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沐浴
宮女走了,邵敏也喝完了木瓜粥。
彩珠和紅玉把今天通訊得到的消息跟她說了一遍,三個人討論了一會兒,沒想出什么好對策。眼看時候不早,就各自卸掉釵環(huán)首飾,準備睡覺。
才洗漱好,便聽到外面?zhèn)鱽砬辶恋囊簧ぷ樱暗氖牵骸盎噬像{到!”
三個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疑惑。聽聲音像是報給壽成殿的,但她們剛被放了一次羊,聽到這聲狼來了總覺得像是惡作劇。
邵敏忍不住有些頭痛,彩珠也不滿道:“折騰什么呢這是?”
紅玉咽了咽唾沫,問:“會不會是叫隔壁的門?”
邵敏搖了搖頭,一面起身穿衣服,一面煩惱的說:“壽成殿哪有什么隔壁?不管是真是假,都出去看一眼吧。”
她知道今晚元清在鐘秀宮受了氣,哪怕這次也是耍她們玩兒,她也最好乖乖的出去。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受了磋磨,總得變著法子發(fā)泄到其他地方,憋在心里遲早出問題——別的孩子憋憋也罷了,皇帝憋變態(tài)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但顯然彩珠不是這么想的,她拉了拉邵敏的袖子,杏眼水汪汪的,“師姐,你可要有點出息啊。要是迎出去一準被他看扁了,以后肯定更受欺負?!?br/>
紅玉也猶猶豫豫道:“師姐,聽聲音他應該已經到殿外了,你現在打扮肯定來不及了?!薄谏鄹臅r候她曾經因為穿著中衣去應門被責罰過,很知道這里的人對儀表的看重程度。
邵敏綰了下頭發(fā),在發(fā)尾結了個小髻子,道:“你們不愿意出來就躲耳房里?!闭f著已經推門出去了。
彩珠紅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往耳房去了。
邵敏到殿里的時候,壽成宮的宮女們還慌亂著,倒像是軍隊里緊急出操的模樣。邵敏大致知道皇后皇帝同房時宮女們伺候的規(guī)矩很多,好像什么人站什么位置拿什么東西都有講究,估計她們這么準備還有好一會兒,就道:“就近找個位置站好,跟平時一樣就行。開門迎駕,不要再亂跑了?!?br/>
宮女們應變能力倒是不錯,聽邵敏這么一說,果然很快就站好。
點好宮燈、紅燭、熏香,殿門終于打開。
由兩個持燈宮女在前面開路,邵敏邁步走出。
她今夜雖決定遷就元清,但是被戲弄一回,說沒發(fā)脾氣那是騙人的。她不是會把喜怒寫在臉上的人,平日里看著溫和隨便,卻也有不怒自威的時候。
她昂首從正殿里走出,不施粉黛,不佩珠環(huán),烏云般的黑發(fā)松松挽在腰后。她身后巍峨的宮殿在漆黑的夜色里厚重又崢嶸,她的身形單薄又纖細,宮燈像是一點點螢火環(huán)繞在她身周。
可是她儀態(tài)端莊典雅,步履款款,像是最尊貴的女人帶著最美麗的妝容步入最莊嚴的場所。像是最絢爛的花朵盛開在最清冷的時節(jié)。
她不想再被元清看扁一次。
元清在陛下望著她,他身邊沒有步輦儀仗,也沒有太多侍從,只王聰明一個人,提著一盞燈立在他的身側。
他看著邵敏一步步的走下來。他記得他們大婚的時候,邵敏一身彩鳳嫁衣,頭上蓋著四角垂了流蘇的紅蓋頭,手里提著紅綢,邁著蓮花碎步,嬌羞的向他走過來。那個時候他在想,你是邵博的孫女兒又怎么樣?是皇后又怎么樣?既然落到朕的手里,捏扁搓圓還不是由朕高興。
但是今天他看著邵敏向他走過來,竟有種她要下來教訓自己的錯覺。想到剛剛在林佳兒那兒受的氣,不由心中冷笑,告訴自己:一個賤婢他都忍下來了,這人好歹是他的皇后,怎么就不能忍了。
邵敏停在他的面前,兩個人對視著,片刻凝望各懷心思,一時竟誰都沒有開口。
還是邵敏態(tài)度先軟下來,臉上展開笑容,盈盈下拜道:“恭迎陛下?!?br/>
元清卻也配合,立時笑著托住她的小臂,道:“人說布裙荊釵不減清麗,皇后不施粉黛,越發(fā)明艷動人了。”
邵敏答道:“倉促間來不及修飾,皇上見諒。殿外風涼,咱們先進屋吧。”
元清見她答得滴水不漏,便又道:“朕今晚有些疲乏,想叨擾皇后,在壽成殿歇一晚?!?br/>
邵敏笑著點點頭,問:“可要吩咐他們準備熱水,皇上洗個澡解解乏?”
