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諸葛玥輕聲說著,雙臂從背后環(huán)住她,胸膛緊緊的貼著她光滑的背脊,抱的那樣緊,幾乎有些難以喘息了。
可是楚喬的身子卻漸漸僵住了,寒氣從指尖升起,一絲絲的爬上來,如燕北高原上冬天的井水,能將人的神經(jīng)都凍死。窗外的風(fēng)吹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一棵梅樹的枝椏在窗前搖晃著,裊裊娜娜,如同女子纖細(xì)的腰身和如云的鬢發(fā)。
她突然想起了半月前的那一晚,她于睡夢中驚醒,身上都是涼沁沁的冷汗,黏黏的粘在身上。這么多天,她已然忘了,忘了那人的眉,忘了那人的臉,忘了那人衣衫上的云紋。可是,她卻仍記得那一雙眼睛,沉靜的,淡然的,像是九天上的云,輕飄飄的,落在她的身上,卻又似乎透過她,看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她看到了她的身影,那么瘦,風(fēng)吹起了她的衣角,有梨花在她的頭頂飄落,灑下一地蒼白。
她們從未見過面,這一生唯一的一次交集,似乎仍舊是那次無意間的一瞥。
墨跡狼藉,花箋淺香,詩句凌亂,唯有女子傷心的淚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浸透紙背,暈開濃墨,化開一個淺淺的淚痕。
陰差陽錯,她的痛楚無人看見,唯有她,在不經(jīng)意的抬眸間,看到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女子從不示人的傷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呼的一聲,窗外掠過一個黑影,她突然渾身一驚,連手指都變得僵硬。
諸葛玥察覺到她的不妥,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半撐起身子,揚聲道:“什么東西?”
殿外傳來內(nèi)侍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尖著嗓子回稟道:“王,是夜飛的烏鴉。”
“吩咐箭機營,將附近的扁毛畜生都給射了。”
“是,奴才這就去辦。”
夜風(fēng)仍舊在吹,諸葛玥抱住她,輕聲安慰:“別怕,沒事了,只是一只鳥。”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發(fā)燙,轉(zhuǎn)過身去,緊緊的抱住他的腰。
他一手環(huán)著她,一手輕拍著她的背,略有所查,低聲問:“星兒,你怎么了?”
她埋首在他溫暖的懷里,聲音很小,靜靜的說:“只是覺得,人生無常。”
他溫言道:“人生無常,卻不是說你我。”
楚喬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眸子在黑夜里有著迷茫的神色,她微微皺著眉,說道:“有些事,人力終究有所不及,天意難測。”
“我從不信什么神佛。”
他淡淡一笑,眼底是熠熠的輝光,靠上前,輕吻在她的嘴角,喃喃道:“我也從不會做讓自己后悔的事。”
她的心,好似突然間落入了滾燙的溫泉,四肢百骸都酥軟了起來。她抱著他,唇齒間細(xì)細(xì)回應(yīng),肌膚如段,一點點的輕觸摩擦,手指如蝶翼,滑過他寬闊的肩膀,抵住堅硬的胸膛,耳廓貼上來,隔著手掌,也能聽到那穩(wěn)健有力的心跳。
砰,砰,砰
她的眼淚一滴滴的落下,沒有因由,也不想阻止。
窗外大雪紛飛,她在自己家中溫暖的寢房內(nèi),靠在她丈夫的懷里,在對面的寢殿內(nèi),睡著她的兒子。天地那么廣闊,可是她的世界卻被她緊緊的握在手中。任憑這世間風(fēng)雨一波波的來,她也有勇氣去面對一切的波折和坎坷。
青海的冬天很短,很快就過去了。
春雨貴如油,細(xì)若蹁躚的牛毛。這一天,是春耕的吉日,諸葛玥帶著滿朝文武去了神農(nóng)壇,歐陽如今長大了,和平安多吉一起跟隨在諸葛玥身邊聽差。菁菁閑的發(fā)慌,就苦苦哀求楚喬出宮透氣。
她這段日子身子疲乏,也不太愛動,可是拗不過她,只好帶著云舟和榮兒一起出了宮。李青榮小小年紀(jì),卻極為嗜睡,出了宮門還沒睡醒,楚喬無奈,只得給他單獨準(zhǔn)備了馬車,自己則帶著云舟和菁菁騎馬而行。
上了山,所有人都棄馬步行,李青榮唉聲嘆氣的跟在后面,口口聲聲說自己來青海就是為了躲清閑,沒想到還是勞碌命云云。
菁菁?xì)獾暮退枳?卻沒說兩句被敗下陣來,只好求助于楚喬。
楚喬笑著問唐皇還是整日逼他學(xué)習(xí)政事嗎?
他忙不迭的點頭,無奈的嘆道:“皇兄說,等我再大幾歲,就可以接他幾年,讓他也喘喘氣。”
楚喬早知他們兄弟感情極好,當(dāng)下也不詫異,笑著說道:“難得你皇兄有如此胸懷。”
李青榮卻撇了撇嘴,不屑道:“皇帝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苦差事,他想騙我上當(dāng),門都沒有。”
細(xì)雨如絲,山路濕滑,眾人登上山頂,正巧天剛剛放晴,旭日穿透云層,一條大大的彩虹落下來,恍若天邊的絲帶。
菁菁開心的手舞足蹈,諸葛云舟則皺著小眉頭看著她,問道:“娘親,小姨什么時候才能出嫁呀?”
