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這天,夏知白被請到了葉清漪那里,到屋里的時候她正和小丫鬟墨清將一副工筆仕女圖掛到了墻上,回頭笑著說:“你來啦?!?br />
“母親找我有什么事嗎?”夏知白抬眼打量了一番室內(nèi)的布置,躡手躡腳得走進屋里。
“沒什么大事。墨清,吩咐人將我的月桂烏龍泡了。然后……”葉清漪和墨清耳語了幾句,款款走到桌邊,“允蘅,你也坐吧,不要拘謹?!?br />
夏知白點點頭,撩起裙擺在小桌前坐下來。
傭人端來了一壺月桂烏龍,泡進青花瓷杯里,茶香一瞬間在空氣里溢開來。
葉清漪端起茶盞撇了撇:“允蘅,你嫁到我們陸家也有半年了,過得可還順心?懷瑾對你可好?”
夏知白摩挲著杯口:“都挺好的,懷瑾,對我也不錯。”
“那便好?!比~清漪點點頭,“你是我的表侄女。如今你做了我的兒媳婦,我們算是親上加親。我是斷然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的。家里有誰欺負你,吃穿用度上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你盡管可以和我講?!?br />
“嗯?!毕闹仔χc了點頭。
“夫人?!敝灰娔逭泻袅肆邆€丫鬟,每個丫頭手里都捧著一個盒子。
葉清漪抬了抬下巴,示意將盒子打開。
夏知白望過去,一個個盒子里面裝的是各式各樣的珠寶首飾。
“這些都是我給你準備的,都是南京城最流行的款式?!比~清漪取出一個翡翠鐲子,拉起夏知白的手。
“我們允蘅生得漂亮,很襯這些首飾?!?br />
夏知白反應過來時手腕上已經(jīng)被套上了那條項鏈。
“喜歡嗎?”葉清漪滿意得打量著自己裝潢過的作品。
“好看?!毕闹酌嗣滞笊系挠耔C。葉清漪對她很好,只是無功不受祿,她有些惴惴不安,“都是好東西,那便謝謝母親了?!?br />
“你開心就好 ?!比~清漪笑著說,頓了頓,她欲言又止:“我知你心思單純,只是懷瑾這孩子,喜歡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你多擔待著些?!?br />
夏知白一一應承著。
忽然,葉清漪話鋒一轉(zhuǎn),:“對了,還有件事情,要和你說,我打算過繼陸家旁支的一個孩子做義子,那孩子很合我的眼緣?!?br />
“什么?”夏知白愣住了。一般都是家中無子嗣才過繼的,陸懷瑾好好的在那兒,她不明白葉清漪這樣做的目的。
只是,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關于過繼旁支的孩子這件事情,陸懷瑾聽說后并沒有反對,甚至沒有一絲猶豫得便答應了。
陸懷瑾究竟對這事兒怎么想,她琢磨不明白。但她覺得,大部分人對于,自己還活著而爹媽要過繼一個旁的兒子這件事情,應該都不會高興。
日子擇了個適合添人口的黃道吉日,儀式在祠堂舉行,在一連串鞭炮聲拜神,祭祖。被過繼的嗣子叫陸云棲,十多歲的樣子,那雙亮亮的透露著幾分狡黠的眼睛,倒是與陸懷瑾十分得像。
陸懷瑾一言未發(fā),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看不出來一絲情緒。夏知白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陸懷瑾捉住了她的手心,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低聲道:“我沒有不開心。”
“家里做了很久的傭人說,他長得很像懷琤。”他仿佛喃喃自語,眼中一閃而過的憂傷,叫人看不真切。
“懷琤?”
