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
環(huán)視著自己豪華的辦公室,袁明達想,就算當(dāng)了副市長,這日子還能再好到哪里去?藍天集團的總經(jīng)理,這已經(jīng)是一個足以讓人過得舒服的位置了,足以滿足各種欲望和需求。單說這辦公設(shè)備,21英寸液晶屏的電腦、美國戴爾的筆記本電腦、傳真機、真皮沙發(fā)、真皮轉(zhuǎn)椅、闊大的老板臺、豪華的裝修,這一切,如果轉(zhuǎn)移到市委辦公廳,就只能黯然揮別了。袁明達滿足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很遺憾的樣子。但在內(nèi)心深處,未嘗不涌動著對于副市長生涯的渴望。
其實最初,想當(dāng)副市長的不是他袁明達,而是他的二叔袁家梁。
在已經(jīng)過去了的漫長歲月中,袁家梁對自己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成就了一番事業(yè),而他本人也日益被這事業(yè)塑造著,成了“袁爺”。至于在這過程之中傷害了一些人,袁家梁認為那是成功的路途上所必須經(jīng)歷的。他記得一個佛教故事,寺院里要燒火做飯,在鍋底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小蟲子,燒火的僧人就問方丈拿這些小蟲子怎么辦。方丈不假思索地答道,放水刷干凈。小和尚大驚,問方丈,我佛慈悲為懷,不得殺生,方丈何出此言?方丈慢悠悠答道,因為我們現(xiàn)在是要做飯。袁家梁很喜歡這個故事,為了做飯,殺個把蟲子不算違規(guī)犯戒。要是把這些事都擱在心上,那還怎么做事。袁家梁最喜歡的歷史人物是曹操,雖然那呂伯奢是他父親的結(jié)義兄弟,又殺豬沽酒盛情款待,但曹操聽到殺豬前的磨刀聲,仍是疑心不利于他,遂提刀把呂伯奢8個家人一口氣全殺了??吹絽尾荽蚓瀑I菜回來,又怕他心生怨恨率眾而追,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一起解決了。而且給陳宮留下一句名言:寧叫我負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負我。尤讓袁家梁佩服的是,曹操在成皋誤殺呂伯奢一家9口,投宿客店之后,仍能安然而睡,絲毫不覺得虧心,這才是成功者的心胸。至于陳宮說曹操是什么“狼心之徒”,那真是庸人之見,逃難途中,沒點警惕性,沒點決斷怎么行,倘那呂伯奢真的要殺他,還如何圖得大業(yè)?
但是有一件事讓袁家梁始終不能釋懷。袁家梁終究還不是曹操,他哥哥袁家棟的下臺,乃至去世,始終是他心頭的一片陰影。或許袁家梁自己都不明白,對曹操的欣賞正是他對自己的遺憾。這陰影十幾年如一日地籠罩著他,令他的呼吸總也不能暢快。所以即使在他出獄最艱難的日子里,在他為張猛他媽賣血的日子里,他也沒想過去他哥哥家里求得幫助。在他的藍天集團初具規(guī)模之后,便大力提攜他的侄子侄女,潛意識里,他是在償還什么。但他的心里,仍然深埋著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他也說不清這個結(jié)是什么,但是他不敢去很深地碰觸它,因為這種碰觸往往令他覺得憋悶和疼痛。
直到有一天,袁家梁突然意識到,以他的實力,他完全可以參與春江市副市長的競選。這念頭似乎是突如其來的,又似乎是早就在那里的。但不管怎樣,當(dāng)這念頭明晰起來之后,袁家梁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他覺得自己弄清楚那個結(jié)的位置所在了,那應(yīng)該是一種叫做郁悶的情緒。是的,他要當(dāng)副市長,盡管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缺了,但是老子就是要當(dāng)副市長。你們不是不讓我哥哥當(dāng)副市長嗎?那我就來當(dāng)給你們看。
袁家梁興奮著,叫薛劍詩來商量。薛劍詩靜靜地聽著他說,然后就笑了。他并不急于說出意見,只是反問:“董事長覺得,以您現(xiàn)在的身份,應(yīng)該去競選副市長嗎?”
袁家梁馬上聽出了薛劍詩的意思,薛劍詩這淡淡的一句反問,其實含著多重意思。比如,您去競選副市長,難道您還缺什么嗎?比如,藍天集團董事長和春江市副市長的角色相去甚遠,您還有必要去經(jīng)歷這一角色轉(zhuǎn)換嗎?再比如,對于個人來說,做一個副市長居然比做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更有意義嗎?再比如,副市長那是個什么位置?眾人都看著呢,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則毀于一旦,何苦去受那份制約?
這一切袁家梁都是認同的。如果這件事不是他袁家梁而是換了別人來做,他也會有這么一句反問的。但薛劍詩不明白,做春江市副市長,對于袁家梁來說,其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這件事情本身。
見袁家梁不說話,薛劍詩索性挑明了問:“你現(xiàn)在有的是錢,干什么不行,非要去受那份罪?”
袁家梁打了個哈哈:“我就是想過過當(dāng)副市長的癮。”
薛劍詩就搖頭笑道:“那癮可是不好過的,副市長候選人要市委提名,省委批準(zhǔn),人大選舉呢,你想想,怎么能輪得上你?”
袁家梁輕蔑地一笑:“操蛋,老子論本事總不會比他們差。不就是選舉嗎,只要代表們都選我,省里就得讓我當(dāng)?!?/p>
薛劍詩當(dāng)然明白“代表們都選我”的意思,是多大的財力投入和人力運作。他不禁皺眉道:“那勢必影響到公司的正常運轉(zhuǎn)。你究竟是圖什么?”
袁家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良久,他問道:“劍詩,你煮過雞蛋嗎?”
“當(dāng)然?!毖υ娪行┠涿?。
“用什么煮?”
“燃氣灶啊?!?/p>
“對,按照常理,應(yīng)該用燃氣灶煮雞蛋。但是,如果我愿意燒掉一所房子來煮熟一只雞蛋,你說是為什么呢?”
“那一定是因為那只雞蛋對于你來說非常重要?!毖υ姾芸斓卣f。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說對了劍詩,這只雞蛋對于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寧愿燒掉我的房子來煮熟它,請你不要以常理度之。況且,這筆生意遠沒那么糟糕,這并不是一所房子和一只熟雞蛋的交易?!?/p>
薛劍詩仍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董事長一定要競選什么副市長。他覺得這雖然不是一所房子和一只雞蛋的交易,至少對于袁家梁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雖說自古官和商就沒有分得很清楚,但袁家梁雖非官場中人,卻已經(jīng)是令官員們不可小覷的人物,頗有自己的場地了,何必一定要湊這個熱鬧?然而薛劍詩的優(yōu)點是不該問的絕不多問一句,他悶悶地同袁家梁打了個招呼,就退出去了。
回到家里,袁家梁要競選副市長的事仍然困擾著他。他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否則,以袁家梁的年齡,以及眼下的身份地位,競選這個副市長實在是沒有任何意義。且不說會影響公司的業(yè)務(wù),對于袁家梁本人來說,改變多年的生活軌跡,從商場走上仕途,也是需要一點勇氣的。薛劍詩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干脆撥通了袁明達的電話,閑聊了幾句,薛劍詩問道:“董事長對仕途感興趣嗎?”
袁明達有些黯然:“我二叔比誰都明白仕途險惡,我爸爸當(dāng)初要不是走這條路,也不會去的那么早。況且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怎么會對仕途有興趣?”
放下電話,薛劍詩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么袁家梁會說房子雞蛋那樣的話,看來這個副市長對袁家梁確實是有意義的。只是如果那樣,藍天集團這個春江市最大的民營企業(yè),勢必受到很大影響,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很難預(yù)料,無論這只雞蛋對于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薛劍詩都不贊成煮熟它的代價是一所房子。
薛劍詩想,如果是袁明達呢?袁明達去當(dāng)那個副市長,董事長覺得怎么樣?袁明達作為袁家梁的哥哥袁家棟的長子,似乎比袁家梁本人去當(dāng)這個副市長,更接近他的初衷。
而且,薛劍詩以為,藍天集團少了袁家梁是萬萬不能的,而至于總經(jīng)理袁明達,他也許更適合去當(dāng)副市長。
令薛劍詩想不到的是袁家梁的動作如此之快,第二天就召開了董事會,商量競選副市長的事。按照薛劍詩的想法,這種事如果真的要運作,是不適合拿到桌面上公開討論的,只能暗中籌劃悄悄進行。袁家梁的這種滿不在乎,就使這件事具備了一種鬧劇的意味。大家討論得很熱烈,薛劍詩原以為這些董事們總會有人意識到這件事的難度,或者站在公司的角度考慮,給袁家梁潑一潑冷水的,誰知大家嘻嘻哈哈地把這件事看得十分有趣,全都情緒高漲地贊成袁家梁去競選副市長。說袁家梁別說副市長了,給個省長干干也蠻有富裕。說董事長命中大富大貴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富了,大貴自然也指日可待。說袁爺當(dāng)了副市長,往后春江市就是咱家的了,往街上一走,那是什么感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云山霧罩,看那意思仿佛袁家梁的副市長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袁家梁半瞇著眼,似笑非笑,一言不發(fā),手里拿一支小熊貓香煙把玩著,不時湊到鼻子底下聞一下。
薛劍詩眼看袁家梁就要在這樣的董事會當(dāng)中拿定主意了,不由得暗暗著急。他寫了個條子遞給袁家梁,袁家梁展開看了,就對薛劍詩點點頭,然后對大家說:“你們繼續(xù)討論,我出去一下?!?/p>
倆人一前一后走出會議室,來到三樓袁家梁的辦公室。袁家梁往沙發(fā)上一摔,笑道:“劍詩,大家情緒挺高的嘛。”
薛劍詩也附和著笑了一下,旋即又微皺起眉頭,忖度著該如何開口。
袁家梁嘆了口氣說:“劍詩啊,公司里要是多一些你這樣的人就好嘍。你看看那幫人,不是沒頭腦就是心機太深,一群光吃飯不干活的家伙?!?/p>
薛劍詩笑了:“董事長,您這話可說得不負責(zé)任了。這些董事哪個人不是獨當(dāng)一面,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都是一把好手啊?!?/p>
“你不用為他們開脫,我的手下,我清楚?!痹伊喊櫫税櫭?,嘆道:“劍詩啊,他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頭腦,我也就能放心離開公司了。哎,你叫我出來,什么事???”
“董事長,我看這競選副市長的事,還需從長計議?!?/p>
袁家梁笑了:“劍詩,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才欣賞你的頭腦,看不上那幫笨蛋??墒俏乙灿形业南敕?,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了?!?/p>
“董事長莫不是心中有愧,又因愧發(fā)狠,要證明給誰看?”薛劍詩單刀直入。
袁家梁一驚,旋即哈哈大笑:“知我者,劍詩也。劍詩,你這個人啊,可不能活過五十歲,活過五十你會變成狐貍。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拿這副市長當(dāng)回事兒過,可我就是要當(dāng)一回副市長,讓那些人看看,你們看得神圣的不得了的東西,老子想要就要,玩兒似的?!?/p>
薛劍詩沉思著問:“那您想過藍天集團的將來嗎?就算您真的競選上副市長,憑的是什么?還不是藍天集團的實力。假如有一天藍天集團不在了,您在那副市長的位子上還能坐得牢靠嗎?”
袁家梁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薛劍詩接著說:“恕我直言董事長,是不是您對于您哥哥的下臺,一直放不下?假如真是那樣,您為什么不努力推舉袁明達總經(jīng)理去競選副市長呢?”