元清道:“也好。”
兩個人執(zhí)著手,說笑著邁步進殿,一派其樂融融,不像是少年怨偶,倒像對老來夫妻。
兩個人進殿后又干巴巴的寒暄了一會兒,便有太監(jiān)來報,說是壽成殿后殿的清池里已換上熱水了。
元清這才起身,進里屋更衣。
他沒帶服侍的人來,邵敏便帶了宮女跟著去親自幫他脫衣服。
她之前一直沒跟元清正式見過面,今日并排站在一起仔細看過了,才發(fā)現元清竟比她矮了半頭,一臉稚氣尚未脫盡,也不冤枉彩珠喊他“正太”。而且什么情緒都寫在眼睛里了,臉上還裝模作樣的做派,簡直跟她那個嬌蠻又別扭的妹妹如出一轍。本來想教訓他的心,竟就這么瞬間軟下來了。想到他雖是皇帝,但六歲上沒了娘,十二歲上沒了爹,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又有些可憐他。
已是入秋,元清身上穿的卻并不暖和,只外面一件銀青色繡緞四團龍袍,里面一身絲綢中衣。邵敏幫他脫掉龍袍,一捏他的胳膊,只覺得那絲綢薄得跟沒有似的,怕他涼著,就從屏障上拿了自己平日里放著備用的斗篷,把他整個兒一裹。
然后又從宮女手里接了托盤,道:“空腹入浴容易頭暈。這是用熱水調的玫瑰露和蜂蜜,又暖身又解乏,皇上先喝一口再洗吧?!?br/>
元清并沒接,只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邵敏對上他的眼睛,自己先愣了一下,略一想便覺好笑,舀了一勺自己嘗了嘗,道:“不燙,剛好入口?!?br/>
元清像是這才回過神,接過碗來一口喝干,而后偏過頭,道:“朕不愛喝甜的。”
邵敏看了一眼空空的碗底,心想,這孩子倒也體貼率直。
元清又裹了裹斗篷,道:“皇后來陪朕一起洗吧?!?br/>
邵敏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趕緊說:“臣妾今日不方便?!?br/>
殿里燈火通明,元清皮膚又白,邵敏清楚的看到他的耳垂從白到紅,紅的像要滴血。不由微笑起來,結果又聽元清蠻橫的道:“那就伺候朕洗澡!”