菁菁很敏感的回過頭來,很兇的說道:“要你操心?”
諸葛云舟一撇嘴:“誰為你操心了?我只是想耳根清凈一點。”
兩人正在一邊拌嘴,楚喬轉(zhuǎn)過頭來,只見李青榮穿著一身大紅色的輕袍,軟帶束冠,袍袖翩翩,靠在一株青松旁,縱然年紀(jì)小,眉眼卻和李策一模一樣。細(xì)長的眼睛如同狐貍,微微半瞇著,見她望來,突然笑著說:“姑姑什么時候再生個小妹妹出來,等榮兒長大了,就嫁給榮兒為妻吧。”
楚喬一愣,失笑問道:“你小小年紀(jì),怎么突然想到這個?”
“也不是突然想到的,”李青榮揚眉,嘴角笑容淺淺,明明還是一個小孩子,可是雙眼卻好似隴上了一層蒼茫的霧靄,讓人無法看透。
“從小就有這個念頭,想來榮兒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生的。”
清風(fēng)徐來,吹起李青榮的鬢發(fā),他看著遠(yuǎn)方,靜靜說道:“姑姑,這世間怨偶太多了,好比我父皇和母妃,皇爺爺和皇奶奶,都是一生憎恨,至死不休的。像姑姑和王這樣的,實在太少了。”
突然,山風(fēng)頓起,見楚喬衣衫單薄,他趕忙取了一件披風(fēng)跑過來,小小的個子,卻很沉穩(wěn)的為她披上披風(fēng)。
少年笑瞇瞇的說:“姑姑,我想要個妹妹做媳婦,所以,你和王要努力啊。”
見這么小個孩子也來笑話自己,楚喬頓時有些窘迫,不痛不癢的訓(xùn)了他幾句,他仍舊是那副笑瞇瞇的憊懶模樣。
細(xì)雨停歇,彩虹蜿蜒,陽光刺透云霧,灑下一地金黃。
半月后,太醫(yī)署請脈時上交了喜表,青海王妃懷有身孕。
同年底,星月宮再添一女,名諸葛云笙,小字珍珠,又號珍珠郡主。
卞唐的和親文聘在第二個月就過了翠微關(guān),李青榮騎著馬從半路截下,將送文聘婚約的使臣趕回了卞唐。
唐皇李修儀寫信罵他失心瘋,他卻淡淡的輕哼,回信道:“蚌之珍珠,與貝何干?”
又一個孩子住進(jìn)了鉛華殿的寢房,可憐的青海王,在結(jié)束了長達(dá)半年的禁欲生活之后,又要開始艱難的奪妻之路了。
風(fēng)從關(guān)口吹來,帶著青草的幽香,一年去了,一年又來。懷宋的東海海岸上,漁民們抓了今年的新蚌,有的蚌珍珠璀璨,有的蚌卻將自己的珠子丟掉了。
原本都是一粒沙,被人寵愛,所以才變得珍貴。
歲月打磨,終成珍珠。
【有一種人,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液,而是鋼鐵。】
烈火燒起來了,殷紅的,像是滾燙的血,利箭脫離黃金的弩,正中太陽的心臟,天神的嚎叫聲從蒼穹傳來,滴血成雨,大地斷裂,山脈崩塌,海水翻滾,拔起巍峨的冰峰,天地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爐,蒼生血淚烹煮于其中。
無邊的黑暗中,他的眼球在快速的轉(zhuǎn)動,血紅色的光罩住了他的心口,他看到了漆黑的戰(zhàn)甲,看到了鯊青的戰(zhàn)刀,看到了暗夜的圓月,看到了蒼茫的雪原。廝殺的人群麥田般倒下,血肉堆積,鋪天蓋地,蒼鷹毒鴆俯沖而下,腳爪上閃爍著腐肉的磷光。曠野上卷起了大風(fēng),周圍是排山倒海的廝殺聲,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沙土的干燥,凌厲的如同刀子。
戰(zhàn)鼓越來越急,敵軍鋪天蓋地而來,大地在震動,馬蹄在奔騰,烏云壓在頭頂,像是一條條兇狠的惡龍。
“殺”
“殺殺”
“殺殺殺”
雙眼突然睜開,所有的幻境一時間全部煙消云散,他獨自一人躺在一張比普通人家的臥房還要大的龍床上,暗黑色的緞子上繡著黃金的龍,那么張揚的仰著猙獰的頭角,金光燦燦的絲線,即便是這樣黑的屋子里,也能閃爍出凌厲的光芒。
他沒有動,沒有說話,額角的鬢發(fā)微微有些潮濕,他卻并未用手拭去緩緩流入脖頸的汗水。
夜里太安靜,沒有說話聲,沒有腳步聲,沒有蠶鳴聲,甚至連風(fēng)聲也不曾聽到。唯有他的喘息,那么緩慢,那么沉重,一聲,一聲,又一聲。
夜再長,也終會過去。
他從來都是一個善于忍耐的人,從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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