好像一列鉆出隧道的火車,袁家梁覺得眼前豁然明亮。對呀,可以讓明達去競選副市長啊,自己怎么早就沒想到這一步呢?讓明達當(dāng)副市長,對哥哥也就有個交代了。
袁家梁和薛劍詩又回到會議室的時候,楊莊村的村長袁小五正在會上大呼小叫??吹皆伊哼M來,袁小五說得更起勁了:“袁董事長當(dāng)副市長,不僅是他個人的事,而是整個楊莊的大事,更是袁氏家族的大事?!痹伊汗笮?,說小五子,你別瞎攪和了,我這個袁和你那個袁還離著八丈遠呢。然后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淡淡地說:“我不想當(dāng)什么副市長了,但是咱們藍天集團在市里總應(yīng)該有個說了算的人啊,我看,讓袁明達總經(jīng)理去競選副市長吧。”
袁家梁這幾句話說的平平常常,音調(diào)兒都沒往高提一點,但是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會場一下子就靜下來了,大家面面相覷:感情剛才說得那么熱鬧,全是逗咱們玩兒呢。
一直坐在袁家梁旁邊沒有說話的袁明達更是嚇了一跳,當(dāng)副市長,這種事他想都沒想過,二叔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呢,派你個什么角色就是個什么角色?這種事也是能拿來開玩笑的?袁明達慌忙擺手搖頭:“不行不行,這差事我可干不了?!?/p>
袁明達這一謙虛,倒讓人們又找到了話說。大家紛紛又朝向袁明達,說年輕有為呀,說前途無量呀,什么的。袁家梁聽了一會兒,見總是這些混賬話,就宣布散會。但是讓袁明達競選副市長的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袁明達最初確實有點惶恐,他不知道一個副市長應(yīng)該怎么當(dāng)。但是后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有一點渴望的,無論如何,做一個城市的副市長和做一個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那大約不會是同一種感覺。而且有全市最大的民營企業(yè)給他撐腰,他還怕什么?這年頭,離了錢談什么都顯得不夠真實。
他看了看表,下班時間就快到了。袁明達覺得心里鼓蕩著一種情緒,那似乎是對充滿光明的前景的期待和憧憬,這種情緒使得他不愿意就此回家,回到那個熟悉的不再惹動人新鮮感的空間。他想了想,給袁一明打了個電話,讓他下班以后去望湖樓。然后又打電話給望湖樓酒家,訂下一個二樓小雅間。
袁明達到望湖樓的時候,袁一明還沒有來。他坐在雅致的小房間里,讓服務(wù)員沏上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細細地品著,眼睛盯著墻上掛的一幅美術(shù)小品愣神。
門“當(dāng)”地一聲被推開了,袁一明笑呵呵地走進來。袁明達暗自笑了一下,他這弟弟心底真是一片陽光啊,沒有學(xué)會小心翼翼呢,只有心底坦蕩的人才有這樣的方式。
“怎么,哥,就請我一個人啊。”袁一明環(huán)視著小房間,有點兒發(fā)傻。
“是啊,咱哥兒倆說說話?!痹鬟_說著,端起壺來給袁一明倒水,站在一旁的服務(wù)員急忙接了過去。
“咳,要是請我,地攤上吃碗餛飩就行了,上這種地方來,不等于喂狗了嘛。”袁一明大大咧咧地坐下,順手把上衣搭在椅子背上。小姐急忙過來,把衣服給他抻平,又拿衣服套套上。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哥你是不是找我有事?比如借錢什么的?說吧,只要不是太多,十塊八塊的包在我身上?!痹幻魑兀н^茶杯來咕咚喝了一大口茶。
袁明達笑笑:“沒事,想找你坐坐,聊聊天。”說著沖侍立一旁的小姐揮揮手,示意她先出去。
只剩下了兩個人的小屋就顯得有些沉寂。袁明達很穩(wěn)重的樣子,又似有些心事,慢慢地喝茶,并不開口說話。
袁一明就笑:“大哥,你可就要在全市人民面前亮相了,你現(xiàn)在這種精神面貌可不行啊?!?/p>
袁明達抬起頭來看著袁一明:“小明,依你看,我能當(dāng)?shù)昧诉@個副市長嗎?”
袁一明不置可否:“二叔可是全力以赴了。這年月有了錢,干什么都不難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多能使磨推鬼啊。我看你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了?!?/p>
袁明達笑笑:“是啊,現(xiàn)在在春江市,沒有什么二叔辦不了的事了。其實這個副市長,當(dāng)初是二叔想當(dāng)來著,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變了主意,非逼著我去競選。我自己吃幾兩干飯我能不知道,我真不是這塊材料?!?/p>
袁一明哈哈大笑:“你得了吧你,看你這謙虛的樣子,好像副市長你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
袁明達也笑:“要說我不想當(dāng)這個副市長,那也是假話。怎么著,也算對自己的一種挑戰(zhàn)吧,也是對新事物的一種嘗試。那個位置肯定能夠提供更為廣闊的平臺,趁著年輕,還可以做點兒事。不過,我心里也真打著鼓呢,你以為這副市長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p>
袁一明就不再笑:“哥,那位置不光為你做事提供廣闊平臺,還為你犯錯誤提供廣闊平臺呢。你又沒經(jīng)驗,說實話,你當(dāng)副市長啊,還真不如二叔去當(dāng)呢。”
袁明達沉思著:“我估摸著,二叔突然改變主意讓我競選副市長,可能是薛劍詩的主意。那個人,倒真是個有頭腦的人?!?/p>
袁一明記起薛劍詩讓他幫忙去跟二叔說借錢的事,心頭掠過一絲不快,就有些尖刻地說:“他的主意也未必就對,你可以跟二叔說你不想競選副市長啊?!?/p>
袁明達嘆了口氣:“我說不服二叔,我知道他對咱爸的死有歉疚?!?/p>
袁一明不想提這個話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問袁明達:“今天的晚報上登了尋人啟事,找張猛的。張猛跑了?不在二叔手下干了?”
袁明達淡淡一笑:“跑了?也許吧。也許是失蹤了。”
袁一明使勁看了袁明達一眼,覺得身上有些發(fā)冷。眼前盡是些美國關(guān)于黑手黨的影視鏡頭。
袁明達奇怪地看了袁一明一眼:“小明,你怎么了?不舒服?”
袁一明的眼神里流露出些恐怖:“大哥,你們可別胡來呀。”
袁明達輕松地笑了:“小明,你想哪兒去了。如今的二叔可不是當(dāng)初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那個二叔了,二叔如今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p>
袁明達笑得諱莫如深,令袁一明越發(fā)覺得恐怖。沉默良久,他才開口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記得張猛是救過二叔的命的。”
袁明達也有些黯然,半天才說:“是啊,其實那是條漢子。一般的毛病二叔不會計較他,可是這回,他收了林瑞琪的錢,把二叔在廣州的生意的底牌給露了?!?/p>
“林瑞琪?就是咱們那個表舅爺?”
袁明達輕蔑地笑笑:“什么表舅爺,勢利小人?!?/p>
袁一明突然覺得一陣厭煩,他什么都不想再問了。他想這一切真是沒意思。他很渴望窗外的空氣,他想,人們,連同他自己,都久已疏遠了一個詞:美好。
袁一明煩躁地皺起眉。
袁明達疑惑地看著他:“小明,你怎么了?”
“點菜吧,”袁一明淡淡地說:“我真有點兒餓了?!彼靶〗氵M來點菜。
19
說到林瑞琪,那確實是袁家的一門遠親。有多遠呢?反正他本人連同袁家的人都說不清楚這門親戚是從哪一支哪一派來的,是個拐著彎的親戚。袁家梁的哥哥袁家棟還當(dāng)副市長的時候,他與袁家走動得很勤,這輩分好像也是后來論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袁家梁開始叫他表舅,袁明達袁一明他們,就要尊一聲表舅爺了。
林瑞琪是春江市郊區(qū)區(qū)委的一個副書記,袁家棟下臺以后,這位表舅和袁家的往來突然就少了。當(dāng)初袁家梁想在春江市辦廠子,沒有人自然是萬萬不行的,就想到了這位表舅。袁家梁記得,這位表舅是很熱情的,總是主動替他家里辦事,他一個遠房姑姑的孩子高中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就是他這個表舅主動幫助安排的。平時家里的大事小情,也總是不待開口,他就給辦了。一次袁家棟副市長隨口說屋里的家具舊了,這位表舅二話不說,馬上派人拉來一車那個時候非常緊俏的水曲柳,又找來工匠,打了一水兒的新家具。袁家梁要在春江市辦廠,自然首先想到了林瑞琪。
不料林瑞琪見到袁家梁,并沒有他記憶中的熱情,只是淡淡地招呼著。等到聽清了來意,更是馬上露出一副災(zāi)難深重的表情,打著官腔說:“這個,不大好辦呀?,F(xiàn)在地皮緊張得很,價錢炒得老高,還是買不到手啊。你這事,先等等吧。”
袁家梁何等人物,聽話聽音,他早就明白了林瑞琪的意思。袁家梁不由得心頭冒火,但既是他求到人家門上,也只好強自按捺,臉上堆著笑,從包里掏出事先帶來的好煙好酒,笑道:“表舅,來得倉促,也沒來得及帶什么東西孝敬您,不過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那我就回去等信,我的事,您還得操心啊?!?/p>
對那堆價值不菲的禮物,林瑞琪全當(dāng)它是空氣,完全視而不見,看也沒有看一眼。仍是微皺著眉頭說:“好,你先回去吧,你的事回來再說?!?/p>
從林瑞琪家出來,袁家梁破口大罵:“他奶奶的,什么東西?!彼@才明白,林瑞琪以往的客氣感情都是沖他哥哥的,或者說白了,是沖著副市長的,以為他講的是什么親戚情分,那可是大錯特錯了。不過罵歸罵,袁家梁心中宏偉藍圖的實現(xiàn)眼下還不能離了他這位表舅,而且已經(jīng)投過資了,投了資而不讓它見到效益,那向來不是他袁家梁的作風(fēng)。其實,林瑞琪如此勢利,袁家梁雖然生氣,未嘗不感到輕松。袁家梁天生是個生意人,講究的是賬目清楚。如果林瑞琪一味熱誠幫忙不計酬勞,袁家梁無論怎么感謝,都會覺得一生欠他的賬。現(xiàn)在既然他有價錢,那就好辦了,貿(mào)易往來,兩不虧欠。憑我袁家梁,我就不信能做了折本生意。
不過這林瑞琪的胃口也是太大了點。袁家梁過了一個星期,包里裝了一架錄像機,又來到林瑞琪家。袁家梁在選擇禮物的時候還是為林瑞琪考慮著的,要不動聲色,讓他容易接受,又要說起來冠冕堂皇,讓他有接受的理由。錄像機在那時候還是個新鮮玩意兒,而且體積小,不張揚。袁家梁和林瑞琪說了幾句話,就招呼林瑞琪的兒子:“來,大哥送你個好玩兒的東西。”就掏出那架錄像機,渾不經(jīng)意地遞給了那個年輕人,輕輕松松不著痕跡。林瑞琪掃了一眼,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他倒是早就想要這么個東西??墒悄憧催@家里,連冰箱、彩電這些家用電器都該換還沒錢換呢,哪有閑錢給他買這個?!?/p>
袁家梁聽出了話里的意思,暗自罵道:“老狐貍,你他媽的等著,總有一天,你怎么吃的怎么給老子吐出來。”心里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連眉毛都沒有跳一下,笑道:“表舅,這么點兒小事還值得您為難,包在我身上了,改天我給您拉家里來。”林瑞琪連推辭一下都沒有,只是笑笑說:“家梁真是有出息了。你的事有點眉目了,我盡量給你辦吧,???”
不幾天,袁家梁帶著電器行的送貨車直接開到了林瑞琪家。他已經(jīng)知道了,給這種人送禮,壓根就不需要替他們找什么借口,也無需替他們遮掩,他們的厚顏無恥令他們完全可以坦然受之。
打量著屋里嶄新锃亮的海爾牌冰箱和東芝彩電,林瑞琪終于對袁家梁露出了曾經(jīng)的笑容。這次他主動說:“家梁啊,你的事差不多了,我再盯緊一點兒,地皮就快下來了?!?/p>
袁家梁急忙做出感激的樣子:“太好了,全仗表舅幫忙。今天晚上我請客,地點表舅您挑,咱們慶祝一下?!?/p>
林瑞琪絲毫沒有客氣,率全家大小去了“浪味鮮”,一家經(jīng)營海鮮的餐館,吃了個不亦樂乎。袁家梁自始至終都在殷勤地勸酒,布菜,沒有一點心疼和不情愿的樣子,但心里卻在不住地罵街,盤子里那一只只螃蟹大蝦,分明就是他多年積蓄和籌借來的鈔票啊,他如何吃得下去。
席間,吃得油光滿面的林瑞琪滿意地抹抹嘴,沖袁家梁說:“家梁啊,地皮下來,我就幫你進設(shè)備,咱們盡快地把這個廠子干起來?!?/p>
袁家梁想,他終于說了句有良心的話,就端起酒杯笑道:“那我先謝謝表舅了?!?/p>
“不忙?!绷秩痃魇疽庠伊鹤拢骸凹伊?,你這次辦廠子,表舅沒少出力吧?”
袁家梁心里恨道:我還沒少喂了你這只狗呢。臉上卻堆笑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是不會忘了表舅的?!?/p>
“那就好?!绷秩痃髌ばθ獠恍Φ乜粗伊海骸拔疫@么想,你的廠子辦起來之后,算我一個干股,參與分紅,你看行不行?按說,我又跑地皮又跑設(shè)備,這廠子本來就是咱倆辦的,你說呢?”
袁家梁無論如何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一個條件,主要是,袁家梁對這個人的臉皮之厚估計尚有不足。這樣一來,林瑞琪豈不成了他袁家梁身上的一條吸血蟲?每年會有大量的錢財白白落入他的腰包,而且擺都擺不脫。
見袁家梁遲疑,林瑞琪的臉當(dāng)時就放了下來:“怎么著,家梁,看這樣子你是不愿意了?”
袁家梁忙道:“哪里哪里,表舅,我是想這廠子還沒辦起來呢,誰知道它是賠是賺。賺了還好,要是賠了,豈不是牽累表舅?”
林瑞琪臉上的表情松動了,笑道:“真要是賠了,你還真能讓你表舅掏出錢來?”