“你不知道懷琤吧,他是我弟弟。但隔了很多年,他的模樣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标憫谚卣f。
夏知白抬眼看向祠堂里一層一層磊得高高的牌位,卻并沒有看到陸懷琤。
“不用找了,早夭者無牌位,不入祠堂,不入祖墳?!标憫谚蟀刖湓捨赐瓯惚豁懥恋谋夼诼曆谏w了,空氣里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道,明明是熱鬧的范圍,卻透露著悲涼······
其實,之前她便聽到過一些風言風語,很早以前,葉清漪就想收陸云棲當自己的繼子,但當年因為爺爺反對,最終不了了之。而葉清漪執(zhí)著于這件事的原因是陸云棲長得很像她多年前死去的那個兒子。她的直覺覺得陸懷瑾和葉清漪之間的關系不是表面上那樣風平浪靜,剛想刨根問底一番,陸懷瑾卻走開了。夏知白在祠堂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人,人群散去,祠堂里一片寂寥,她便也只好自己回去。
晚間是團圓飯,是云棲作為嗣子正式進入陸家后的第一頓飯。
“從今天起,云棲便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了。”陸維楨和平時一樣坐在主位,葉清漪會給小輩們一個一個夾菜,陸家吃飯一只秉承著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夏知白只好埋頭扒拉著碗里的菜。
吃完飯,陸維楨問懷瑾之后的打算。
夏知白原本以為他會提出回北平教書,卻沒想到他放下筷子:“我打算和你們一起去南京。”
陸維楨似乎也有些驚訝,頓了一下,才開口:“你愿意來便好,來航運公司幫我吧?!?br />
陸懷瑾的眼神似不經(jīng)意得掠過葉清漪,淡然一笑:“父親您誤會了,我沒有打算做生意,只是想換個地方工作罷了,我覺得我始終是適應不了北方的天氣。”
“懷瑾愿意去南京也好,至少這樣我們一家人日日可以同桌吃飯了?!比~清漪接道。
“謝謝母親?!标憫谚c點頭。
夏知白覺得桌上似乎一片其樂融融,可隱隱卻覺得桌下暗流涌動。
在蘇州的一切事宜處置妥當,懷月便繼續(xù)去北平完成學業(yè),春亭也跟著去了北平。而陸維楨的意思,并不希望讓陸懷瑾再去北平,商量之后,陸懷瑾便與夏知白同道去南京。
離開蘇州時,十幾位小奶奶淚汪汪得對她表示了深切的不舍并贈了一道送子符。據(jù)說燒成灰兌水喝掉就能很快有孕,夏知白坦然接受但并不相信,畢竟她們自己都沒能生出孩子。
車子開過秦淮河,夏知白從車窗里探出腦袋,這六朝金粉地一片繁華景象。徐徐春風吹在她的臉上,夏知白看見穿著陸軍軍裝的中央軍校的學生成群結隊走在街上。
中山大道兩邊的懸鈴木投下斑駁的樹蔭,她記得上一次路過這條路的時候,兩邊的懸鈴木已經(jīng)生得十分亭亭如蓋,遮天蔽日,不似如今的青蔥。陸家在南京的宅邸坐落在一條僻靜的街道盡頭,從鐵門外便可以看到大理石雕塑的維納斯女神像矗立在噴泉中,一片火紅的爬山虎順著愛奧尼亞式的希臘柱攀延而上。
陸懷瑾和夏知白的房間在二樓,打開窗戶,可以看到下面的花園里的玻璃花房和開得快溢出來的薔薇。
她趴在陽臺上,忽然聽見一聲西廂記的唱詞,她看見樓下草坪,有個穿白衣的男子,風吹起他的衣袂,帶著幾分飄飄欲仙之感。背影讓她心底隱隱生出幾分熟悉的感覺。
夏知白急急得下樓,覺得那人很像一個人。
“慕笙!”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那身影回過頭來,他臉上敷著厚重的白/粉,眉目含著春意,正是慕笙不錯。
“允蘅?”他手中的扇子不自覺地落到了地上,“你怎么會在這里?!?br />
“說來話長,對了,你還好吧?”夏知白看他安然無恙得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想起當時的情形,愧疚之情又從心底油然而生,甚至心虛得不敢再正眼看他,“當初是我考慮不周全,連累了你?!?br />
“說哪里的話。我從來沒有覺得那是你對不起我,我···我?guī)湍闶切母是樵傅?,要怪,只怪顧家欺人太甚。?br />
夏知白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頭,“你是怎么來的南京?現(xiàn)如今顧家還有找你麻煩嗎?你身上的傷……”
