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楚喬轉(zhuǎn)過頭來,只見李策眼神明亮,笑容灑脫,不由得目光一凝,她沉聲問道:“那你呢?是愿意做朝夕之絢爛,還是歷經(jīng)歲月之瑰美?”
“我?”李策轉(zhuǎn)頭望來,笑容頓時燦爛而起:“我的野心比較大,我既希望能如古樹一般經(jīng)年累月天長地久,又希望時時刻刻都如幽顏一般絢麗多姿,哈哈?!?br/>
楚喬微微搖了搖頭,淡淡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br/>
“好詩!”李策一笑,仰頭飲酒,灑然說道:“沒想到喬喬還是個才女?!?br/>
楚喬淡笑不語,也不反駁。
“喬喬,有一言,不知是否當(dāng)講?!?br/>
楚喬淡笑說道:“你若當(dāng)我是朋友,就直說無妨?!?br/>
今夜的李策與平時判若兩人,雖然言談間也不乏嬉笑之色,多有離經(jīng)叛道的言語,可是他這樣靜謐安詳?shù)淖谠鹿饣\罩之下,花樹環(huán)繞之中,聲音言辭也少了幾分平日的荒誕不經(jīng),多了幾絲朗月般的清和。微風(fēng)輕拂過兩人的衣袖,珍珠色的裙扉和松綠色的衣擺交相纏繞,竟少了幾分詫異,多了幾縷柔和。
楚喬伸手拂了一下鬢間的亂發(fā),李策看著她,眼神突然多了幾許認(rèn)真。
“大夏如今雖亂,各方諸侯蠢蠢欲動,亂民四起。奈何樹大根深,百年基業(yè)船身穩(wěn)固,一時風(fēng)浪雖來,但只要穩(wěn)住船舵,翻身易如反掌。反觀燕北政權(quán),看似鋒芒畢露,逼得大夏不得不遷都逼退,但是內(nèi)部不穩(wěn),權(quán)力紛雜,北有犬戎覬覦,南有大夏虎視,兼且不被各國政權(quán)所承認(rèn),實為逆水行舟,稍不謹(jǐn)慎,就有舟毀人亡的可能。”
說完這番話,李策突然一笑,一手拔起那棵幽顏,邪魅一笑,說道:“燕北和大夏,好比幽顏與古樹,黑夜只是暫時的,白晝一來,高下立見,勝負(fù)頓辨?!?br/>
一陣風(fēng)吹來,紫色的小花隨風(fēng)而去,幾下就零落在清池碧湖之中,隨著陣陣漣漪,幽幽回蕩。
楚喬看著李策,突然覺得眼前好似起了一層大霧,看不分明,尋不通透。
很久以后,她曾把李策的這番話對燕洵說起,男人當(dāng)時正坐在馬上,燕北的風(fēng)凌厲的吹過他的眉眼,有細(xì)小的風(fēng)雪掃過他的鬢發(fā),男人聞言并沒有她當(dāng)日的微愣,只是靜靜的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聲音低沉的緩緩說道:“如果是這樣,那就讓這個長夜,永遠(yuǎn)也不要過去?!?br/>
她當(dāng)時并不理解燕洵的話,她只是靜靜的想,李策終究是不了解燕洵。大夏的確是根千年古樹,樹大根深,橫插整個紅川平原,奈何,他除了擁有古樹的優(yōu)點之外,他也有太多的枝葉,這些枝葉需要養(yǎng)料,需要水分,需要陽光,它們像是吸血鬼一樣的依賴著大樹的根須,各自有著各自的枝繁葉茂和子孫滿堂,政權(quán)林立,無有一口。
而燕北,縱然薄弱,卻有著幽顏一般頑強的生命力。只要有一寸田土,就可生長起來,無論是隆冬抑或酷暑,都會靜靜的蟄伏,等待時機。而燕洵其人,又怎會靜候天明,坐看自己的滅亡,旁觀自己化作飛灰。
但是,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冷月之夜的楚喬,她靜靜的望著李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一直沒有看透他,在這張笑看世事離經(jīng)叛道的皮相之下,隱藏了太多的東西,那么深,好似千丈深潭,水光幽幽,無從探知。而也就是在剛才,這個男人的心扉稍稍打開了那么一瞬,將自己的影子,淺淺的放進去了。
她小聲問道:“李策,你是我的朋友嗎?”
李策狐貍一般的輕笑,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回了一句:“我是卞唐的太子?!?br/>
楚喬絲毫不為所動,繼續(xù)問道:“你會助我們攻打大夏嗎?”
李策搖頭,輕聲回答:“不會?!?br/>
“那你會助大夏攻打我們嗎?”
李策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培羅真煌當(dāng)年從卞唐手上奪走了紅川十八州,百年來兩國紛爭不斷,我就算再無恥再胡鬧,也不能坐看自己成為家族的罪人啊?!?br/>
楚喬眉梢一揚:“如此說來?”
“大夏和燕北之戰(zhàn),卞唐兩不相幫,不要說趙正德把女兒嫁給我,就算把老娘嫁給我都沒有用,哈哈!”