袁家梁一咬牙:“行,表舅,廠子辦起來,有你一份兒?!?/p>
這頓飯之后,林瑞琪才異乎尋常地對袁家梁的事業(yè)關(guān)心起來,幫他買地皮,蓋廠房,進設(shè)備。廠子辦起來了,林瑞琪毫不含糊地按照當(dāng)初商量好的,每年雷打不動地從廠里拿走大筆的錢。這還不算,他的飯費、出租車、藥費,甚至他老婆買內(nèi)衣,都開了票拿到廠里來報。袁家梁當(dāng)然明白,他是在同一只貪婪的狼打交道,但他隱忍著不發(fā)作,他眼下還不能完全離開他,他還需要進一步在春江市扎穩(wěn)根基,只是在心里發(fā)狠道:“總有一天,吃我粗糧的,要還我細面來?!?/p>
終于,袁家梁的藍天集團成立了,袁家梁覺得,這一段與狼共舞的日子,也該結(jié)束了。
袁家梁在市里重新買地皮蓋大樓,成立藍天集團,林瑞琪當(dāng)然是知道的。但他這個所謂股東,除了年終拿錢以外,并不操心廠里日常事務(wù),所以他并不知道袁家梁現(xiàn)在究竟有多大氣候了??粗鴱S子越做越大,他還暗暗高興,因為給他的分紅自然也水漲船高。藍天集團的大樓一天天起來,林瑞琪一直想的是他應(yīng)該怎么和袁家梁商量,在公司里掛一個什么職務(wù),照舊只拿錢不干活兒。
藍天集團開業(yè)典禮那天,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到了,市長親自剪彩,還請來了一些省內(nèi)著名歌舞曲藝演員,表演助興??傊{天集團從一開始登臺亮相就紅火熱鬧,隆重非凡。遺憾的是林瑞琪并沒有從中看出點什么來,沒有感覺到今天的袁董事長早就不是昨天那個提著煙酒去找他辦事的袁家梁了,也沒有意識到袁家梁如今已經(jīng)手眼通天,根本無需再依仗他什么了。
袁家梁卻有些等不急了。因為他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就在藍天集團成立典禮的第三天,公司剛剛正常運轉(zhuǎn),袁家梁就找到林瑞琪,在一家很豪華的酒樓請他吃飯,只他們兩個人,沒叫旁人作陪。
地方是袁家梁選的,如果林瑞琪聰明的話,這一舉動已經(jīng)足以說明問題了。以往吃飯袁家梁都是讓他選地方,而且會主動叫上他的家人或者他的朋友。這一次,卻連虛讓一下都沒有。可是林瑞琪已經(jīng)讓過分良好的自我感覺蒙住了心竅,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向在他面前言聽計從的袁家梁,會突然不買他的賬。
菜倒是同以往一樣,很精致,很上檔次。酒自然也是好酒。袁家梁并不急于說什么,仍然客客氣氣地勸酒布菜。林瑞琪喝成了大紅臉,瞪著袁家梁說:“家梁,你看我在你的公司任個什么職務(wù)好???我這把老骨頭可是拼死也要跟你再干幾年?!?/p>
“表舅,我可不敢往死用你啊?!痹伊洪e閑地剝著一只蝦,臉上掛著一絲略帶嘲諷的笑。
“家梁,你這叫什么話?咱們是親戚嘛?!绷秩痃饔悬c摸不透袁家梁的意思了。
“我是說,”袁家梁仍然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您這幾年掙錢掙的也挺累了,還不該歇歇?也該回家享受享受了。”
“這么說,你是不打算用你老舅了?”林瑞琪變了臉。
袁家梁早就不怕他變臉了,他笑得更客氣了:“既然您也講明了,那就不用我說了,不然,我還真有點張不開嘴呢。您知道,我這人臉皮忒薄,最怕說人家不樂意聽的事了?!?/p>
林瑞琪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騰地站起來,指著袁家梁:“好好,袁家梁,算我瞎了眼,幫了你這么個人。忘恩負義,你算個什么東西?!?/p>
相形之下,袁家梁就顯得從容多了,他笑道:“表舅啊,我知道您不愿意回家歇著,您是怕我錢多花不完,想幫我花花。您的苦心我領(lǐng)了,就這么點事,我自己就辦了,不勞您操心了。”
林瑞琪的臉漲得通紅,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喃喃地嘟囔著:“不是東西,不是東西?!?/p>
袁家梁嘲諷地一笑:“表舅你喝口水,別太激動了,省得犯了心臟病高血壓什么的。您聽我說,咱倆之間,總得有一個不是東西的。”
林瑞琪緩過氣來,冷笑道:“你小子翅膀硬了,用不著我了?!?/p>
“不錯?!痹伊憾似鹚暗木?,一口氣喝干了,又笑道:“也不是我不想用您,實在是您開的價碼太高,我用不起啊?!闭f著,就站起來,掏出幾張鈔票扔在桌上,收了笑正言厲色地說:“今天的飯費算我的。不過,這是你最后一次吃我,今后你我兩清,你也別想再黑我了。好了,我先走一步?!?/p>
林瑞琪氣得直哆嗦,坐在椅子上一時沒起來。
袁家梁走到門口,又轉(zhuǎn)身笑道:“要真論起來,咱們算雞巴什么親戚啊。我叫了你這么多年的表舅也夠冤的。我可是記得你當(dāng)年還是個小干事的時候,找我哥辦事時,你可是管我哥叫表哥的,怎么到我這里就長了輩分了?從今以后,你也別找我了,要找我,咱們要重新排輩,你得管我叫表舅?!痹伊汗χ吡?。
林瑞琪氣得要瘋,到處罵袁家梁是流氓??墒菦]人會聽他的,他并不知道現(xiàn)如今的袁家梁,比他林瑞琪的臉要大得多了。這年月,有錢才是硬道理,他已經(jīng)完全不能把袁家梁怎么樣了,此時的袁家梁可不是當(dāng)年的袁家梁了,這時的袁家梁已經(jīng)是連地痞小偷都害怕的袁爺了。
林瑞琪真正意識到這一點,還是在他吃了那次虧之后。
林瑞琪是有一個做人原則的,那就是只占便宜不吃虧。至于臉面、名聲,那些畢竟是虛的,見過誰拿好名聲當(dāng)飯吃?當(dāng)官當(dāng)了這些年,職務(wù)不算高,實惠卻不小,可是沒想到,最后卻在袁家梁這小子手里栽了跟頭,雖說自己這些年從他那里也沒少得好處,但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再者說了,眼見得他的藍天集團的大樓起來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做的大了起來,卻沒他什么事兒,這不是別人吃山珍海味不算,還得讓他在一旁看著嗎?
林琪瑞當(dāng)然不會善罷甘休。在春江市地面上混了這么些年,如果連袁家梁都玩兒不過,豈不是白混了?他決意要給袁家梁一點顏色看,讓他知道知道鍋是鐵打的。林瑞琪想起來,他的一個同學(xué)在地稅局當(dāng)副局長。他知道,所有的企業(yè),沒有在賬上沒漏洞的,而那些事都是可大可小。他就是要把袁家梁的小事變成大事,最好把他再送到監(jiān)獄里去吃幾年不要錢的飯,才能出他心頭那口惡氣。
地稅局副局長郭子儀非常熱情地握手,讓座,顯示著老同學(xué)的情誼。但聽清了他的來意,卻不由得面露難色:“袁家梁,這可是咱們市里重點扶持的企業(yè)家,他的企業(yè)是市里的利稅大戶,我勸你還是罷手吧?!?/p>
林瑞琪急赤白臉地說:“什么企業(yè)家,他就是靠偷稅漏稅起家的。那是我一個遠房外甥,我還能不知道他?”
郭子儀奇道:“他是你外甥?那你干嗎要找他的麻煩?”林瑞琪打了個哈哈:“我這是對你們的工作負責(zé)啊?!比缓笥謸Q了推心置腹的口氣說:“那小子膽子太大,什么都敢干。給他點兒苦頭嘗嘗,省得他以后鬧出更大的事來?!?/p>
見郭子儀沉吟不語,林瑞琪從包里掏出兩瓶五糧液放在桌上,笑道:“我記得你愛喝兩口,這可是我藏了多年的酒,一直沒舍得喝,給你帶來了?!?/p>
郭子儀搖搖頭,拽過林瑞琪的包,又把酒給他裝回去:“瑞琪,你我之間不用這個?!卑欀碱^想了一會兒,又道:“我不知道你和袁家梁之間有什么恩怨,但你既然找到了我,我也不能說不管。這樣,我找個理由查查他的賬,能辦到什么分兒上,我可不敢說?!?/p>
林瑞琪忙堆笑道:“那是那是。這種民辦企業(yè),沒有沒問題的,只要你們敢于秉公執(zhí)法,就一定沒他的好?!?/p>
郭子儀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別將我了,我看著辦吧?!惫?,不出幾天,地稅局的一個檢查小組進駐了藍天集團。藍天集團的財務(wù)科長急忙通秉了袁家梁,袁家梁漫不經(jīng)意地笑笑,告訴財務(wù)科長只管放心地把賬本都搬出來,讓他們盡管去查。財務(wù)科長領(lǐng)命而去,袁家梁想了想,又打電話把辦公室主任叫來,讓他熱情接待,要禮遇有加。并告訴檢査小組,他袁家梁正在外地開會,要過兩三天才能回來。
袁家梁長期聘請著一個財務(wù)顧問。老顧問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是春江市最大的國營企業(yè)變壓器廠的老財務(wù)科長。袁家梁給他的薪水是他退休金的一倍,比藍天集團中層干部的工資還高,卻并不讓他具體做什么。每年不過兩三回,讓他指導(dǎo)著做做賬。袁家梁對人說,別小看這老頭的幾句話,就這么幾句話,就能給公司截留下大量的錢財。經(jīng)他的眼走過的賬,自然是滴水不漏,所以袁家梁盡可以放心大膽地讓檢查小組查賬。
兩天以后,檢查小組從賬面上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問題,正要做進一步的調(diào)查的時候,袁家梁露面了。袁家梁笑得很坦然,很大氣,和檢查小組的人一一握手,說對不起,瞎忙,怠慢諸位了。檢查小組的人都覺得這位赫赫有名的企業(yè)家挺熱情,有身份但沒架子,就先對他有了個好印象,最初進駐藍天集團時莫名其妙的對立情緒無形中就消散了。
中午,袁家梁就在公司餐廳招待大家。雖然不是大飯店,但菜肴卻樣樣精美,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和制作的。袁家梁啟開兩瓶法國干紅,道歉說:“不是我袁家梁不想好好招待大家,實在是怕壞了你們的紀(jì)律,給諸位帶來麻煩。等你們在我這兒的工作做完了,我再好好款待大家,地方隨你們挑。今天,就只好委屈諸位就在我這小地方吃工作餐了?!闭f著給大家斟上紅酒,笑道:“下午你們還要繼續(xù)工作,就喝一點兒紅酒吧。不是說大話,我袁家梁的賬目,不怕大家清楚,就怕你們不清楚?!彼氏扰e起杯:“來,我敬大家一杯,今天有幸認識諸位,袁家梁又多了幾個朋友,今后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先干為敬了?!?/p>
大家也紛紛跟著干了。對袁家梁就又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這個人豪爽大方,待人也真誠。每人面前都擺著好幾盒煙,小熊貓中華一品黃山天高云淡,軟的硬的都有,各取所需。再看這飯菜這紅酒,從器皿到原料顯然都是上品,是花了心思的,就覺得自己受了重視,情緒就都高漲起來,紛紛過來給袁家梁敬酒。檢查組長原是東北那旮沓的,天性豪爽,見了袁家梁的做派只覺得對脾氣,遂端起杯來說:“董事長,我們也是例行公事,你可別介意?!?/p>
袁家梁忙站起來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哪里哪里,我袁某一定全力配合諸位的工作。”
檢查組長就笑道:“賬我們已經(jīng)看了,什么問題也沒有,上邊讓來,我們不得不走個過場。借這機會,大家交個朋友?!?/p>
袁家梁一拍桌子:“痛快!袁某就愿意和你們這樣的人結(jié)交?!闭f罷招呼服務(wù)員:“給我拿白酒。”又轉(zhuǎn)頭對大家笑道:“這紅酒淡拉巴嘰的沒意思,恕我用白酒相陪,今天這么高興,沒白酒可不行?!?/p>
地稅局的人原本不習(xí)慣這溫文爾雅欲說還休的紅酒,這是一幫喝慣了白酒的漢子。見袁家梁要喝白酒,檢查組長第一個表態(tài)說我也喝白酒。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干掉杯里的紅酒要求換白的。袁家梁笑罵道:“操,他媽的一幫土包子,我這可是好幾百塊錢一瓶的法國紅酒,你們也整點兒這高雅的行不行?”眾人就笑,幾杯白酒下肚,話越來越稠,氣氛越來越烈,原本說只喝一瓶的,但喝到最后,誰也不知道喝了幾瓶,只有一溜空空的酒瓶子?xùn)|倒西歪在桌子底下。
下午自然就不能工作了,檢查小組的幾個人一律在公司招待所睡到日落西山。到晚飯時間,服務(wù)員沒像往常一樣招呼他們?nèi)ゲ蛷d吃飯,而是每人一個托盤送到房間里。上面只有一碗粥,一小碟門丁配煉乳,外加兩樣清淡小菜。服務(wù)員笑著告訴每個人這是董事長親自安排的晚餐,他本人實在是有推不開的應(yīng)酬,晚上就不能陪大家了。每個人見到這精致又清淡的晚餐都是眼前一亮,暗自感嘆袁家梁真是個有心人,中午喝了酒的人,晚上最想這碗粥喝。就覺得確實是被人家當(dāng)朋友待了。
第二天一早,袁家梁早早地候在門口,檢查組長剛一露面,他就裝作偶然碰上的樣子,笑著迎上去打招呼。問候幾句,又像剛剛想起來,壓低聲音說:“昨天和老兄一見面,真是覺得相見恨晚,袁某是真心想交你們這幾個朋友。而且大家來我這里辛苦了好幾天了,我未免覺得過意不去,就給大家每個人準(zhǔn)備了一點兒小禮物?!?/p>
