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誰遇見誰倒霉(四)
自打涂苒住回娘家,王偉荔就對這門親事頗有微詞。
這些天來,一干親朋好友對她旁敲側(cè)擊:“你親家公怎么看都是有錢人,出入有名車,認識的人非官即商,怎么沒給小兩口買套房子呢?沒有房子總得給輛好車吧。就算是兒子出國進修來不及籌辦,總得把新媳婦兒接回家里住住吧,家里又有保姆,他們生意人再忙,保姆也能伺候著,再說只要有錢,勞動力是不缺的,更何況孫子都快有了……”
旁人狀似無意,字字句句卻敲在王偉荔的心坎上。她表面笑語托辭,暗地里卻惱火這門親事讓自家失了面子又掉了里子。她心里也越想越窩囊,成天揪著這些事兒在涂苒跟前不放:“誰叫你這么火燒眉毛的趕著結(jié)婚,讓人看了笑話,自己送上門去的人家當然不稀罕了。男方那邊連個新房首付也沒備著,還讓大肚子的媳婦住回娘家,除了那個沒什么地位的小姑子和你走得近,其他人誰把你當回事呢?”
涂苒知道她性子急脾氣躁,心里憋不住丁點事,也就沒把這些話放心上,只用了一句話給搪塞回去:“陸程禹和他爸十年前就鬧崩了,這些年根本就沒來往,這還是因為結(jié)婚的事才說上幾句話。”
王偉荔一聽這話,心里涼了半截,想了想又問:“你不是說他家老爺子把酒席禮金都給你了么,至少有十多來萬吧?”
涂苒“嗯”了一聲。
王偉荔一拍手:“那正好,把現(xiàn)這房子賣了,先墊上那些錢換套大的,反正你跟孩子一時半會兒也住這兒。再說你弟也不小了,過幾年要結(jié)婚,咱們總得給他籌備籌備,現(xiàn)在的小姑娘可挑了,男的沒房子人根本不拿正眼瞧你?!?br/>
涂苒嘆了一口氣:“媽,孩子出生了也要花錢,現(xiàn)在小孩用的東西這么貴,我總得有點積蓄吧。涂巒這兩年又回不來,房子的事過段時間再商量好嗎?”
王偉荔見她這樣,忙安慰道:“你放心,孩子以后我會幫你帶,一分錢也不要你的,就當請了個免費保姆,我給你們無償打工。苒苒,你婆家那邊肯定是指望不上,有些事你要想清楚,統(tǒng)共就這么一個弟弟,以后連我也去了,你跟涂巒可是要相依為命的,其他人不好說,沒有血緣關(guān)系總是靠不住的,都是外人。還有,老太太也沒多少日子了,你就不想她住得舒服點?現(xiàn)在這樓底下,又是麻將攤子又是五金鋪子,天天早上四五點開始鬧騰,老人家哪能休息好……”
涂苒坐在窗前發(fā)了大半天的呆,直到窗外的余輝爬向天邊,屋里逐漸黯沉。
她算算時間,陸程禹那邊正是中午吃飯的點兒,她拿起電話又想了一會,這才撥出去。
過了幾天,涂苒去看房子,還在以前住過的花園小區(qū)。
二手房,保養(yǎng)還算得當,前兩年才做的簡裝,房主為了供孩子出國急于脫手,開出的價格尚可,涂苒經(jīng)熟人介紹去瞧了幾次,面積和朝向還行,就是樓層不好,高層住宅,房子在三樓,只有每天傍晚的時候,才能從對面兩棟樓的縫隙里透些細碎的陽光進來,大多時候略顯暗沉,涂苒和其他看房人一樣,對這一點不太滿意,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老太太坐不慣電梯,低有低的好處,再說周圍都是老鄰居,老人家也有地方嘮嗑。拿定主意,買房的事。
周末,涂苒去周小全家串門兒,提起這一叮芐u仕骸胺孔擁氖履愫吐匠逃砩塘抗???br/>
涂苒嘆一口氣:“當然得商量?!鄙塘渴巧塘苛?,但是她耍了點心眼兒。
那天打國際長途過去,先是胡侃一通,然后聊到他的幾時回來,涂苒說:“你回來以后,我們倆帶個孩子,和老人住在一起有點兒不方便……要不就用你爸給的那些禮金再去付個首付先把房子買了吧,剩下的我先每月還著,你看怎么樣?”
