文件的女孩,憑著骨子里尚存的年少輕狂,他自是不愿吃這個啞巴虧,可萍水相逢,茫茫人海中早尋不到這個女孩的蹤影,他只得自認(rèn)倒霉。提著這兩個沉甸甸的皮箱,索性它們尚在,這于他而言,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兩個皮箱里面裝有巨額現(xiàn)金,他想象不出若遺失這些錢會是怎樣的場景。
吳承懿在歐美留學(xué)過,而后又輾轉(zhuǎn)到了日本,這里面的時間算起來約莫十年之久,故而對上海這些年的風(fēng)雨變遷知之甚少,幸而他剛剛在輪船上聽見有人在談?wù)撝虾_@個護(hù)軍使林昆亦在同一艘從日本歸來的游輪之上。但這些內(nèi)容都與他無關(guān),不過是都恰逢罷了,卻讓自己趕上了諸多不幸,而下船走在甲板上,在人群之眾里面,自己好像雙腿未動,就自動被挪動著步子,由不得自己,只是心中頓生一股無名火,他不禁暗自抱怨著。
隨著人潮的涌動,因為個子高,他稍稍探頭便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人群中樣懸掛著一條寫著“熱烈歡迎上海林昆護(hù)軍訪日歸來,熱烈歡迎日本工商會特使石田先生訪華”字樣的紅色橫幅,一下子斷了他的去路,他叫苦不迭。
此時此刻躁動的人群隨著一聲號角立刻安靜了下來,隨后便聽見一個軍人喊道,“報告大帥,部隊集合完畢,請您指示——”
吳承懿只見一個身穿與眾不同的軍裝的中年人與一個穿著日本傳統(tǒng)服飾的男人在軍隊駐扎的兩排隊伍之中的紅地毯上緩緩走著,這大概便是上海護(hù)軍林昆與日本商會使者石田先生。
橫幅之下的人群中,一眼便能望見那一身格格不入的學(xué)生制服,一看便知是方才撞到自己的那個瘋丫頭,吳承懿于是盯緊了那個方向,在人群之中不斷地重復(fù)著“抱歉,借過一下”,向那里走去。這個丫頭分明沒有看到他,卻抱著一個正在大哭的孩子,她將孩子遞到一個女子的手中,孩子隨即破涕為笑,還揮手對那丫頭說再見。
她大概是幫與家人走散了的孩子找到媽媽,看到這里,吳承懿對她的印象轉(zhuǎn)變了幾分,心情也好了許多。而那個丫頭這個時候心中自然充滿了滿足感,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望見了那個被自己撞倒的傻小子,卻正好對上他的雙眼,而后想起來自己還欠了一個道歉。
卻沒想人群視線之外的地方,炮火聲四起,場面頓時變得喧囂不堪,方才還耀武揚(yáng)威的軍隊霎時間慌作一團(tuán)。只見一顆炮彈從天而降墜落在甲板之上,又恰好是軍隊之中,隨后炮彈連綿爆破,吳承懿只覺腦?;靵y不堪,眼前的一切景物從模糊不堪逐漸變成了一片漆黑……
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見林瑾瑜在他的面前,滿是焦急的面容。她將他搖醒,見他睜開眼睛,心中頓時踏實許多,于是將他扶到一旁可以停靠的地方,舉起兩個手指,對他說道,“你看得出這是幾么?”
吳承懿的眼神變得迷茫,這使得林瑾瑜也變得驚慌失措,她擔(dān)心將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這幾日的深夜亦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未曾真正安眠過,反倒是上眼皮跳個不停。
她不是個迷信的人,因而也從不相信這些。只是她忽視了一個最重要,卻也是所有人都欲蓋彌彰的事實——這本就是一個什么都說不好的年代,山河萬里,家國天下,自從遜清鴉片戰(zhàn)爭后,數(shù)十年戰(zhàn)火烽煙連綿不斷,又是連年割讓土地,早就人心浮動,百姓多有不忿,無論是北平城還是上海灘,民眾自發(fā)性質(zhì)的起義總是不斷。雖是舊歷封建王朝早已灰飛煙滅,但那個王朝的背影依舊籠罩在整個十里洋場的上空,常年一片陰霾。
在歷史長河之中,人命向來不過是命似柳翩,命輕如芥,不得善終,誰也無法確定下一秒究竟會發(fā)生什么,甚至生存和死亡都命懸一線。
半晌,吳承懿回過神來,卻愣愣地望著林瑾瑜的手,說不出話來。他布滿塵灰的臉上甚至還夾雜著幾道新的劃痕,那大概是彈片墜落時在他的臉上留下的痕跡,不時滲出殷殷鮮血。林瑾瑜白皙的面龐上亦是留下了痕跡,只是她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了,見他半天沒有反應(yīng),焦急萬分,再次重復(fù)一遍,“你看得出來這是幾么?”