“我沒事,皮外傷早就好了,離開顧家以后,我想起你的話,想要出人頭地,于是離開了劇團來了南京,現(xiàn)在在劇院工作,你放心,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除了越劇還演文明戲,演出收入還不錯,葉夫人是我的票友,是她借了房間給我住···”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住了,“你怎么會在這里,我記得葉夫人的先生姓陸,難道······”
夏知白感覺到他抓著她的手緊了緊,剛想開口卻聽見背后傳來聲音。
“允蘅。”
她轉(zhuǎn)過身,看到陸懷瑾一步步走過來,熱烈的陽光下,他瞇了瞇眼睛,眼神停在慕笙的手上,揶揄里透著幾分諷刺:“這唱的是崔鶯鶯和張生?只不知是誰做了那拆散鴛鴦的棒子,有趣有趣?!?br />
“陸懷瑾?!?br />
隔了幾步遠,他聞到一股濃郁的脂粉味,一下便明白這是個伶人:“允蘅,這位是……”
慕笙眼中浮現(xiàn)警惕之色,將手收回了袖子里,作了個揖:“想必是陸公子吧,在下慕笙,是劇社的演員,承蒙陸夫人待見,讓我暫時在陸家落腳。我與顧小姐,只是在湖州有過幾面之緣罷了。”
“呵既然是母親請來的,又是我夫人的朋友,那你便也是我的客人。招待如有不周,你盡管開口?!彼戳斯创浇恰?br />
“那就謝謝了。”慕笙看著眼前的顧家大少爺,從前便有耳聞,如今一見,的確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陸懷瑾轉(zhuǎn)身拉住夏知白的腕子,“對了,我有點事情,跟我來?!?br />
“?。俊毕闹卓戳四襟弦谎?。
見她有些猶豫,陸懷瑾俯下身來,一身的低氣壓,嘴角沾著不懷好意的笑:“怎么了?”
“沒,沒有?!?br />
陸懷瑾拉著夏知白就走,他步子大,夏知白有點跟不上,漸漸地就仿佛是被拉著走的。
“你慢一點?!?br /> “干什么?”
可陸懷瑾置若罔聞。
夏知白有些生氣了。
走進房間,陸懷瑾將她甩在了沙發(fā)上。
“他就是在湖州帶你私奔的那個小倌吧?那件事可是傳的沸沸揚揚呢?!标憫谚p手按在夏知白兩側,俯下身來,一寸一寸地貼近她,“他竟然還敢面不改色得站在我面前,膽子可真大?!?br />
“我們沒有私奔,他只是想幫我離開顧家?!毕闹讙炅藪?,沒掙開。
陸懷瑾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睛陰沉沉的。
夏知白嘆了口氣:“我們只是朋友,沒有別的什么?!?br />
陸懷瑾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角:“真的?”
“當然是真的。”夏知白心里暗暗罵了句神經(jīng)病。
陸懷瑾指尖劃過她的眉眼,帶著一絲眷戀,但最終還是輕輕放開了她:“以后離他遠點?!?br />
夏知白揉了揉手腕,哼了一聲。
搬到南京不久后,葉清漪辦了一場生日宴會,金陵有點名頭的名媛淑女幾乎都來了,名為道賀,實則是替自家父親先生或兒子疏通關系。大家心知肚明卻依舊得做好表面上的功夫,夏知白應付了幾位太太小姐,一邊寒暄一邊只想打哈欠。
宴會開始,卻有一位小姐姍姍來遲,那小姐穿著一身亮眼的水藍色洋裙,一下就引得矚目。
“溫以寧?”夏知白下意識得脫口而出,她怎么也來南京了。又抬眼瞅了瞅陸懷瑾,他倒是沒什么反應。
“伯母好,我是溫以寧,代父親來向您祝壽的?!彼χf上一個絲絨質(zhì)的盒子,“祝您青春永駐。”
“謝謝?!比~清漪禮貌的道了聲謝,不動聲色得看了夏知白一眼。
“這是我親自挑選的,還望您不要嫌棄?!?br />
葉清漪笑了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串流光溢彩的紅寶石項鏈:“你太客氣了。”
只是瞧了一眼,夏知白就知道那項鏈價值不菲,內(nèi)心不禁悄悄嘆了口氣。
“伯母喜歡就好?!?br />
“小學妹有心了,忘了介紹,母親,以寧還是我在美國的同學?!标憫谚鴾匾詫幮α艘幌拢修D(zhuǎn)頭對葉清漪道。
“原來是懷瑾的同學,那快落座吧?!比~清漪趕緊讓侍者帶溫以寧落座。溫以寧覺得葉清漪客氣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卻依舊覺得很難拉近距離,她被帶到了一張席上,離主桌有些距離。
“允蘅,你的禮物呢?”陸懷瑾提醒呆愣愣站在一邊的夏知白。
“我讓人去搬進來了?!?br />
“你們準備了些什么,神秘兮兮的?!比~清漪有些疑惑。
只見一個又一個大木箱子被搬上來,賓客間開始小聲得討論。
夏知白也不知道這玩意兒討不討喜,走過去拆開了其中一個箱子,露出機器的殼子。
“這是?”