檢查組長忙著要拒絕:“董事長,這?!?/p>
袁家梁截斷他:“放心,是我袁某自己的心意,和公司沒關(guān)系。而且,東西不大,不會讓你們犯錯誤。我袁家梁是要交朋友,可不是要拉朋友下水,哈哈?!闭f罷又沉思道:“不過,這個時候給大家送禮物,難免讓人誤會,以為我別有用心。這樣吧,你們盡管查你們的,我也盡量為你們提供方便,把這件事盡快了結(jié)了,我們再交往就沒人說閑話了。”
于是檢查組的人就都知道了袁家梁的態(tài)度,心想人家如此友好,我們又何必死盯不放,況且賬上也沒什么問題。于是草草地走個過場,就算把在藍天集團的工作結(jié)束了。走的時候,袁家梁輕輕松松塞給每人一個小小的不過巴掌大的黑包,很不起眼的樣子,讓誰都覺得沒什么不好意思接受的。打開一看,卻是一架理光R1相機,有懂行的知道價值在兩千多元左右,于是大家不動聲色心滿意足,回稅務(wù)局匯報工作去了。
盡管這件事處理的功德圓滿,盡管類似的事早已經(jīng)不能把袁家梁怎么樣了,但他還是覺得窩火。他沒費多大的勁,就從一個稅務(wù)局的朋友那兒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一下他的火就更大了。林瑞琪這些年從他這兒撈了那么多好處,居然恩將仇報,可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你這么干,就別怪我袁家梁不客氣。
很快,郊區(qū)區(qū)委就迎來了一批客人,紀(jì)檢委檢查小組,來查區(qū)委副書記林瑞琪利用工作之便貪污受賄的問題。
林瑞琪自然沒有一本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賬來應(yīng)付紀(jì)檢委的人,更沒有袁家梁的坦然。袁家梁能把自己當(dāng)流氓,就能無所顧忌揮灑自如,招數(shù)一個接著一個。林瑞琪在官場上混得久了,雖然臉皮夠厚,處事夠油,但真有事來臨,未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況且屁股上確實有屎他自己是知道的,就顯得誠惶誠恐。他也想用錢來抹平,卻怎么也花不出去,他不知道這時候錢該怎么使。紀(jì)檢委的人從始至終都不笑不怒,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令林瑞琪越發(fā)覺得心里沒底。
林瑞琪哪里知道,袁家梁先是手里握著真憑實據(jù)告發(fā)了他,又通過各種關(guān)系不斷地給灶里加柴。別說他有錢不會使,就算他使對了地方,袁家梁這把火不撤,也等于白搭。他的悲哀在于他總也弄不明白,無論從經(jīng)濟實力還是人際關(guān)系,這個時候他都已經(jīng)遠遠不是袁家梁的對手了。
紀(jì)檢委最終的結(jié)論是:情況屬實,撤職查看。
林瑞琪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誰干的。他終于領(lǐng)教了袁家梁的厲害。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無官無職,更不能把袁家梁怎么樣了。他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年月,有了錢,基本上就等于有了一切。下了臺的林瑞琪于是一氣之下,也借錢貸款開辦了一個公司,他決意要同袁家梁一爭高低。
這就是林瑞琪犯的又一個愚蠢的錯誤了。這個人只是臉皮厚一點,良心黑一點,若論商海里的種種玄妙,以及所需要的心機智力,他其實是一竅不通。兩年不到,他的公司就賠了個稀里嘩啦。只是仗著他多年來結(jié)交下的一些人,做些小業(yè)務(wù),勉強撐著一個架子,期待著有朝一日時來運轉(zhuǎn)。
20
盡管袁一明并不一定非要知道,卻還是聽說了張猛和二叔之間的事情。
袁一明與張猛并不熟,但他和二叔袁家梁之間帶有傳奇性的交往袁一明是知道的,所以他目睹了張猛在二叔家被打成那個樣子,驚懼之余一直覺得奇怪,不知道二叔的心腹之人犯了什么事,才讓二叔如此動怒。據(jù)他看,袁家梁雖然心狠手辣,但義氣是有的,而且做事講究規(guī)矩。這就好比解放前的那些土匪,雖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道兒上的規(guī)矩卻一絲不能亂,否則早就被官方抓去了。所以袁一明就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使得二叔對張猛下了如此重手。
前些天,張猛的母親在他們報社登了尋人啟事,說張猛失蹤了,袁一明就不斷地想起張猛血淋淋地被人從二叔家里拖出去,心里總有種不祥的感覺。那天聽大哥說張猛的事和林瑞琪有關(guān),他才明白二叔何以大動干戈。林瑞琪他認識,他小時候林瑞琪是他家里的常客,每次去還都不忘給他們兄弟倆帶點兒零食。后來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直到二叔出來辦廠,林瑞琪和二叔之間的恩恩怨怨才重新被袁家的人提起來。
給他說這件事的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殷鑒。殷鑒現(xiàn)在也在藍天集團工作,是牛奶廠的銷售科長。袁一明回到春江市以后,殷鑒斷不了打個電話約個地方,和袁一明喝二兩酒說些閑話。但這次殷鑒叫他出來,顯然不是要說閑話,他臉上真真切切地露著焦慮。
“你知道張猛的事嗎?”殷鑒來不及寒暄,上來就問。
袁一明搖了搖頭:“我大哥想說來著,我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沒興趣?!?/p>
殷鑒急道:“小明,這事兒你得管管,算我求你?!?/p>
袁一明奇道:“這事兒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張猛不是跑了嗎?我怎么管得了?”
殷鑒嘆了口氣:“張猛是個孝子,他怎么可能扔下老媽突然跑了呢?小明,不瞞你說,我們和張猛是把兄弟,他是老大,我是老五,此番出事,我們哥兒幾個一商量,讓我找找你,你去跟你二叔求個情,放過他這一碼吧。”
袁一明覺得自己的猜測被證實了,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說,張猛的失蹤,是我二叔……”
殷鑒苦笑,并不接他的話,只是說:“小明,張猛是條漢子,不是事出無奈,他不會做出對不起你二叔的事來。”
從殷鑒的敘述中,袁一明逐漸清楚了這件事的始末。這件事說到底,還是林瑞琪和袁家梁的爭斗。林瑞琪自己開公司不成,卻見袁家梁的生意蒸蒸日上,其惱火可想而知。他于是千方百計地打探袁家梁生意上的消息,就算自己不能替而代之,也總想著能夠給他釜底抽薪。但偌大一個公司的商業(yè)秘密豈能輕易被他人探知,林瑞琪就打起了袁家梁身邊人的主意。林瑞琪看到,袁家梁身邊的人除了袁家自己人,只有一個白云一個薛劍詩,但那白云死心塌地,薛劍詩精明過人,而且袁家梁給予的待遇優(yōu)厚,林瑞琪對他們自然無計可施。除此之外,就是一個保鏢兼司機兼隨從的張猛了,這個人在袁家梁身邊的位置很微妙,他沒有什么職務(wù),卻被袁家梁視為心腹,袁家梁生意上的事情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事,張猛是知道最多的。而且林瑞琪看得出來,較之白云、薛劍詩,張猛雖然忠誠,心機上卻略遜一籌。同時這個人還有一個特點:孝順。用武林中人的話說,他七十多歲的老媽,就是他身上的“罩門”,只要打中了他這個位置,即可置他于死地。
說起來,林瑞琪也算得上煞費苦心。他等在張猛家的路口好幾天,才等到老太太獨自出門的機會。林瑞琪騎車直沖過去,用車把掛了老太太一下,老太太一個趔趄,就坐在了地上。林瑞琪急忙下車攙起老太太,連連道歉,并執(zhí)意要帶她去醫(yī)院檢査。老太太試著走了兩步,覺得沒事兒,就擺擺手讓林瑞琪走路,說不用去醫(yī)院。誰知林瑞琪不干,當(dāng)下攔了輛出租車,帶著老太太去了人民醫(yī)院。拍片子做CT折騰了半天,檢查結(jié)果自然是沒事,但醫(yī)生說,她的老年性動脈硬化若再不注意,就要出問題了。林瑞琪二話不說,讓醫(yī)生只管揀著好藥開,醫(yī)生也不客氣,刷刷刷開了幾百塊錢的藥,林瑞琪便又跑上跑下地拿了藥,才打車把老太太送回家。
張猛正在家里急得要上房呢,見林瑞琪攙著老太太進了屋,又聽林瑞琪口口聲聲對不起,說不小心掛到了老太太,當(dāng)下就一拳揮了過去。若不是老太太連聲喝止,他第二拳第三拳也早就打過去了。但就這一拳,也足以令林瑞琪齜牙咧嘴疼痛不堪了。但林瑞琪既不惱怒也不辯解,臉上堆著笑,還是連連地說對不起。老太太忙請他坐下,讓張猛倒上水來,這才向張猛說起今天下午的事,張猛看得老媽無恙,又見到那一大堆與撞傷不相干的藥,忙站起來又向林瑞琪賠不是,稱自己莽撞了。林瑞琪只淡淡一笑,絲毫也不在意。
喝了幾口水,閑聊幾句,林瑞琪就要告辭。人已經(jīng)站起身來,又向張猛緊盯幾眼,不經(jīng)意笑道:“我看你眼熟,先生莫不是藍天集團的張猛?”
張猛奇道:“正是,你認識我?”
林瑞琪雖然和袁家梁有些瓜葛,但平時并不在廠里露面,張猛并沒見過他。眼下林瑞琪微笑道:“巧了,想來你聽說過我,我是林瑞琪?!?/p>
張猛臉上掠過一絲復(fù)雜的表情。林瑞琪這個名字他當(dāng)然聽說過,光聽袁家梁嘴里烏龜王八蛋地罵也罵得他耳朵起繭子了,卻想不到竟以這種方式相見了。張猛點點頭:“哦,原來是林先生?!闭Z氣間較之剛才淡了許多。
林瑞琪卻站住不走了。他笑道:“早就聽說過張猛的大名,說是有勇有謀,俠肝義膽。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p>
張猛笑笑:“過獎了?!?/p>
林瑞琪嘆了口氣道:“我知道袁家梁的手下對我都心存誤會,其實憑良心說,當(dāng)初我是實心實意地幫他的忙。他確實送過我一些東西一些錢,可那些東西都不是我要的,你也知道,這年頭辦事,哪里不需要打點?我是他表舅,我還能不盼著他好?唉,我這才是費力不討好呢?!绷秩痃髀冻隽艘荒樀钠嗳弧?/p>
張猛原就是條莽漢子,并不十分工于心計。聽林瑞琪如此說,再看看他對自己母親這事兒的態(tài)度,不由得就信了他幾分。加上張猛跟隨袁家梁久了,對于袁家梁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是領(lǐng)教的,就也鬧不清他們倆誰是誰非了。張猛的母親在旁邊一看兩個人還有些淵源,就堅決要林瑞琪留下來吃飯了。雖然林瑞琪冒冒失失用車把掛了她一下,她卻對這個人的印象好得不得了?,F(xiàn)在的人,撞了你不跑已經(jīng)就是大仁大義了,還堅持送你去醫(yī)院,還幫你拿那些不相干的藥,這樣的人哪里去找。林瑞琪推辭了幾句,就留下來,同張猛母子一起進晚餐,席間林瑞琪顯得謙恭有禮,盡說些老太太愛聽的話,令老太太越發(fā)開心,孝子張猛見老太太開心,也就消散了那種無名的情緒,待他熱情起來。
幾天以后,林瑞琪又提著一堆營養(yǎng)品來到張猛家,問老太太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老太太連連讓座,告訴他自己沒事,他不用惦記著。從此以后,林瑞琪就成了張猛家的??停咸矚g他喜歡的不得了,幾天不來,老人就要念叨。張猛一介武夫,從來少在與人交往上花心思,見老太太喜歡,也就逐漸消除了從袁家梁那里得來的對他的成見,漸漸親熱起來。林瑞琪知道袁家梁對張猛一家有恩,話題間每提到袁家梁,總是一副愛惜擔(dān)憂的口氣,很像一個家族里的長輩對晚輩的態(tài)度,這讓張猛更加消除了對他的戒備。
這么過了一段時間,林瑞琪覺得功夫下得差不多了,時機成熟了,就開始時不時地問張猛一些業(yè)務(wù)上的問題。張猛雖然粗莽卻并不傻,且對袁家梁忠心耿耿,即使是與林瑞琪飲酒到酣處,逢到這種話題也總是含糊過去,不肯多說一句。把個林瑞琪恨得牙癢癢的。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林瑞琪揀了一個張猛不在家的日子來看老太太,對老太太說,猛子也該說個媳婦了。這一句話說中了老太太的心病,張猛因為住過幾年監(jiān)獄,這些年幾乎就沒有來提親的。偶有說的,女方不是有殘疾就是帶著孩子的寡婦,當(dāng)媽的又怕委屈了自己的兒子。如此一來二去,張猛也灰了心,說是一輩子不結(jié)婚了。老太太每想起來,就覺得心口堵得慌。眼下聽得林瑞琪提起,忙說誰說不是呢,他大哥你給操著點兒心吧。
林瑞琪胸有成竹地笑道:“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保證給猛子說上一個漂漂亮亮溫柔賢惠的媳婦?!?/p>
老太太喜得直念阿彌陀佛,見林瑞琪說的肯定,試探著問:“他大哥你莫不是有目標(biāo)了?”