“你手指很漂亮?!眳浅熊驳脑捲谶@樣的場合之中好像很不相稱,抑或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痛,偏偏要在她焦急萬分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林瑾瑜的心恢復(fù)了平靜,反應(yīng)過來后又難為情地縮回了手,在確認(rèn)他沒有大礙之后,說道,“好了,你能說話就好。照顧好你自己,我先走了啊?!?br /> 林瑾瑜的臉上露出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笑容,而這個笑容又偏偏讓吳承懿捕捉到,“我能再看見你么?”
林瑾瑜又笑了起來,而這個笑容相比于方才而言自然許多,“看緣分吧?!?br /> 她轉(zhuǎn)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吳承懿再也找不見。
人群的另一頭,在幾個軍人保護(hù)之下,方才那個護(hù)軍林昆走到車前,轉(zhuǎn)身對掩護(hù)自己的副官童強(qiáng)說道,
“不要慌,不要慌!我女兒呢?”
副官頓時也變得驚慌失措,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卻聽林昆繼續(xù)說道,“混蛋!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回去給我找!童強(qiáng)我告訴你,如果我的女兒少了一根汗毛,你們這些人回去誰也別想活!”
“是!”童強(qiáng)向林昆敬禮,”而后對身后的幾個人說道,“快!跟我走?!?br /> 所有掩護(hù)林昆的軍人頓時分散開來,只留下林昆一個人站在自以為安全的車前,焦急地等待著女兒的下落。
“爸——爸——”林瑾瑜喊了數(shù)聲,卻在片刻間腦海一片空白,倒在了人海之中……
人群涌動之中,身穿長衫的秦韋奇在擁擠中摔倒在地,失去知覺,而當(dāng)他再度醒來之時,卻慌亂起來,幸而看到箱子還在身前,心中的一塊石頭即刻落地,隨后便拿起箱子慌亂之中急忙喊到,“老板——”
只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人,人群的瘋狂逃竄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像是精神失常了一般,手中握著一張合同,只等待著林昆的簽字畫押,只可惜生不逢時地剛剛來到碼頭就趕上了這樣的暴亂,他知道,若是林昆不畫押,那些債主本是寬限了三天,到了今天是最后的期限,那些債主揚(yáng)言將會滅他的滿門……
同樣是死亡,在這一刻他變得麻木到無從選擇,從坐擁偌大的銀行到負(fù)債累累,與其過著這樣的日子不如趁早結(jié)束。因而子彈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卻無動于衷。當(dāng)他睜開眼再次看到這個世界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繼續(xù)著生不如死的生活。轉(zhuǎn)頭,卻看見剛剛準(zhǔn)備為自己按上手印的林昆這時候已經(jīng)身中數(shù)彈倒在血泊之中。不過近在咫尺。
“大帥……大帥……您醒醒……大帥……求求您按個手印也好啊……這若是沒有您的指示……我可就是死路一條了啊……大帥您醒醒啊……”
這個狼狽不堪的商人名叫孟鶴年,濃密的鬢角隱藏了不少的銀絲,他本是先前匯通銀行的董事長,在年輕時曾豪情壯志想在中華國土之上干出一番自己的大事業(yè),卻沒想生不逢時,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里列強(qiáng)橫行,軍閥統(tǒng)治混亂不堪,在偌大的上海灘數(shù)十年摸爬滾打卻不得不倚靠強(qiáng)大的軍閥力量支撐著自己的事業(yè)。最初的志向隨著流年的演變最終不過還是變成了洋人的買辦,在二者矛盾中夾縫生存,苦不堪言,平日里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中年人在這一刻已飽經(jīng)滄桑,狼狽不堪。
這個時候,幾個林昆的部署即刻趕來,將他驅(qū)趕走,而拎著皮箱的助手秦韋奇也向他走來,“老板,我們快走!我們先離開這里再說!”
