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妙手
于安很快就進了明德堂。
她和于平在于翹的‘喪事’出來后不久,就已經遷回了綠天隱居住。兩個小姑娘雖然都沒有出過水痘,但是卻也都沒有抱怨長輩們的這個決定。
不過這件事,對兩個小姑娘的影響當然更加深遠,無須任何人警告,于平和于安當著外人的面,都是一臉的傷痛,似乎對于翹的去世,是一點疑竇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于安進門,見她頭上還別了一朵白絨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國公的舉動雖然過于絕情,但也的確是壯士斷腕,否則這兩個姑娘家的一輩子,就要毀在于翹手里了。
她將心里亂糟糟的情緒,全都推到了一邊,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沖于安招了招手。“來,到我身邊坐下。前幾天給你二姐守靈,累壞了吧?”
于翹去世的時候,和范家的親事還沒有定下來,也就沒有夫家,兄弟姐妹們按理是要輪班守靈的,不過幾個嫂嫂都忙,哥哥們更忙,倒是兩個小姑娘和于寧、于泰自動自發(fā),為于翹守過了頭七。
于安就笑著搖了搖頭,反過來關心七娘子,“我們還好,就是在靈前傻坐著。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臉都尖了,只怕還是要請大夫來把一把平安脈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樣,還有心思顧得上臉?”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有了一種難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于安又字斟句酌地問,“前兒招魂的時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處……有沒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親人們是這樣悲慟,又會怎么想。”
這是在婉轉地問七娘子,于翹到底有沒有被找到了。
平國公雖然宣布于翹死亡,但也絕不可能就這樣斷絕了尋找于翹下落的希望,就是這一陣子,他麾下的親兵們活動也比較頻繁。——大家都在一個屋檐底下住,于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國公不會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認真地回答于安,“不要說天下之大,一縷芳魂根本無處尋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于安清秀的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濃濃的感傷。
雖然于翹現(xiàn)在生死未卜,但對于許家人來說,她的確是已經‘死’了。最好最好的結局,她與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戶,次后與姐妹們異地重逢,卻也已經不會再是一個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么就……”她吞咽了幾下,才將喉中的梗塞給咽了下去,“唉,也好,與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寧愿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動。
于安心思也算細膩,雖然有時候少了一份機敏,但看人,到底還是準的。
對平國公,她的了解只會比自己更深入。
“你說,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兒,被國公爺找著了——”她拖長了聲調。
于安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苦笑著搖了搖頭。“淫奔失貞,本來就已經難以見容于族中,更別說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并不大光彩,棒打鴛鴦,還是小事。只怕為全二姐的名節(jié)……”
她并指成刀,在喉間輕輕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頓時不寒而栗,“以后這件事,再也別提了。”
于安也就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嫂嫂放心,于安知道輕重的。”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便沉默了下來。于安東張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而又低下頭來撫弄著裙邊的香囊玉佩,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幾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幾分輕松。
不論于翹到底去了哪里,終歸,她是追尋著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盡管這做法極為不負責任,間接殃及三條人命,但這也是于翹自己的債。
誰又知道她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誰也都不可能知道。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丑惡,但終也有一些人,會用盡身邊的一切資源,向著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兒個找你來說話,為的是什么,五妹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語氣里終于帶上了一絲輕松。
于安頓時就紅了臉。
卻也沒有回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聲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點……”
又咬著下唇,腳尖眥了眥地,輕聲道,“不過,這件事,不是還得看范家的說法……”
“范家也就是等于翹的七七過了,才好意思提起這件事。”七娘子平靜地道,“不論從哪個理上來說,我們肯和范家結親,是他們的榮幸,于翹不幸夭折后,還肯再嫁一個女兒過去,這個面子不小。范家大爺前兒過來給于翹上香的時候,就已經私底下問過了父親,說是按揚州慣例,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說親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過去的——”
于安臉上一片燒紅,她垂下頭輕聲道,“可前頭還有三姐……”
只看于安的說話,就知道她是千肯萬肯,巴不得嫁進范家。
七娘子振奮起精神,握住于安的手,低聲問,“我聽四嫂說,于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門第,嫌二少爺只是個舉人,你看她平時談起來,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于安的臉幾乎都要埋到腿里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三姐從前和二姐談起來的時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細細地囑咐于安,“你三姐問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做出想嫁的樣子,卻也不要把范家說得太難聽,只需淡然處之。適當時候,我自然會為你進言,若有緣分,于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終究還是可成的。”
于安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爺,嫂嫂可知道他脾氣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來,纏著七娘子問了無數(shù)范家的問題,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從學堂回來,才依依不舍,起身告辭。
七娘子送走于安,回頭就又被四郎、五郎糾纏上了,兩個孩子最近寫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個個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現(xiàn)場揮毫給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寫得好些!”
七娘子忙換上罩衫,陪兩個孩子寫了幾個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來,把小祖宗們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來,由著小黃浦等人給她脫了罩衫,安頓人去洗滌不提。
一時晚飯已是齊備,許鳳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間里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過來,問她,“孩子們這個月長高了沒有?沉些了么?”
自從孩子們出了周歲,七娘子就吩咐眾人一個月給兩個孩子量一次身高體重,以便記錄成長情況。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邊又有人來報信,“我們少夫人問世子夫人這里小廚房可有紫蘇葉么,若有,便要一兩束回去。說是從下午起胃里就不舒服,大夫說要吃摻了紫蘇葉的幾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時我們是不吃紫蘇的,一時間還真不知道上哪里去尋!”