陸程禹說:“你一個人哪能供得了兩套房子,這事兒等我回來再說?!?br/>
涂苒又說:“你回來以后工作肯定忙,宿舍也上交了,少不得要住我媽家過渡一段時間,兩間房五口人,那得多擠啊?!?br/>
陸程禹想了想:“房子是小了點,要不把你們家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用上回那些禮錢買個大點的?!眱扇擞稚塘苛艘粫海罱K定下這個方案,至于房產(chǎn)證上寫誰的名字,涂苒沒提,他也沒問。
周小全對涂苒的小伎倆表示不屑:“你連自己老公也算計,但是陸程禹這人也不見得真傻,我倒覺得你挺傻的?!?br/>
涂苒搶白:“我不管他是真傻假傻,只要結(jié)果是我要的就行。他娶我的時候除了那點禮金和一枚鑰匙圈樣的戒指,其余可是一點沒破費的?!?br/>
周小全搖頭:“說你蠢你還真把自己當頭豬。你媽這碗水端得可真平,你們家涂巒二十出頭,回國也是一海龜,他就不能自己買房?憑什么用你的錢,覺得你的錢好掙?。俊?br/>
涂苒又發(fā)了一回呆,才說:“你們這些獨身子女,不會明白我們這種人的苦衷。再說要是等涂巒回來買房,房價早沖天上去了。算了,最后一次,再幫我也沒那能耐。”
周小全不以為然:“也就你是這樣,都結(jié)婚了還算計。你去看看對門的小兩口,人也是新婚,人也沒房子,人也懷了孩子,肚子還比你的大,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租的,還不是一樣過日子,也沒見他們怎么樣。不明白的人是你,你的心態(tài)和觀念都有問題?!?br/>
涂苒一撇嘴:“傻不傻,婚姻這種事多半是驢糞蛋蛋,面上光光,只能蒙蔽你這種不經(jīng)事的滿腦子理想化的小姑娘,趕緊去找個男人歷練歷練,沒有經(jīng)歷就等于紙上談兵?!?br/>
周小全說:“不是我理想化,是你太庸俗,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陸程禹遇上你算他倒霉?!?br/>
涂苒懶得跟她較勁,說了半天肚子也餓了,翻箱倒柜找吃的,可是冰箱里除了可樂什么也沒有,她趕緊攛掇著周小全出去買點吃的。
周小全坐在椅子上沒動,得意洋洋:“我已經(jīng)很久沒自個兒開火了,我對門的女鄰居實在太賢惠了,我自從上他們家吃過一回,就覺得自己做的飯是豬食。我跟你說,他們家今天包了餃子,你再忍忍,一會兒準有人送吃的來?!?br/>
話才說完,敲門聲驟起,周小全沖涂苒眨了眨眼,三步兩步地趕去開門。
門外站著個年輕女人,周小全忙把人往里請,那人輕言細語地推脫,說是送盤餃子來給她嘗嘗,家里爐子上正煮著一鍋,不能多待。
涂苒聽她聲音十分耳熟,不由探身去瞧,一看之下,心里又是詫異又是高興,慢慢兒踱到門口喊了一聲:“蘇沫。”
外面的人這才瞧見她,驚訝極了,張了張嘴卻是沒有言語,過一會兒笑起來:“涂苒?你怎么在這兒?”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差點沒認出來,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周小全很好奇:“你們認識?涂苒以前不長這樣么?她以前是個男的?”