林瑞琪神秘地笑笑,不說話。過了幾天,他果真領(lǐng)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說叫蕭月。蕭月姑娘不愛說話,光抿著嘴笑,把個老太太愛的不知道怎么好,拉著姑娘的手舍不得放開,那蕭月也就笑瞇瞇地任她拉著。老太太左看右看看不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了蕭月的手去翻箱倒柜,一會兒翻出一個小匣子,打開,里面是一只老玉鐲子,靜靜地閃著潤澤的光。老太太不由分說就給蕭月套在了手腕上。蕭月既不拒絕也不躲閃,只是低著頭用一只手撫弄那只鐲子。林瑞琪忙把老太太拽到一旁,悄聲說:“您也得看看猛子的意思啊?!崩咸劬σ坏桑骸斑@事我說了算,他敢說半個不字?!?/p>
對自己的婚事,張猛早就打算放棄了。好人家的姑娘,不愿意許給他,可是那些疤瘌麻子的,他還不要呢。一輩子不娶又能怎么樣?唯一讓張猛覺得不忍的,還是他的老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歲數(shù)了還讓老媽跟著操心,讓張猛想起來就覺得慚愧。所以對林瑞琪領(lǐng)來的這個姑娘,張猛本人倒也罷了,倒是老太太滿意,讓張猛也覺得開心。而且這蕭月也真是漂亮,男人見了漂亮女人,起碼也會有點原始的心動吧。就這樣,張猛開始了和這個姑娘的交往。
進監(jiān)獄以前,張猛身邊是不缺女人的,那時候好多女孩子都嬌滴滴嗲兮兮地叫著“猛哥”,跟他套近乎。遇上他喜歡的,他就給她們講他打架的故事,因為他發(fā)現(xiàn)女孩子們都愛聽,有的還一臉崇拜的神情??墒沁@個蕭月不然,她對他打架的故事不感興趣,哪怕他打得再驚險再曲折,她也表現(xiàn)的意興闌珊。倒是一說到他工作中的事,她會立即精神起來,一句一句地問個不停。張猛經(jīng)常隨袁家梁出差,蕭月就總是問他在東北有什么新鮮事?在廣州有什么好玩兒的?可是說著說著,就會扯到張猛的工作上去,陪袁家梁去哪兒了?干什么去?見到誰了?張猛有時候順嘴就溜出來了,有時候意識到這是商業(yè)機密,就住了嘴不說,而且告訴蕭月不要在外邊亂說。每逢此時蕭月就會嘟著嘴半天不高興,需要張猛反過來哄半天。次數(shù)多了,蕭月索性跑到張猛家里去跟老太太哭鼻子,說張猛不信任她,什么都不跟她說,這種日子有什么意思?要再這么下去,干脆分手算了。老太太一聽就急了,好容易說上的媳婦,怎么能為這么點兒事就分手呢,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孩子們喜歡聽外邊的新鮮事,你哄著她高興不就成了。老太太勒令張猛,揀著蕭月愛聽的說,蕭月要是不高興了,媽也不高興。要是和蕭月吹了,我就死給你看。老太太的話對張猛就是圣旨,自此他對蕭月更加遷就,一點兒也不敢讓姑娘不高興。
袁家梁的生意,廣州是一個大的市場。張猛和蕭月交往時間不長,袁家梁就帶張猛去廣州出差,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在廣州的日子里,張猛發(fā)現(xiàn)自己對蕭月還真有點兒放不下了,總覺得此次出差的時間過得這么慢。好容易盼到了回家,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給蕭月打電話,蕭月接到電話更是毫不耽擱,立即飛奔而來。俗話說小別勝新婚,真是一點兒不錯,倆人剛一避開老太太的眼睛,進了張猛的臥室,馬上就緊緊地抱在了一塊兒。這是倆人交往中一個質(zhì)的飛躍,這之前張猛總覺得自己找對象是為了老媽,所以雖然對蕭月客客氣氣,卻沒什么親熱的心思。這一分別,倒讓張猛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感情。蕭月似乎也是這樣,今天她表現(xiàn)的分外主動,緊緊地黏在張猛身上,一只手先是在他后背用力抓撓著,又探到他的衣服里面,溫柔而熱烈地在他身上游走,面頰潮紅,嬌喘微微。張猛多少年沒這樣接觸過女人的身體了,當(dāng)下只覺得喉嚨發(fā)干,頭暈?zāi)垦?,他一點一點地把蕭月抱緊,覺得自己的身體要爆裂開來,不知道怎么,兩個人就滾到了張猛的床上。蕭月在床上似乎比張猛更有經(jīng)驗更主動,三下兩下除去了自己的衣服,就鉆到了張猛的懷里。張猛早已被她撩撥的難以自持,喘息著迫不及待地就要進入,蕭月卻又輕輕地推開他,輕聲笑道:“看你急的,一上來就這樣,一點兒過程都沒有,真沒情調(diào)。”
張猛微閉著眼,摟緊蕭月,用身子在她身上蹭著,已經(jīng)止不住地呻吟了,急道:“這種事還要什么過程?”
蕭月往一旁躺了躺,讓自己的身體離他遠一點兒,手還在他身上輕輕撫摸著,溫柔地問:“這次出差走了這么久,想我了嗎?”
張猛手里握著蕭月的乳房揉捏著,嘴里含混道:“想了?!笔捲锣恋溃骸皟魭寐牭恼f,我看你是沒想,要是想我你早回來了,還走這么長時間?!?/p>
張猛急道:“為人當(dāng)差嘛。事情辦不完,老板不回來,我怎么回得來?!?/p>
蕭月的語氣更膩了:“辦什么事情啊,要辦這么久?”
張猛哪里是這女人的對手,況且又是在這種時候。蕭月三問兩問,就把袁家梁此行的全過程問出來了,完了蕭月笑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呢,我看你們是被廣州的花花世界迷住了,說,是不是去找小姐了?”
張猛一翻身壓在蕭月的身上,也笑道:“找什么小姐,我找你就夠了……”
幾天以后,廣州那邊告訴袁家梁,原來訂的意向合同眼下先不考慮,已經(jīng)訂下的貨也不要發(fā)了,廣州方面愿意支付違約金。
廣州是藍天集團的一塊根據(jù)地,是藍天集團賴以起家的地方,業(yè)務(wù)量很大,所以袁家梁這么多年來對廣州市場一直很重視,雖然也設(shè)了大區(qū)經(jīng)理,但仍然時時親自南下。而今這一棍子打下來,讓袁家梁有點猝不及防,除了直接經(jīng)濟損失,這么多年做廣州市場所花的心血,眼見得就要毀于一旦,袁家梁怎能不上火。他急忙又飛廣州,找到這些年牢牢買死了的供應(yīng)科科長,忍著惡心請他去蛇餐館吃全蛇宴,打問情況。那科長一臉的無奈:“沒辦法,也是你們春江市的一家公司,帶著樣品直接找到了經(jīng)理,價錢比你們低許多,產(chǎn)品也確實好,經(jīng)理當(dāng)下就拍了板,我再說什么都不靈了啊。”
“那家公司叫什么?”袁家梁急切地問,心想春江市還有哪家企業(yè)的乳制品比我藍天集團的好?
“好像,叫什么祥瑞公司?!惫?yīng)科長想了想說。
袁家梁這一下驚得險些從蛇餐館闊大的椅子上摔下來,他怔了半天才喃喃道:“居然是他,他還不死心吶。你們居然也相信他?他就是一個皮包公司,根本不具備生產(chǎn)能力?!?/p>
供應(yīng)科長苦笑道:“可是,他手里拿著樣品呀,價格又低,質(zhì)量又好,又不要預(yù)付款,換了你,你訂誰的貨?”連供應(yīng)科長都并不十分相信袁家梁的話,認為他們是同行相爭,故意貶低。
從廣州回來,袁家梁那個氣呀。他袁家梁到底讓林瑞琪整了一下,雖不至于傷筋動骨,卻也使公司蒙受了很大損失。按照供應(yīng)科長給他交的底,他的產(chǎn)品無論如何也降不到林瑞琪的報價,所以今后的廣州市場能不能爭取回來還很難說。他當(dāng)然知道林瑞琪這是個騙局,卻不知道他是如何施展騙術(shù)的,跟廣州廠家就沒得可說,只能認倒霉罷了。
尤讓袁家梁惱火和不解的是,林瑞琪顯然是有意識地在拆他的臺,可是林瑞琪又是如何得知他的商業(yè)情報的?袁家梁把自己身邊知情的人篩了一遍,覺得都無可能,這不僅讓袁家梁覺得惱火,更覺得不安,敵人在暗處,他在明處,防不勝防啊。這次破壞了廣州的市場,下次會不會將東北市場搗亂?
最后是林瑞琪自己得意忘形,忍不住給袁家梁打電話說:“家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現(xiàn)在是寡道之至,親戚叛之啊。你的人都來投奔我啦。”
袁家梁雖然氣得發(fā)抖,卻仍然滿不在乎地笑道:“是表舅啊,聽說您老人家這兩年不太順利呀,我這兒個把不成器的人去幫幫您,也是應(yīng)該的嘛,誰讓咱們是親戚呢。不過我可提醒您,那張猛的話您可別全信,我給他的待遇,您可給不到,您想想,他憑什么幫您?”袁家梁思來想去,覺得自己這趟去廣州,最知情者唯有張猛,而且想來,比較起白云、薛劍詩等人來,張猛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所以他拿話來詐一詐林瑞琪。
袁家梁故意把話說得諱莫如深,讓林瑞琪一時也拿不準(zhǔn)張猛究竟是被他利用著,還是袁家梁利用張猛反過來對付他。他顯然缺乏袁家梁那樣的頭腦,當(dāng)下脫口反問:“你是說,張猛騙我?”
袁家梁一聲冷笑,放了電話。
泄漏情報的人確定無疑就是張猛了,但林瑞琪如何做的手腳,這其中曲折袁家梁就無從知曉了,只道張猛是得了人家的好處。他哪里知道,林瑞琪花錢雇了一個舞廳小姐,才套出了張猛的話,若直接花錢收買,那張猛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收服的。至于廣東的廠家那里,林瑞琪在超市買了一提包國內(nèi)知名品牌的乳制品,自己不過是印了少量的包裝盒,打開原產(chǎn)品的頭層包裝換上他自己的,就充作他產(chǎn)品的樣品了。
袁家梁恨的還不僅僅是張猛走漏了消息,而是居然和林瑞琪勾勾搭搭,于是不問青紅皂白,讓手下人先將他打了個亂七八糟,再問究竟。那張猛也是條漢子,覺得被一個女人迷惑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竟一句也不辯解,就那么挨著,只是念及和袁家梁這些年來的情分,不由得心中酸楚,落下淚來。
殷鑒一口氣說了這許多,這時候和袁一明一起沉默下來。良久才端起杯來和袁一明照了照,一口喝了,又說:“這其中的事董事長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幾個卻是知道的,他和那個女的交往的時候,也沒瞞我們。后來事兒出了,他還跟我們說過沒臉再跟著董事長干了。可誰知,這話說了沒幾天,他就失蹤了?!?/p>
袁一明頓了一下,問道:“你就那么肯定張猛的失蹤跟我二叔有關(guān)系?”
殷鑒苦笑一下,并不回答他的話,而是反問:“小明,你對你二叔了解得多嗎?”
袁一明沒有說話。但他心里,其實早已認定了這件事和他二叔的關(guān)系。
21
金運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田萬杰死了。
袁一明早上一到報社,同屋的小許就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袁一明問:“咱們報社發(fā)消息了?”
“沒有,讓保密呢?!毙≡S正手腳麻利地擦桌子掃地。
袁一明奇怪地問:“為什么?田萬杰可是我市著名的企業(yè)家啊。怎么能悄沒聲兒的就沒事兒了?這是市領(lǐng)導(dǎo)重點扶持的企業(yè)家啊,咱們不發(fā)消息,他們會怎么想?”
小許白了他一眼:“說你笨你還真拿自己當(dāng)豬。這事兒咱們報社能做主???還不是上邊的意思。眼下銀行正在查金運公司的賬呢,聽說已經(jīng)虧損了好幾千萬了。”
袁一明苦笑:“這就是當(dāng)代一些民營企業(yè)家的縮影。你沒聽人說,大款就是貸款,拿著八路軍的錢造唄?!?/p>
小許就笑:“恕我直言,我看你二叔的藍天集團也差不多如此吧?”