“我見過,這是電影放映機吧?”一位賓客道。
夏知白點點頭:“對,我是想這樣您在家里便也能看電影了?!?br />
箱子一個個被拆開,機器被安好,夏知白裝上膠片,白色幕布上便映出了影像。那膠片是陸懷瑾從電影公司借來的小婦人。
“這是我收到最有新意的禮物了?!比~清漪贊道。
“其實我只是提了個想法罷了,這個機器還是懷瑾弄來的?!毕闹仔χ完憫谚獙σ暳艘谎?。她問過他是怎么能從電影公司那里接到膠片的,陸懷瑾說影院老板娘是他的學妹。夏知白當時只佩服這影院老板是真的好肚量,“好學妹多,辦法就比較多?!?br />
葉清漪今天似乎心情十分好:“你們倆都有功,都是好孩子?!?br />
溫以寧并不能聽清楚那邊說了什么,只是靜靜看著,他們似乎笑得很歡樂,她攥緊手,指甲深深嵌進了手心里。
“喲!陸夫人,我原本啊是羨慕這放映機,現(xiàn)在啊,是羨慕您有么對這寶貝兒子媳婦,瞧他們蜜里調(diào)油的樣子,嘖嘖嘖,看來您離抱孫兒也不遠了吧?!?br />
葉清漪笑著用帕子遮了唇。
就在這時,啪一聲,慕笙桌前的酒杯落到了地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葉清漪很欣賞慕笙的才華,他作為客人也在受邀之列。
“不好意思?!蹦襟厦χ狼?。
“沒事,讓下人來收拾吧。”葉清漪道。
眾人都沒有留意這個小插曲。
夏知白看著銀幕上放映的小婦人,有些感慨,這部電影在將來的一個世紀里會被翻拍許多次。
白日里,陸維楨和陸懷瑾不在家,葉清漪常常在玻璃花房里修剪花木,她偶爾會叫上夏知白。
夏知白戴著手套剪了一大束玫瑰放在小桌上。
葉清漪抽了一支,嗅了嗅,又放了回去,忽然問道:“你和懷瑾,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
葉清漪若有所在得看了她的肚子一眼,“成婚到現(xiàn)在也有大半年了,怎么會半點動靜都沒有?!?br />
“這個······”
“我是過來人,你也不必瞞我?!币娤闹壮聊艘簧?,葉清漪接著說道,“難道懷瑾在外面有其他女人?”
“不是不是!”夏知白急忙擺手。
“是我多慮了?!彼蒙鬃釉诳Х缺飻嚵艘蝗??!?,對了,那條項鏈我讓維楨送去做慈善拍賣了。”
夏知白知道葉清漪說的是溫以寧送的那條寶石項鏈。
葉清漪觀察著夏知白的表情:“那溫以寧是溫臣衍的女兒,養(yǎng)在外頭的。溫臣衍倚仗岳家,不敢離婚,對這個私生女倒是寵愛得很,養(yǎng)成了一副任性妄為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