邵敏嘆了口氣,道:“容我去換件衣服。”
邵敏回房脫掉皇后常服,留一身中衣,外面罩一件背子。再把頭發(fā)高高的挽起來,就回了清池殿。
殿里四下幃帳和屏風,中間是個三丈寬五丈長的水池,是當年太宗為元純皇后建的沐浴池,本來要從西山引溫泉過來的,但元純皇后說連年征戰(zhàn)百姓疲敝,不應為她一人安逸再次勞民傷財,引水工程就暫時停下了。
后來高宗皇帝命人在后院修了水爐,沐浴時可臨時燒熱水,經石管引入,從兩側的龍鳳獸首口中流出。水爐上建了隔層,里面時常放些解乏的藥材花草,因此流出的熱水里便有藥效和芳香。
邵敏雖沒潔癖,卻也雷打不動一天洗一次澡。她總覺得洗個澡就浪費一池子水太傷天害理了,用了一次就再沒來過。只是怎么也不好讓皇帝也去泡木桶,這才吩咐人動用清池殿。
清池殿四面各點了九盞明燈,但煙霧繚繞的,視野還是有些模糊。
邵敏來到池邊,只看到一道暗影游魚般在水中潛行,游到她身邊,忽然就伸手握住了她的腳踝,冒出頭來。
元清抹一把臉上的水,撩開頭發(fā),抬頭對她笑道:“拿個軟氈,在這邊坐下?!?br/>
命令下得理所當然,邵敏心中好笑,還是命人取軟氈過來,脫了鞋,把下裳挽到膝蓋上,腿腳浸在水里坐下來。
元清頭發(fā)很長,入水的部分妖嬈的飄著,荇草一般。他這個年紀剛剛開長,模樣還有些雌雄未辨,皮膚又白細如玉,濕漉漉的泡在水里,容貌竟說不出的美好。只是眼神太過霸道凌厲了些。
他握著邵敏的小腿,只覺入手滑膩,觸感美妙,不由有些心旌蕩漾,忍不住順著摸下去,握住了邵敏的腳。
邵敏只以為他在水中站不穩(wěn),給他搭了把手,道:“扶著池沿,別把我拖下去?!?br/>
她不解風情,元清不由敗興,抬頭挑剔的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怎么穿這么老氣?”
背子是桑黃色圓領的,又是棉質,看上去自然少些富貴氣。但是邵敏也沒想穿好看了,她一柜子衣服,就這件看著便宜耐糟蹋些,因此穿來。
于是笑道:“其他料子的衣服不耐熱水,怕泡壞了?!?br/>
元清扁了扁嘴,道:“你生在太傅府上,嫁到朕的宮中,怎的連件衣服也舍不得?”
邵敏笑道:“沒舍不得,沒必要罷了?!?br/>
元清道:“好歹說些百姓稼穡不易道理來?!?br/>
邵敏笑著推了推他,道:“這些道理你還沒聽膩???轉過身去,我給你搓搓背?!?br/>
元清臉色一變,頓了頓,命令道:“你幫朕洗頭?!?br/>
邵敏雖有疑惑,卻還是笑道:“好?!?br/>
元清的頭發(fā)看上去黑順,摸到手里細看時,卻有些枯黃。邵敏捏在手里,擼了一把,只覺到處糾結,一時竟不易理順。
便先取了皂角,揉著他的發(fā)根,細細的幫他按摩了一會兒。她用的皂角都是彩珠調制的,里面加了牛奶蛋清好些東西,比內廷派發(fā)下來的要柔和許多,不那么刺激皮膚。她手上又不留指甲,輕柔的按摩著,元清只覺舒坦無比,隱隱的竟起了睡意。
邵敏幫他上了兩遍皂角,覺他頭發(fā)略略順滑了些,這才把泡沫沖掉,用梳子慢慢幫他理順。
她心里總覺得有些不對,按說元清平日里被照應得不錯,但那糟糕的發(fā)質,分明是先天不良后天不周的結果。
忍不住便問:“皇上晚上可是睡不踏實?”
問了便覺唐突,果然,元清身上僵了僵,答話的語氣也尖銳起來:“外有良輔,內有賢后,朕怎么可能睡不踏實?”