袁一明瞪了她一眼:“哎哎哎,我說你這位同志是不是有點兒太陰暗了?人家可是剛剛贊助了咱們報社六十萬塊呀。”小許笑道:“你這人太敏感了。說實話,我真是有點替你可惜,你看你大哥都當(dāng)了藍天集團的總經(jīng)理了,你不去你那個家族公司謀個差事,大展一下宏圖,在這么個破報社呆著干什么?讓人費解。”說著,小許就坐下翻開了稿子,不再理踩袁一明。
袁一明此刻也無心和小許斗嘴,他在想田萬杰死了的消息還封鎖著,也不知二叔是不是知道,雖然作為對手田萬杰早已經(jīng)潰不成軍,但那是他活著的時候,眼下他死了,萬一他的廠子被市里有實力的公司企業(yè)接手,會不會對二叔構(gòu)成威脅?袁一明琢磨著,就想避開小許出去給袁家梁打個電話。正要走,屋里電話響了,小許接起來“嗯嗯”了兩聲,就叫袁一明,說李主任讓他去一下。
袁一明只得先去主任那兒。李主任遞給他一篇稿子:“這是市委下來的稿子,你刪去兩千字,明天見報。”
袁一明接過來一看,不由得頭皮一緊,這是一篇寫林瑞琪的報告文學(xué)。袁一明翻了翻稿子,愁眉苦臉地抬起頭來看著李主任:“主任,我文筆不行,你是不是換個人?”
李主任笑:“我可知道你寫報告文學(xué)是得過大獎的,要是連這篇稿子都改不了,你還寫什么報告文學(xué)啊。我也是沒辦法,這篇稿子市委很重視,讓別人來改,我還不放心呢,你就辛苦辛苦吧。”
袁一明不情愿道:“他是被紀(jì)檢委查過的有問題的干部,這些年也沒見他干出什么名堂來,怎么又弄起他的報道來了?”
李主任笑:“你好像對他有成見啊,我記得你們不還是親戚了嗎?小明,二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不能用老眼光看人,現(xiàn)在他可不比當(dāng)初嘍。哎?你聽說了沒有,現(xiàn)在他正一心想吃七星廠呢?!?/p>
袁一明又是一驚。愣了半天才問:“不會吧,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呀?!?/p>
李主任笑道:“可是他有后臺啊。知道C省省委副書記馮士英是誰嗎?是林瑞琪的乘龍快婿啊,他馬上就要調(diào)到咱們省當(dāng)省委副書記了。”
這一下,袁一明實實在在地呆住了,他這才明白市里干嗎在這時候發(fā)一篇林瑞琪的報告文學(xué)。他揚揚手里的稿子,冷笑道:“這也太勢利了吧。怪不得人說,有的人是條狗,讓叫幾聲叫幾聲,讓咬幾口咬幾口。這是馮士英還沒到咱們省來呢,要是來了豈不是更不得了了?!?/p>
李主任趕緊攔他的話頭:“年輕人說話就是沒輕沒重的。行了行了,快回去改稿子吧,明天等著用呢?!?/p>
林瑞琪的大女兒,袁一明沒見過,但也是聽說過的。據(jù)說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林瑞琪不惜血本請客送禮把她弄到了C省省委宣傳部。說是很能干,雖說姿色平平,但硬是和一個副書記靠上了,而且那副書記還真就為她離了婚,跟她結(jié)了婚?,F(xiàn)在,竟調(diào)到A省當(dāng)副書記來了。
袁一明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林表舅爺?shù)某她埧煨稣{(diào)到A省當(dāng)副書記來了,那可真是該著他翻身了。
他回到編輯部,小許出去了,正好屋里沒人,袁一明關(guān)上門,就給袁家梁打電話。袁一明上來就問:“二叔,田萬杰死了,你知道嗎?”
袁家梁在電話那端笑了一下:“知道了?!?/p>
袁一明也笑了:“我也是傻了,這種事,您應(yīng)該知道得比我快,我一著急就蒙住這個勁了?!?/p>
袁家梁問:“田萬杰死了,你著的什么急???”
“那不是你的競爭對手嗎?他死了沒準(zhǔn)比他活著對你的威脅還大呢?!?/p>
袁家梁就笑:“小明還行啊,知道關(guān)心二叔?!?/p>
袁一明剛要放電話,又想起來,忙說:“二叔,報社讓我改一篇寫林瑞琪的報告文學(xué)呢。”
袁家梁笑笑說:“那你就改呀,你端人家的飯碗就得給人家好好干活兒,不許帶情緒?!?/p>
袁一明本想再說說林瑞琪想吃七星廠的事,順便告訴二叔他已經(jīng)成了馮士英的老丈人。但想了想,覺得在電話里也說不清楚,就把電話放了。
剛放了電話,小許就進來了,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知道小許是不是聽見了什么,臉上就有點兒不自在。
小許倒沒說什么,只是告訴他,剛才聽社長說,順安縣出了一起拐賣婦女的案子,市里讓報社做一個大型報道。袁一明也沒在意,他在想,小許進社長的門方便得很啊。
22
關(guān)于林瑞琪的報告文學(xué)袁一明整整弄了一天。那些話太空,沒什么實際內(nèi)容,袁一明想,那也怨不得人家寫稿子的,實在是林瑞琪這個人就沒什么內(nèi)容。袁一明刪去的兩千字大多是那些過于肉麻的話,倒不是吹捧林瑞琪讓他不舒服,是那些話本身讓人看了起雞皮疙瘩。
剛把報告文學(xué)交上去,報社又派袁一明下去采訪那個拐賣婦女的案子。這個案子袁一明知道,前些時候在春江市嚷嚷得很兇,傳說罪犯手段很高明,被拐賣的有農(nóng)村婦女,也有女大學(xué)生,甚至還有一個在讀研究生,牽涉面很廣,影響非常惡劣。聽說是這個案子,袁一明倒是愿意去,他早就對這起案子感興趣。可是他記得兩天以后就是他大哥袁明達主持發(fā)獎的卡拉OK大獎賽,就問主任什么時候能回來。主任說也就一兩天吧,袁明達就高高興興地跟著市刑警隊的兩個人去郊縣采訪了。市刑警隊長老馬跟袁家梁有些交情,所以論起來也不生疏,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先奔順安縣看守所去采訪罪犯。
第一次和罪犯而且是死刑犯零距離接觸,袁一明興奮之余隱隱覺得緊張。這是一個重刑犯,手上腳上都戴著銬子,嘩啦嘩啦地就走進了那間帶有一道鐵柵欄的屋子。袁一明在柵欄外邊,那罪犯在里邊,相距超不過一米。袁一明甚至想,如果罪犯把戴著手銬的胳膊從柵欄里伸出來,突然給他一下子,他還一定躲不過。
罪犯的長相大出袁一明的預(yù)料,他原以為一個人騙了那么多女人,總應(yīng)該是高大英俊那種類型的,但眼前這個人不僅貌不驚人,還有些猥瑣,這真是讓人搞不懂了。袁一明問他,你是怎么騙女人們跟你走的。那罪犯笑了一下,說女人是最好騙的,說幾句好聽的話,再給點兒小甜頭,她們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袁一明特意問起那個女研究生,罪犯居然有幾分得意,說那娘們兒念書都念傻了,屁事不懂,你說什么她就信什么。那一刻袁一明腦子里想起白云,心想她是一定不會上當(dāng)?shù)摹?/p>
第二天天下起了雨,路變得泥泥洼洼的,但按照計劃,他們還得去幾個鄉(xiāng)采訪受害者。公安局那輛吉普車像只大甲殼蟲在鄉(xiāng)間的路上爬呀爬,還顛得厲害,苦不堪言。袁一明心想,照這個速度,恐怕一兩天是回不去了,就有些著急。好容易調(diào)查完了,偏偏隊長老馬是個酒鬼,又偏偏經(jīng)過的縣局和鄉(xiāng)所,聽說市局的刑警隊長來了,都置下酒席熱情挽留,老馬是來者不拒,走一路喝一路,誰請都去。袁一明心里有事,就對老馬說:“馬隊長,咱們快回去吧,回去我請你喝茅臺?!?/p>
馬隊長笑:“我這個命賤,還真沒有喝好酒的命。上次你二叔請我喝精裝五糧液,說是九百多塊錢一瓶,我硬是喝出一股尿布味,你說邪不邪?”
就這么著,袁一明整整在外邊呆了七天才回來,袁明達主持的卡拉OK大獎賽頒獎儀式早就開過了,袁一明就給袁明達打電話,說大哥,我這幾天下去采訪了,也沒看著你主持的那個頒獎晚會成功不成功???袁明達就笑,說今天晚上八點半黃金時間段市電視臺重播,你要是沒事,到時候可以看看。
電視上,袁明達正在舞臺上接受記者采訪,侃侃而談。袁明達翩翩風(fēng)度,真是出盡了風(fēng)頭。袁一明看著他大哥揮灑自如的樣子,突然明白了二叔贊助這場比賽的目的。袁明達固然沒有從政的經(jīng)驗,但論風(fēng)度學(xué)識氣質(zhì),卻不輸予那些官員們,而這正是可以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讓人們看的。大哥當(dāng)過多年的語文教員,唐詩宋詞張口就來,透著學(xué)問和儒雅,這一點是那些官員們所不能的。但是,袁一明怎么看怎么覺得電視上的大哥顯得那么不真實,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副市長味兒,和他印象中的大哥似乎不是一個人。
袁一明正倚在他那單人床上琢磨電視上那個西服革履的家伙,那個準(zhǔn)副市長,和他心目中大哥的距離,電話響了。袁一明把音量調(diào)小,眼睛依然瞄著電視,抓起電話。是小許打來的,小許急赤白臉地問:“你怎么才回來?我找你好幾天了?!痹幻餍Φ溃骸斑@么幾天沒見就想我了?”
小許也笑:“美得你。你挺好啊,把編輯部那么多活兒推給我,在外邊游山玩水去了?!?/p>
電視上已經(jīng)切換了鏡頭,幾個女人正在夸一種洗衣粉,袁一明就把電視關(guān)了,說:“你怎么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啊,雨里去風(fēng)里來的我容易嗎我。這個案子特別復(fù)雜,我得認真采訪詳細報道,為廣大婦女同胞提個醒。要不然像你這樣的,不定哪天也讓人給賣了呢?!?/p>
小許笑道:“你別貧了,你那個案子先放放吧,明天跟我去七星廠,那里都亂套了,能寫一篇大紀(jì)實。”
袁一明心里一動,忙坐直了身子:“你先給我說說內(nèi)容簡介,看看怎么個亂法?”
小許說:“銀行要拍賣七星,本來有意向要賣給你二叔的,誰知現(xiàn)在又擠進來一個林瑞琪,跟你二叔爭的厲害。這個老流氓現(xiàn)在有了一個省委副書記女婿,狂得放不下架子來。現(xiàn)在市長都敬著他啊。”
袁一明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你有沒有最新情報?。棵魈烊?,總不會是報道這些內(nèi)容吧?”
“當(dāng)然不是,現(xiàn)在七星廠的人在廠門口靜坐呢,田萬杰的兒子還把薛劍詩的車砸了,被警察抓走了?!?/p>
袁一明笑道:“還真亂乎。好吧,明天我找你,咱們一起看看再說?!?/p>
小許突然笑道:“你沒趕上參加你大哥主持的發(fā)獎大會,你大哥棒極了,談天說地,口若懸河,真是外交部長的材料?!?/p>
袁一明哈哈笑起來:“你不是早晨起猛了,哪根筋搭錯了吧?我還沒聽你這么夸過誰呢?!?/p>
小許也笑:“你大哥是我第一個吹捧對象。托托你的關(guān)系,給我引見引見怎么樣?”