孟鶴年在秦韋奇的攙扶之下精神恍惚得走上車子,揚(yáng)長而去。卻不知吳承懿一直拼命地追趕在后,“等一等,等一等,那是我的箱子!快等一等!”
吳承懿隨身攜帶的巨款在人群混亂之中被秦韋奇誤認(rèn)并拿走,可無論吳承懿怎樣快速追趕,卻終究抵不過汽車的速度,只是自己在慢慢地精疲力竭。終于在十字路口不見了蹤跡。
吳承懿只記得那是一輛黑色的車子……
這一場不過片刻之間的碼頭暴亂,卻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yùn),覆滅了多少人的希望,抑或讓多少個家庭支離破碎,流離失所。人潮終于慢慢散去,留下了殘存的尸體,男女老少悉數(shù)不盡。
一雙黑色皮靴踩在血泊之中,在確認(rèn)林昆已經(jīng)死亡之后他收起手槍,將一身軍統(tǒng)制服脫下,露出那身革命黨的裝束,而后摘下帽子,看到的是線條明朗的五官,這是一張英俊的臉,他還年輕,剛剛加入組織不過兩年的時間,卻一直躲在暗處,這次卻是他第一次參與這樣大的活動中,并一槍擊斃上海軍閥頭目林昆,這對于組織而言,無異于一個軍人在軍隊中立下了汗馬功勞,此次他功不可沒。
可他卻是面色極為凝重,因為自己不過是將組織上派下來的任務(wù)出色完成了而已,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樣尸橫遍野的場面。因而,堅定了兩年的信念在這一刻又變得有些動搖。
他走到一輛黑色車子前,坐在駕駛席的同志紛紛向他投來贊許的目光,“薛子騫同志,你這一次可是出色地完成了組織上的任務(wù),我代表組織想你表示肯定,并希望你在日后的工作上再接再厲。”
“我猜想那個黑護(hù)軍到死也不明白,我怎么就死了呢!”
“只可惜還是讓那個日本鬼子跑掉了,咱們的工作只算是成功了一半。”
一時間整個車子里對薛子騫這個年輕人的稱贊聲連綿不絕,薛子騫也只得逢場作戲地應(yīng)和著。而后打開后座的車門,卻見一個穿著學(xué)生制服的女子被綁著手足,不省人事地躺在后座上。待車啟動后,緩緩駛在街上時,他不禁疑惑地問道,
“隊長,這位小姐是……?”
“她是被我們不小心誤傷的,我親眼看見她一直在救護(hù)著幾個受傷的同志,我猜想她大概是某個同志的親人吧。”
這個時候,薛子騫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他忽然開口道,“等等,我好像見過她……我在林昆的府上潛伏了幾天……”他眉頭緊鎖,極力回憶著什么,“她好像是林昆的女兒,林瑾瑜?!?br />
隊長在十字路口踩了一個猛烈的急剎車,而后又迅速地開往一條靜謐的小路,直至駛向荒郊野嶺。而后停下來,掏出兩把手槍,將其中一把交給坐在副駕駛席的一個中年人,而后說道,
“殺了她?!?br /> “等一等。”薛子騫說道,“我……若是記錯了怎么辦?她若不是林昆的女兒……這該如何是好?”
“殺錯了只能怪她的運(yùn)氣差,組織的秘密比她的命重要得多。”隊長果斷說道。
“隊長,可是……”
“子騫,你小子方才的那一股英雄氣都哪兒去了?我告訴你,這個女孩哪怕有一份的可能是,也要動手,老王,快,動手?!?br />
隊長話音剛落,即刻與老王二人雙雙拔出手槍,扣動扳機(jī),對準(zhǔn)林瑾瑜的額頭。
薛子騫閉上眼睛,不忍看此場景,方才有那一股擊斃林昆的決心是因為他知道軍閥勢力的猖獗威脅了多少人的安逸生活,算得上是為民除害。
而現(xiàn)在,只要槍響,這個無辜女孩的腦漿會瞬間迸濺,場面殘忍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