四少夫人為了坐穩(wěn)這一胎,真是出盡了百般花樣,七娘子目注端午,見端午會意出門,才笑道,“她去問了,有就有,沒有打發(fā)人上街去買,再各處問一問,總是能找到的。”
她這一忙起來,心里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于安那又羞又喜的樣子,唇邊不禁又掛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還招呼許鳳佳,“你去看看兒子們,也陪他們寫寫字!”
許鳳佳扮了個鬼臉,“才洗過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邊,伸了個懶腰,才懶洋洋地問,“怎么,都快吃完飯了,誰那么大膽,竟來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媽媽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著笑道,“也是奴婢考慮得不周到,其實這事,問一問底下的姐姐們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才笑道,“話不是這樣說,四嫂的胎當然是耽誤不得的,媽媽到外頭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兒,自然會打發(fā)人告訴你知道。”
等那媽媽下去了,她埋怨許鳳佳,“真是明知故問,四嫂難得有胎,就讓她折騰,能折騰多久?偏偏你還要趕著去擠兌人家,改明兒四哥見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許鳳佳不以為意,“這府里也不是沒有第四代了,大嫂懷了幾個孩子,也沒有她那樣折騰。我說幾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臉都累尖了!正好,我聽封子繡說,權子殷已經可以出宮去了,改明兒你和你弟媳婦說說,請他上門來扶個脈,也開幾張平安方子給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動,“這么說……”
“病根找到了,神醫(yī)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著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許鳳佳倒是收斂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頓了頓,又補充道,“至少,是現(xiàn)在看著,康健了不少。”
現(xiàn)在看著四個字,許鳳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頭一震,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嘆了一口氣。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對我們來說,那是最好。”她低聲道,“對六姐來說,也是最好的。”
她一邊說,立夏一邊開門進來,轉過身見到許鳳佳,倒是嚇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許鳳佳一眼,湊到七娘子耳邊輕聲道,“事情已經辦好了……大約明天后天,就有結果了。”
七娘子一見立夏,心頭就是一沉,聽了這句話,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亂點了點頭,笑道,“辦完了……就好。”
她見許鳳佳皺著眉頭打量自己,便轉過身去,笑道,“讓端午張羅紫蘇葉的事,我們先吃飯吧!忙了一個下午,餓也餓死了。”
話雖如此,當晚七娘子卻只是吃了幾口飯,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來兩三天,她都沒怎么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發(fā)起了低燒。請了鐘大夫來開了兩貼藥,等到第二天,權仲白便上門為七娘子問診了。
自從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沒有見過權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這位魏晉公子的風采了。只是此番難得相見,又在病中,只覺得頭暈眼花,只是瞥了權仲白一眼,便又低下頭咳嗽起來,一時倒顧不上說話。
因為許鳳佳又進燕云衛(wèi)辦事,屋內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護衛(wèi),權仲白進得門來,左右掃了一眼,便沖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倒是多年沒有變動了。”
他和立夏當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經互相見過的,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小人物,權仲白也能記在心里。
兩人相見,氣氛本來有幾分尷尬:畢竟上一次見面的情景實在不大愉快。但權仲白這一句話,倒是讓七娘子也少了幾分局促,她半坐起身,又輕咳了咳,才打趣權仲白,“都是見識過神醫(yī)風采的,一個個緊著護衛(wèi)在我身邊,免得神醫(yī)再責怪我時,無人為我擋著。”
因為七娘子已經出嫁,兩人又算得上是姻親,倒不必和沒出嫁時一樣需要小心謹慎。權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還是這樣風趣!”
他年紀漸長,如今已經近了而立,少年時的青澀,漸漸地連最后一點影子都已經褪去,眉宇間更是有了少許風霜之意,只是這一笑間,當年那如水墨般肆意涂抹的風流之意,依然是盡展無余。
七娘子莞爾一笑,又和權仲白客氣了幾句,夸權瑞云,“真是個賢惠人兒,家里要不是有弟妹支撐著,我們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著權仲白彎了彎眼睛,又謝他,“還有六姐的事,也要謝過權先生妙手仁心!”
她說得含糊,權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內事,當不得什么。”
提到宮中事,他眉宇間就帶上了一點倦怠,“哎,煩心的事,我們不去說它。世子夫人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這一點近乎粗魯?shù)闹甭剩€是沒有洗脫。
“吃得還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沒有隱瞞病情的意思。“就是這幾天心里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還是睡得很香甜的。”
權仲白揚了揚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著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間。
和從前不同,這一次,他把得很仔細,長指緊緊地按著七娘子的脈關,閉著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松開手,輕聲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從前好多了。”
這話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顏開,就是七娘子心頭都一下松快了不少。權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從前的身子,不要說生兒育女,就是能不能活過四十歲,都是兩說的事……心情積郁,心事又多,長此以往,到了三十歲之后,體內生氣漸弱,郁氣結團,身子更弱。一步跟著一步,很多事都說不清的。現(xiàn)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間倒是多了幾分開朗,就是脈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斷若續(xù),陰柔無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給少夫人把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想要夸獎少夫人,這幾年來想必是用心保養(yǎng)了的。”
又瞟了墻邊的佩劍一眼,笑得大有深意,“只看少將軍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楊家去找了妹妹千叮萬囑,便知道少夫人婚后想必是琴瑟和諧——這陽氣采益充足,只要適度,少夫人的元氣就會越來越壯實。”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權仲白這一笑中紅了臉不敢出聲,一半是為了權仲白這一笑中的風姿,一半,卻還是為了人并不在跟前的許鳳佳。
權仲白話鋒一轉,又道,“不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