袁一明說:“我大哥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敢跟你這樣的現(xiàn)代派搞在一起?!闭f完掛了電話,草草寫了幾頁稿子,覺得心里有些亂,索性關(guān)了電腦睡覺。
袁一明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野外,天很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他有一點恐懼,一直向前走。走著走著,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沖他笑,他覺得眼熟,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他剛剛采訪過的罪犯。他更恐懼了,就加快了步子,看到遠處有一群人,就趕過去,卻是二叔和白云。他終于放下心來,和他們打招呼,但他們好像沒看見他一樣,只自顧說著話。袁一明急了,就去拽白云的胳膊,白云扭過頭來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說袁一明,你別纏著我行不行,就一甩手走到一邊去了。袁一明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匀恢蒙頃缫?,二叔和白云等幾個人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在這黑暗的曠野中黑黢黢的形同鬼魅,袁一明不由得對他們也怕起來,然而他們卻又是這曠野中唯一可知可感的活人,他又急又怕,想喊又喊不出聲來,正不知如何是好,卻把他急醒了。他沒有睜眼,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被褥,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心跳漸漸平穩(wěn)下來,覺得天還早,就翻了個身,繼續(xù)睡了。
這一夜袁一明被亂七八糟的夢纏繞著,睡得很不安穩(wěn)。迷迷糊糊間,電話響了,一時間袁一明不知道這又是自己在做夢還是真的,就任電話響著,等自己醒過來。電話鈴響得很執(zhí)著,一直到袁一明完全清醒過來,它還在那里叮玲叮玲叫個不停,袁一明迷離麻登地抓過電話,含糊不清地問:“喂?位?”同時睜開眼看了看窗外,天才剛剛放亮,就在心里嘀咕,誰呀這么沒眼色,一大早連覺也不讓人睡踏實。
“小明,你馬上到二叔這里來,有急事?!笔窃鬟_。
“大哥,我剛從縣里回來,又困又累,想狠狠睡上一覺,改時間不行嗎?”袁一明打了個哈欠問。
“不行,你必須馬上就過來,快點兒啊。”袁明達說完就掛了電話。
袁一明覺得有些頭暈,就坐在床上轉(zhuǎn)動了幾下脖子,然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就給小許掛電話。撥了兩遍,都是“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關(guān)機”,想是這丫頭還沒起床呢。袁一明想了想,不記得小許給他留過家里電話,只得作罷。心里就有些犯憷,想那小許伶牙俐齒的,這次爽約,肯定會被她臭罵一頓。
23
袁一明打了個車,直奔袁家梁家。一進門他愣了愣,然后笑道:“景部長,您也在?!?/p>
袁家梁的情緒很高,正和宣傳部長景也農(nóng)在客廳里談笑風(fēng)生,見袁一明進來,忙招呼他坐下。白云薛劍詩和袁明達都在,沖他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袁一明呼地一下想起夢里的情景,好像那幾個黑綽綽的影子就是這幾個人,不過在這寬敞明亮的客廳里,和夢里的感覺自然完全不同。袁一明看看大家,都是一臉的倦意,白云漂亮的臉上的妝有些殘,黑眼圈也出來了,顯然都是一夜沒睡。
市委宣傳部長景也農(nóng)并沒有見過袁一明,但袁一明卻早就在電視上認識了景部長。眼下打過招呼,景也農(nóng)知道這就是袁一明了,就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袁啊,我可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可是報社的才子啊?!?/p>
景也農(nóng)和袁家梁是老交情了,袁家梁的第一篇報告文學(xué)就是他寫的,文筆極好,文情并茂,由此袁家梁在省里名聲大振。那個時候的報告文學(xué)不像現(xiàn)在,都是媒體求著企業(yè)家政治家的寫,以此創(chuàng)些收人。那時候媒體和政府都控制的嚴(yán)格,能給誰發(fā)一篇報告文學(xué),那是莫大的榮耀,由一篇報告文學(xué)而一炮打響的大有人在,所以袁家梁就對景也農(nóng)十分感激。袁家梁說過,老景是一個講義氣的人,這樣的人交得。當(dāng)然袁家梁待他也不薄,景也農(nóng)的兩個兒子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都是袁家梁出資讓他們讀了自費。
袁一明去報社,也是景也農(nóng)要去的。當(dāng)時要求去報社的人很多,如果不是景也農(nóng)發(fā)話,他是無論如何進不去的?,F(xiàn)在見景部長如此說,忙站起來笑道:“景部長可真是開我的玩笑,我算是什么才子啊。人家那是看景部長的面子,才恭維我的?!卑自圃谝慌孕Φ溃骸澳憔蛣e謙虛了。你在學(xué)校就是有名的才子,現(xiàn)在還是省里小有名氣的作家,文采沖天呢?!?/p>
自從上回在植物園分手,袁一明還沒和白云聯(lián)系過,今天一見之下,袁一明就覺得有點尷尬。反是白云坦然自若,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照常與他談笑,這讓袁一明未免慚愧。他沖白云笑道:“若論天下文才,白小姐獨占七斗,世人得二斗,小生只是一斗之才,還是勉強啊?!?/p>
白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
袁家梁笑道:“你們說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沒聽懂???”薛劍詩在一旁笑:“小明記者說,白云可以作他的先生?!痹伊汗首黧@訝,看著白云說:“你真有那么厲害?”大家都笑了。
說笑了一會兒,景也農(nóng)對袁一明說:“小袁啊,你二叔最近要贊助報社搞一個征文活動,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如何搞好春江市改革開放的,下個星期就推出夾。我已經(jīng)跟你們社長老曲談好了,讓你大哥發(fā)表一篇文章,題目是《假如我當(dāng)副市長》,抨擊一下市里的壞風(fēng)氣,就此提高一下你大哥的知名度?!?/p>
袁一明有些發(fā)傻,在他印象中宣傳部是比較謹慎的部門,怎么會有這樣的動作。愣了一會兒他笑問:“景部長,您這樣做,市委同意嗎?那種文章不是明擺著給他們添堵嗎?您這個部長還想不想當(dāng)了?”
景部長哈哈一笑:“我都五十九了,明年就不干了,我還怕什么啊。小袁啊,我跟你二叔是朋友,這你都知道,這些年你二叔幫了我不少忙,我這也算作拼將一死酬知己吧。再則,我看你大哥當(dāng)副市長也不比那些人差,前幾天他主持的那個發(fā)獎會,反映很好,已經(jīng)點了市里一些人的穴道?!?/p>
袁家梁聽他們說了一會兒,對袁一明說:“小朋,讓你來,就是要你替你大哥主筆這篇文章,內(nèi)容嘛,剛才景部長說了,就是針對市里的壞風(fēng)氣,陰暗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文筆不妨犀利點,老百姓喜歡。你先寫,寫完了再交給景部長把把關(guān)?!痹幻飨肓讼耄X得也不好推辭,就問:“什么時間交稿?”景也農(nóng)說:“你最遲后天給我?!闭f著又叮囑一句:“這件事不能漏一點風(fēng)聲出去。”
袁一明點點頭,心中暗暗叫苦,他那篇拐賣婦女的稿子還沒寫呢,報社也要的挺急,看樣子又要開兩個夜車了。
景也農(nóng)看了看表,就起身告辭:“我上午還有個會,下午再聯(lián)系?!?/p>
袁家梁站起身送他,笑道:“老景啊,你這是舍命陪君子啊,真叫我老袁好感動啊?!?/p>
景也農(nóng)擺手笑道:“算不上算不上的。別送了。”
景也農(nóng)走了。
袁明達目送景也農(nóng)走出大門口,嘆道:“這次景部長真是兩肋插刀了?!?/p>
白云笑道:“他明年下臺,也落得個順?biāo)饲??!?/p>
袁家梁搖頭:“我們不要亂想人家。就算他明年退休,今年肯這么做,也是義舉了,他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人總是要死的,但誰也不會提前去赴死是不是?人家不管這事,你能怎么樣人家?老景這叫有良心的,這年月,多少人得了我們的錢不給我們辦事啊。”
白云臉一紅,不再說。
袁家梁注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白小姐一夜沒睡,還是這么漂亮啊?!?/p>
白云淡淡一笑,把臉扭向了一旁。
袁家梁笑了笑,轉(zhuǎn)向薛劍詩,神態(tài)嚴(yán)肅起來:“劍詩,你把代表名單都摸清了嗎?”
薛劍詩道:“還剩下十幾個?!?/p>
袁家梁皺了皺眉:“要盡快搞清,這次一定要拿出競選美國總統(tǒng)的勁頭來才行?!?/p>
薛劍詩點點頭,又想起來說:“個體協(xié)會能夠贊助一些錢,我已經(jīng)跟老汪他們透了透氣?!?/p>
袁家梁微微笑了:“可以嘛?!毕肓讼?,又對白云道:“你拿三萬塊錢到報社,給老曲和一版主任副主任分一分,算是安慰費?!?/p>
白云問:“也算在征文活動的贊助費里嗎?”
袁家梁說:“不,這筆錢另外開支。你找個合適的名目,要讓人家容易接受,別嚇著他們。”
白云笑道:“知道了?!?/p>
袁一明悶悶地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就對袁家梁說:“二叔,你知道銀行要拍賣七星廠了嗎?”
袁家梁的心思顯然沒在這上頭,胡亂沖他點了點頭。
袁一明看他不在意,又說:“二叔,聽說林瑞琪要爭七星廠?!?/p>
袁家梁和薛劍詩等人相顧一笑,沖袁一明笑道:“讓他去收購七星廠好了,做啤酒你還怕你二叔不是對手?田萬杰都干不過咱們,林瑞琪這草包更不行。他早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嘍?!?/p>
袁一明急道:“可是今不比昔了,他有了一個當(dāng)省委副書記的女婿。”
這一次連袁明達和白云他們都忍不住笑起來,袁家梁并不接他的話,只是笑道:“好啊,小明也開始關(guān)心咱們藍天集團的利益了?!?/p>
袁一明問:“二叔,你不是也想收了七星廠嗎?怎么現(xiàn)在又要讓給林瑞琪了?是不是我們爭不過他?”
袁家梁微微一笑,自語道:“這個笨蛋,這回我要讓他輸慘點兒?!?/p>
大家都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點頭微笑。只有袁一明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看二叔的樣子,顯然胸有成竹,也就放下心來,不再多問。
24
袁一明打車回到報社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小許和李主任正心急火燎地等在那里,看到袁一明走過來,小許老遠就換了一臉的階級斗爭表情,瞪著袁一明嚷道:“你這人怎么一點兒信譽也不講?家里電話沒人接,手機也關(guān)著,一大早搞什么鬼去了?”
袁一明忙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一大早我的女朋友喊我去吃早點了?!?/p>
李主任笑道:“這也太愛情了,沒聽說過吃早點也要約會的。”
小許不耐煩地看看表:“走吧?!?/p>
于是大家上車,向城西的七星啤酒廠開去了。
七星廠在西城外十里處的白塔鋪。太陽火辣辣地瀉下來,車?yán)锏目照{(diào)又壞了,一路上,袁一明就感覺頭暈暈的,他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養(yǎng)神。袁明達那篇關(guān)于怎么當(dāng)副市長的文章,他還一點路數(shù)都沒有呢,他又沒當(dāng)過副市長,那不是想當(dāng)然么?他總覺得二叔這事兒干的挺玄,有點趕鴨子上架的意思,真讓大哥當(dāng)了副市長,是福是禍還很難說清楚。他家里出過副市長,怎么當(dāng)副市長,那是不能寫在紙上更不能登在報紙上讓大家看的,那里的奧妙多去了。但是讓他寫他也不能不寫,看大哥的樣子,好像對這個還挺有興趣的。人這東西真是不長記性,父親的最終結(jié)局并沒有留給大哥什么教訓(xùn)啊。
袁一明腦子亂亂地,又想起那個拐賣婦女的稿子還沒寫呢。這個稿子袁一明倒是想好好做一做,他覺得這里有許多人性的東西可挖掘。他們?nèi)ゲ稍L罪犯的奶奶,這是罪犯唯一放心不下的一個人。那么一個無惡不作喪失人性的家伙,提起老奶奶來,突然就淚流滿面,他從小父母離異,是跟奶奶相依為命著長大的,可以說,彼此都是對方的全部。等他們見到老人,老太太先是目光直愣愣地,話也不說,直到聽說他們見到他的孫子了,眼光突然靈活起來,熱切地看著他們,那神情讓袁一明簡直不敢與之對視。她什么也不問,突然就痛哭起來。袁一明問她想不想孫子,她說不想,她就是恨,她的孫子讓那么多女人遭罪,她想起來就揪心??墒钦f著說著,她就又哭,眼睛不住地往墻上看去,袁一明看見,墻上有一個鏡框,鏡框當(dāng)中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個笑瞇瞇一臉調(diào)皮相的男孩子,顯然就是老太太已經(jīng)被抓走的孫子。
袁一明很想把這篇稿子做得精心一點兒,一個好人家的男孩子,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老奶奶,以及那些受害者后來不同的生活處境,被拐賣后不同的對待方式,都很有得可寫。他要把它做成一篇有分量的稿子,篇幅太長的話,可以連載??墒沁@些日子光寫大稿子了,寫的他是頭昏腦漲。袁一明沒睜眼,下意識地拿手揉了揉太陽穴。
小許這時候已經(jīng)把等袁一明時的惱火丟到一邊去了,這姑娘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正悶得發(fā)慌,見一直閉著眼睛的袁一明動了動,忙說:“說實話,你小子一大早跑到哪兒去了?怎么鬼鬼祟祟跟特務(wù)似的?!?/p>
袁一明眼睛也不睜,低聲說:“我最近參加了一個秘密組織,你要是想?yún)⒓游铱梢越o你介紹一下。”
李主任當(dāng)了真:“小明,你別在社會上亂搞啊,現(xiàn)在社會上很亂,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你可別摻和進去?!?/p>
袁一明和小許都哈哈笑起來。
李主任詫異道:“笑什么,我可都是為你們好。”
說笑著車就到了白塔鋪,袁一明遠遠看見七星廠門口有許多穿警服的人站崗,工人們一片片地圍堵在廠門口。就笑道:“真是如臨大敵啊。”
李主任皺眉說:“這些日子,總有廠子鬧事?!睅讉€人就下了車。
穿過人群,才發(fā)現(xiàn)廠門口還停著幾輛奧迪和紅旗轎車,有幾個人正站在廠門口聚在一起說著什么。仔細一看,原來是吳市長、黃書記、許行秘書長都來了,跟前站著林瑞琪和王向杰,正對領(lǐng)導(dǎo)們指指畫畫地說著什么。袁一明心念一動,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了。
李主任沒容他多想,拽了他一下,和小許一起走了過去。這些年李主任沒少為這幾個人寫稿子做報道發(fā)消息,所以和他們并不生疏。一走過去,滿臉堆笑的李主任還沒開口,吳市長等人已經(jīng)看見了他,招呼道:“老李呀,你們來采訪啊?!崩钪魅蚊πΦ溃骸笆?,聽說這里鬧事,報社準(zhǔn)備發(fā)個消息。”吳市長沉吟一下:“老李,這事兒謹慎一點兒,你們要掌握分寸啊。”
李主任連忙答道:“是是,我知道?!?/p>
小許已經(jīng)叔叔伯伯地叫過了,黃書記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袁一明,很親切地問:“這么年輕,剛分來的吧?”