李策說著說著突然大笑起來,楚喬嘴角一牽,緩緩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是我的朋友。”
少女緩緩的伸出手來,眼神明亮,嘴角帶著笑意。
李策正在大笑,見了她的模樣不由得一愣,可是轉(zhuǎn)瞬,男人就輕笑起來,他也學(xué)著楚喬的樣子,緩緩的伸出手,和她緊緊相握!
然后楚喬輕輕的一笑,她眼神明亮的看著李策,笑容突然那般炫目,她微微仰起頭,下巴尖尖的,月光如上好的綢緞灑在她的臉上,有著光芒剔透的暈眩。
她笑著說:“李策,燕北不是幽顏,我們也不是蜉蝣。大夏這棵樹,大雖夠大了,但是根已經(jīng)開始爛了,單靠幾個頗有志氣的皇子,是撐不起來的。你沒聽說過嗎,得民心者得天下?!?br/>
那一刻,李策突然覺得有些晃眼,他微微皺起眉來,喃喃自語:“得民心者得天下?”
楚喬輕輕的笑了起來,對于這些奴隸制統(tǒng)治了太多的政權(quán),這種言論也許真的太過于匪夷所思吧。她點了點頭,目視著前方,緩緩說道:“君主統(tǒng)治的是人民,人民的力量是無限大的,所有的軍隊、武裝、金銀、糧食,都是來自于那些被貴族們蔑視和輕賤的奴隸和百姓。他們是最寬容的人,只要一口飯,只要一塊田,他們就甘愿拿出大部分的糧食供養(yǎng)別人,但是如果他們活不下去了呢?”
楚喬轉(zhuǎn)過頭來,定定的看著李策,沉聲說道:“沒有人會愿意眼巴巴的等死的,李策,如果全天下的人民都來反對你,那你這個天下,還坐得穩(wěn)嗎?”
李策一愣,皺眉說道:“那怎么可能?”
楚喬一笑:“怎么不可能,沒發(fā)生過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嗎?三百年前,你們可有想過一個關(guān)外異族會崛起踏破陰山,割據(jù)紅川十八州自立為王,從此和卞唐分庭抗禮?可有想過家族領(lǐng)袖納蘭氏會反叛帝國獨立懷宋?”
李策頓時住口,緊緊的皺起了眉頭。
楚喬輕笑,現(xiàn)在的帝國們,也許就是中華歷史上的夏朝吧,因為從未被百姓們質(zhì)疑過權(quán)威,于是就以為自己的權(quán)威是神授的,就以為那些賤民們會千百年如此的服從和忍受?
“李策,你看著吧,一切都已經(jīng)變了,死抓住過往的輝煌是行不通的。你早晚會看到,憤怒的蒼生擁有多么強大的力量,那力量,足以開山填海,足以呼風(fēng)喚雨,足以讓世間顛倒,大夏、燕北、卞唐、懷宋、乃至關(guān)外的異族犬戎,在這股力量面前,都會疲弱的好似一只螞蟻一樣。誰能順應(yīng)局勢而行,誰就會是最后的贏家?!?br/>
李策面色再無半絲笑意,他皺著眉,定定的望著楚喬,一言不發(fā)。
楚喬轉(zhuǎn)過頭來,微笑著看著李策,沉聲說道:“李策,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希望大浪來臨的那一天,你不是第一個被卷入其中的人?!?br/>
冷風(fēng)吹來,男人的眼神突然有些冷寂,隨即有刀鋒一般的鋒芒閃過,像是凌厲的箭,他定定的看著楚喬,不眨眼,不說話。風(fēng)在他們之間吹過,冰冷的,帶著夜色的凄寒。過了很久,他卻溫和了下來。他輕笑了一聲,隨即說道:“喬喬,這些話我從未聽過,但是我覺得有點意思,我會細(xì)細(xì)考慮的?!?br/>
楚喬知道,那一刻,李策起了殺心。
但是,他終究沒有動手。
雖然他們代表著不同的權(quán)力,代表著不同的立場,也代表著不同的政權(quán)。
正如她所說,他們是朋友,抑或,還有其他的什么,只是,他們卻都說不清了。
突然間,楚喬明白了一件困擾她很多年的事情,為什么當(dāng)年那么多的藩王,夏皇要從燕北下手,為什么要殺死對他最為忠心的燕世城。如果皇帝要削藩,不是應(yīng)該從其他藩王開始嗎?比如靈王,比如景王,比如那些桀驁不馴的鐵帽子們?
但是現(xiàn)在,她突然明白了,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燕北進駐了大同行會,燕世城接受了新的思想,冷冽的燕北高原上開出了不同的花,結(jié)出了不同的果子。從立場上看,燕北已經(jīng)和帝國背道而馳了。
這就跟資本主義國家突然有政黨大聲倡導(dǎo)著一切財產(chǎn)都要共產(chǎn)共和一樣,是不可能被接受和允許的。
是明目張膽的敵對,是不可饒恕的背叛。
雖然,那個時候,燕北的王可能并沒有料到這個結(jié)果,他甚至至今還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楚喬輕輕一嘆,聲音輕柔,緩緩的飄散在寂靜的風(fēng)中。
楚喬不知道的是,那一個晚上,那一番話,就此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有些時候,她就像是一顆種子,無意間就會播撒下一些綠芽,這些種子潛藏在冰雪的覆蓋之下,靜靜的等待時機,等到春暖花開的那一刻,它已經(jīng)將自己的根插的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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