邵敏知道這兩件都是他心里的疙瘩,提起來難免慪氣,便沒接話。只笑著扶他的頭,道:“別動,小心揪了頭發(fā)?!?br/>
元清也悶悶的沒做聲,老實的任邵敏擺弄。
邵敏給他理順了頭發(fā),又說:“洗完了,可是真不用我?guī)湍愦瓯???br/>
元清往水里一潛,游開一步,道:“你怎么這么羅嗦?!?br/>
邵敏忍不住笑出聲來。
元清躲遠了,才又抱著手臂回過頭,道:“你剛說過,不是舍不得,是沒必要。朕現在有件事,你來看看有沒有必要破費?!?br/>
邵敏看他的架勢像是要教訓人的模樣,但神情別扭,眼神閃爍,依舊是個裝模作樣的小孩子。便忍笑配合道:“皇上請講?!?br/>
反倒是元清沉默了好一會兒,不知經過了什么心理掙扎,才說:“鐘秀宮的林修儀直言勸諫,朕已褒獎了她?!?br/>
他提到林佳兒,邵敏略一回想,便猜到是自己傳給王聰明的話起了作用。
宮女來回報時,分明說元清雷霆震怒。但元清轉眼就能笑語盈盈來到壽成宮,跟她表演琴瑟調和,還能主動提起林佳兒的事,讓她賞賜,看來元清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沖動幼稚。
邵敏不由在心中苦笑,她太不小心了,竟沒從元清神色里看出半點不對來。
元清見她不答,又笑道:“哦,對了,皇后還不知道這事。朕去鐘秀宮,林修儀閉門拒駕,說是祖宗家法,今日朕當與皇后同房,要朕體恤皇后。還說天家無小事,帝后和睦方是社稷之福。”
邵敏個人對那個林佳兒是沒什么感激的,更不覺得她該賞。只是見元清目光灼灼緊盯著她,分明有意試探,便笑道:“皇上覺得她該賞,我自然得賞她?!?br/>
元清挑了挑眉,道:“那朕要是覺得她該殺,皇后是不是也要殺她?”
邵敏吃了一驚,認真道:“自然是勸善不勸惡?!?br/>
元清冷哼一聲,“皇后真是滴水不漏?!?br/>
邵敏知道他這是真的生氣了,她也不喜歡這種說話調調,沒心情繼續(xù)奉陪,道一聲“不敢”。說完就從宮女手里接過毛巾,把腿腳擦干,穿好襪子和鞋,起身行禮道,“若皇上用不上我了,我就先回屋了?!?br/>
元清心中煩悶,揮揮手讓她走了。
邵敏回了寢宮,在窗下的軟榻上坐了一會兒,就著燭火看書。
她沒在揣摩人心思上花過太多心思,今日與元清對答片刻便覺疲憊煩悶,一時竟看書也覺得頭痛。
她放下書揉揉額頭,忽聽下邊輕聲稟道:“娘娘可是累了?奴婢給您捶捶肩?!?br/>
邵敏平日里身邊從不留人伺候,宮女進屋前都是要敲門通稟的,忽然聽到這一聲,倒是嚇了一跳。幸而她馬上想到,今日因為元清來,各處都還掌著燈,床前門邊自然都留了人守著候命,便平靜道:“不必了?!?br/>
說話間又有宮女上前說話,雙手托著一本明黃緞面的書,邵敏隨手接過來,翻開一看才知是份奏折,第一行上寫著“奏為經理河工事宜”,便又合上,問:“哪兒來的?”
宮女道:“給圣上更衣時落在地上,奴婢不知何物,不敢擅自處置。”
邵敏聽這聲音耳熟得很,仔細一打量,才看清是先前見到的那個粉褂子小宮女。她已換上一身鵝黃襦裙,手臂上纏著薄透的披帛,越發(fā)顯得嬌嫩纖弱,我見猶憐。邵敏看了喜歡,便問:“你叫什么名字?”
宮女垂首道:“奴婢姓南,小名采蘋。”
邵敏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兩眼,只見她皮膚細膩如凝脂,黛眉水眸可入畫,姿態(tài)柔婉嬌軟,依稀有水鄉(xiāng)之風,便問,“你是江南人?”
南采萍道:“奴婢祖籍蘇州?!?br/>
邵敏又問:“可識字?”
南采蘋頭垂得越發(fā)低,輕輕搖頭,道:“不識?!?br/>
邵敏笑道:“這便可惜了,你名字記在《詩經》里呢。起來吧。”又把奏折遞還回去,“這東西你交給皇上身邊的王總管,讓他仔細保管,別再弄丟了?!?br/>
南采蘋接過東西,退了出去。邵敏看著她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恍然有種自己才是書中人的錯覺。
——“南采蘋”。這個讓元清為之癲狂癡迷不惜廢后易儲的禍水紅顏,原來此時還只是皇后身邊一個小小的宮女。
只是她明明以工詩善舞著稱于史,為何要說自己不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