蘇沫自覺語失,捂著嘴笑起來,連連搖手:“不是不是,她越來越漂亮了?!?br/>
涂苒笑道:“世界真小,沒想道我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湊到一塊兒了。畢業(yè)以后你不是回家鄉(xiāng)了嗎?周小全說你結(jié)婚了……是不是和那誰?”
蘇沫有些不好意思:“嗯?!?br/>
涂苒見她小腹微微隆起,握住她的手誠心誠意道:“恭喜你?!?br/>
周小全冷不丁冒出一句:“干嘛,革命順利會師?”
涂苒大笑,趕緊給她倆相互介紹:“蘇沫,我大學同學,以前住一個寢室。周小全,初中同學,損友?!?br/>
蘇沫抿著嘴直笑,摸樣斯文,眼神清亮,涂苒不禁感嘆:“蘇沫,你一點也沒變,除了肚子?!?br/>
蘇沫面上紅了紅:“你等會兒,我叫佟瑞安過來,他準驚訝死了。”佟瑞安是她的新婚丈夫,三人曾就讀同一所大學。
涂苒和蘇沫四年同窗,無話不談。
那時候單純懵懂,蘇沫從初見佟瑞安心如鹿撞,到兩人相識相戀牽手初吻,甚至第一次的羞澀尷尬,事無巨細,全向好友和盤托出。
青春年少,癡纏不休,看似幸福漫溢,無人不相信愛情的美好。
直到有一次蘇沫哭著來找她,說自己懷孕了,涂苒也跟著慌了神,大學伊始,畢業(yè)遙遙,愛情是水中的月亮,輕觸即碎,涂苒陪著蘇沫悄悄地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佟瑞安卻沒來。
涂苒心里不平嘴里埋怨,蘇沫沉默許久,黯然開口:“他臉皮薄,不愿意來,”她又說,“其實……要是他來了,我反倒不自在,別人會怎么想呢?”
蘇沫選擇做藥物流產(chǎn)。
她吃藥后反應(yīng)劇烈,腹如刀攪,翻江倒海的疼痛,冷汗涔涔,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像蝦米一樣弓在病床上瑟瑟發(fā)抖。
醫(yī)院走廊上空氣冰冷,燈光渾濁,涂苒束手無策,背脊上一陣寒涼,她聽見蘇沫小聲兒嗚咽:“我快疼死了,它肯定生不如死?!?br/>
這句話,涂苒在數(shù)年后才想明白。
她那會兒是不懂的,甚至以為蘇沫指的是佟瑞安,她對佟瑞安的印象從此一落千丈,想起他就心里憋屈難受咬牙切齒,她在蘇沫面前罵他是“人渣”,這“人渣”損毀了太多東西,包括年輕女孩對愛情的遙想。
那幾年,涂苒一直盼著這兩人分手,大四吃散伙飯的時候,忍不住旁敲側(cè)擊又念叨了一回。
當時蘇沫又在和佟瑞安鬧別扭,她把涂苒拉到飯館的角落說:“他不想畢業(yè)后就去見家長,也不想太早結(jié)婚,他說時機不成熟,至少要等到以后有事業(yè)基礎(chǔ)了再考慮結(jié)婚的事,有些話他沒說,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要么等著,要么……分手?!?br/>
涂苒忍著氣:“你還要給他機會?”
蘇沫哭得兩眼紅腫:“不,我回家去找工作?!?br/>
隨后眾人各奔前程,蘇沫獨自返鄉(xiāng),涂苒和她也逐漸淡了聯(lián)系。
再次相見便是今時的重逢。
年少的棱角經(jīng)歷重重磨礪,曾經(jīng)的偏執(zhí)已經(jīng)被太多不能言明的心思覆蓋,現(xiàn)在她只是握著蘇沫的手,平靜地道一聲“恭喜”。
只有一件事沒法改變,在涂苒心里,蘇沫追求的愛情堪比鋼絲上的舞蹈,舞者尚未謝幕,旁觀者已然厭倦,因她的心早已就被裹上世俗紛擾,猶如堅硬的外殼,在它被人敲碎以前,再也無法欣賞純粹和執(zhí)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