黃超黃書記在市里的口碑一向不錯,今天袁一明一見之下,看他的眉宇間果然含著一股正氣,心里就多了幾分親近之情。他真心地向黃超笑了笑,感覺中沒有一點兒敷衍的意思,點頭說:“來了幾個月了?!?/p>
李主任走過來介紹說:“他是袁家梁先生的侄子?!?/p>
黃書記就注意地看了看他,笑道:“真是有幾分像啊?!痹幻餍πΓ屯说胶筮吶チ?。他心里有幾分惱火,“袁家梁的侄子”是個什么頭銜?袁家梁自從成了袁家梁,他袁一明就沒有自己的身份了,在春江市,他都首先是袁家梁的侄子。袁一明就是袁一明嘛,為什么和另一個人撕扯不開?
袁一明正悶悶地瞎琢磨,許行走過來對他笑道:“小袁,你那幾篇文章寫得不錯嘛?!?/p>
袁一明忙說:“不行不行,您夸獎了?!钡仍S行走過去,他悄聲對小許說:“注意,你爸爸可能看上我了,有可能批準(zhǔn)我做你家的乘龍快婿。”
小許瞪他一眼:“我爸爸可是一直留心為我家物色一個扛長活的,你小心‘別中了奸計’?!?/p>
許行納悶地看了他倆一眼:“你們倆嘀咕什么呢?”
小許笑道:“沒說什么,他說您長的跟電影明星似的。”
許行哈哈地笑了,就走到前邊去了。袁一明低聲說:“你甭說,你爸還真特像電影里那個特務(wù)?!?/p>
小許有點兒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說:“你爸才像特務(wù)呢?!?/p>
袁一明笑道:“說錯了說錯了,你爸不像特務(wù),咱們也是打入特務(wù)內(nèi)部的。哎,請透露一點內(nèi)幕,他們倆怎么搞到一起去了?”說著指了指林瑞琪和王向杰。
小許順著他指的看了看,笑了:“我可是有償服務(wù)。”
“一會兒我請你吃西餐。”
小許嘴一撇:“一頓西餐就能打發(fā)我了?”
袁一明說:“你可別往死宰我啊,我一個月也就掙一壺醋錢?!?/p>
倆人正斗嘴,王向杰已經(jīng)走了過來。朝袁一明笑道:“小明吧?成了大記者了,還認識王叔叔嗎?”說著就伸出手來。
袁一明忙跟他握手,笑道:“王叔叔,您好啊。您可真是發(fā)福了,一下子真認不出了?!彼f著仔細打量了幾眼王向杰,覺得“發(fā)?!憋@然說的含蓄了,王向杰的身材已經(jīng)橫向發(fā)展的可以了。袁一明又問道:“王叔叔現(xiàn)在做什么呢?”
王向杰笑笑:“我也下海了,現(xiàn)在辦著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跟林先生在一起混呢。這不,我們正想著收購七星廠,跟你二叔競爭競爭呢?!?/p>
王向杰笑得爽朗,話也說得直接,倒把袁一明弄得一時沒話說。看袁一明有些發(fā)怔,王向杰就問:“你二叔還好吧?我好長時間沒見他了?!?/p>
袁一明醒過神來,忙說:“他還好,您有空去玩兒吧?!蓖跸蚪苌裆虚W出一種凄然,隨即也就消失了,笑道:“好,見到他就說我問他好呢。”就轉(zhuǎn)身走了。
袁一明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沉重。
25
王向杰是袁家梁的戰(zhàn)友,轉(zhuǎn)業(yè)回來分到了市工商局,當(dāng)辦公室主任。幫過袁家梁不少忙,倆人曾經(jīng)是知心換命的好朋友,后來卻翻臉了,是因為借五萬塊錢的事。
街上流行的順口溜中,有一個“幾大鐵”,說是一起“同過窗,下過鄉(xiāng),扛過槍,分過贓,嫖過娼”什么的,王向杰和袁家梁,就屬于一起“扛過槍”的,關(guān)系自然非比尋常。在袁家梁最不得意的那些年,王向杰幾乎是唯一還和他保持來往的一個朋友。袁家梁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王向杰開始更為頻繁地出入袁家,有什么活兒拿起來就干。那時候沒有煤氣罐,家家戶戶都燒煤,每一次家里的煤不等燒完,王向杰就拉著一車新煤,一聲不響地卸在煤池子里了。袁一明的二嬸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下大雨,嘰里咕嚕就跌進來一個人,嚇了他們娘兒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王向杰。他懷里抱著一捆油氈塑料布什么的,喘息著說:“沒想到這雨來得這么快,我知道房有點漏,想給你們捶捶頂子,還沒來得及呢,這雨就下上了,先遮遮吧?!闭f著就要冒雨搬梯子上房。
娘兒倆確實正看著屋里漏雨的地方著急呢,但這時候一起拽住他讓他等雨停了再說。王向杰急道:“這是連陰雨,不定下到什么時候呢?!庇彩桥赖椒可希斨L(fēng)雨鋪上油氈和塑料布。屋里的娘兒倆坐臥不寧愣是急出一身汗來。
袁家梁的老婆長得漂亮,丈夫又在監(jiān)獄里,王向杰去得多了,街坊四鄰就難免傳出閑話來。王向杰那時候定期去探視袁家梁,再去的時候,就把他聽到的閑話原原本本告訴袁家梁,坦坦蕩蕩地問:“家梁,你還用我給你承諾什么嗎?”
袁家梁這條硬漢子的眼淚刷就下來了,只說了一句:“向杰,委屈你了?!?/p>
王向杰就笑,說操,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只要你心里不糊涂,知道我王向杰的為人,別人說什么都是扯淡。
過了兩年,袁家梁的老婆要和他離婚,王向杰知道了消息,急忙去監(jiān)獄看袁家梁。見袁家梁跟沒事似的,仍然臉上帶著笑跟他打招呼,這回王向杰的眼淚就下來了。他說:“家梁,你要心里難受,就跟我說說?!蓖跸蚪鼙日l都知道袁家梁對他這媳婦的感情。況且人在監(jiān)獄里,情緒沒地方可以轉(zhuǎn)移,一定更難受。
袁家梁就定定地看著王向杰,突然笑了:“向杰,你不夠哥們兒,非招得我掉眼淚才行?!?/p>
王向杰不說話,就那么看著袁家梁,他眼神里的東西終于讓袁家梁不再撐著,長嘆一聲說:“老婆算個屁,老婆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向杰,我到今天才明白這句話?!?/p>
王向杰點燃一根煙,遞到袁家梁手上,兩個人就不再說話,相對著噴云吐霧。一會兒看守過來,說探視時間到了,王向杰看了袁家梁一眼,說家梁,保重,過一段時間我再來。就往外走。袁家梁突然叫住他,一臉凄然地說:“向杰,有時間,你還是去看看他們娘兒倆?!?/p>
王向杰一怔,然后鄭重地點了頭,就走了。
袁家梁出獄以后,正趕上開放搞活,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袁家梁這種人再找工作自然難了,他也天生不習(xí)慣受制于人,就動了自己辦企業(yè)的念頭。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人別人都躲著點,不光是自己怕,也怕別人說。但王向杰不怕,聽說袁家梁要辦廠,他覺得這是袁家梁最好的選擇了,就四處幫他跑手續(xù),工商、稅務(wù)、銀行,該打點的人替他打點了,該花的錢也替他花了,跑得差不多了,袁家梁卻突然找到他,說辦廠子的事先緩緩吧,過一陣再說。王向杰問為什么,袁家梁只是苦笑,卻不說什么,只說時機還不成熟。王向杰就不再問,過了幾天,他找到袁家梁,把一個紙包遞到他手里,說家梁,你先用著,把廠子先辦起來。袁家梁接過來一掂,沒有打開,眼淚就下來了,說向杰,我知道你沒錢,我也不問你這錢是哪兒借來的了,我留下。
袁家梁就靠那五萬塊錢起家,注冊了自己的工廠,轟轟烈烈地干了起來。那些年政策寬松,袁家梁又天生是這里邊的人,自是如魚得水,事業(yè)越做越大了。袁家梁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靠錢來了結(jié)的,但他仍然用各種方式數(shù)倍地還了王向杰的錢,只有這樣他心里才略略踏實。
人在失意的時候都盼著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但成功了有了身份以后,最不愿意見到的恐怕就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了。他總在提醒你有過一段不得意的時候,你在他面前怎么也拿不起來,神氣不起來。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那朱元璋仍然把自己小時候一起要飯的伙伴一個個殺了,才覺得心安。其實倒不是人成功以后良心就變壞了,只是一個成功的人被人捧慣了,就變得敏感和脆弱起來,實在是在人前那種勁兒勁兒的感覺太好,就像漢高祖劉邦初見眾大臣跪在地上口稱萬歲,不由得拍著龍椅大笑“今日始知為君之樂也”,哪里還容得有一個知道你底細的人在一旁。
其實若論袁家梁,倒沒那么狹隘。他對王向杰始終心存感激,也始終認他是鐵哥們兒。但袁家梁成為了袁爺以后,就變得有些奇怪了,他有時候揮金如土,有時候卻一毛不拔吝嗇如葛朗臺;今天豪俠仗義能為你兩肋插刀,明天就可能見死不救。他和王向杰之間的恩怨,和他們之間割頭換頸的交情比起來,起因小得讓人不能相信——為了五萬塊錢。
那年,王向杰突然找到袁家梁,上來沒說別的,張口要借五萬塊錢,口氣很急。袁家梁看著王向杰,神色突然就有些奇怪,問他借錢干什么,王向杰卻又不說,只讓他快點給準(zhǔn)備。按說,袁家梁早已不是當(dāng)初“創(chuàng)業(yè)未半”的時候了,區(qū)區(qū)五萬塊錢完全不在他的話下,便是再多些,十五萬,五十萬,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為難。但袁家梁聽王向杰說了,卻沒說借,也沒說不借,只說向杰,咱們好久不見了,我請你吃飯去,就開車帶他去了魚翅園。一家雖不是本市規(guī)模最大卻以菜肴最精致和菜價高昂著稱的館子。
那頓飯吃得奢侈極了。王向杰也是見過點世面的,卻也看得呆了。一盎司魚翅羹,四百六,一嘴就吃沒了。咂咂嘴,余香滿口,再來一嘴,又是四百六。一道水晶蝦餅,晶瑩剔透地平鋪在一個七寸的細白瓷盤子里,一人吃兩只也就沒了,二百八。酒是袁家梁讓王向杰自己選的,飯店里的酒擺在一個很大的紅木多寶閣上,各式各樣琳瑯滿目。有王向杰知道的,也有許多是一個中國字沒有王向杰沒見過的。他眼花繚亂地看了一會兒,終究沒看出什么名堂來,就指著擺在架子最頂層的一個圓圓的小酒桶說,就喝它吧。王向杰是看中了那個酒桶,覺得它別致好看,像是十八世紀(jì)法國巴黎裝葡萄酒的那種大木桶,只不過縮小了幾號,卻更顯得精致。
侍者愣了一下,就轉(zhuǎn)眼去看袁家梁。干他們這行的眼刁得很,一打眼就知道袁家梁是今天埋單的人。袁家梁淡淡地一笑:“就喝它了。取下來吧?!钡陶哌€是沒有動手,他低聲對袁家梁說:“先生,這是法國進口的三十年窖藏葡萄酒,價錢可高?!痹伊嚎此谎郏捯矐械谜f,就先往雅間里走去。倒是王向杰問了一句:“多少錢?”侍者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劃了一下:“八千八?!蓖跸蚪苊φf不喝了不喝了,咱換酒吧,袁家梁轉(zhuǎn)過身來淡淡地吩咐侍者:“取下來?!?/p>
這頓飯吃得很長,席間袁家梁一反常態(tài)地說了許多感謝王向杰的話,并不住地勸他多吃多喝,不住地問他還想吃什么盡管要。葡萄酒初喝微甜,口感也清爽,后勁卻足。喝到后來,兩個人都有點醉了,袁家梁舉起杯來鄭重地說:“向杰,我敬你一杯,你給過我的幫助,家梁一輩子不忘。”就飲了杯里的酒。王向杰也端著杯站起來,笑笑說:“家梁,你這話說得重了,只要你記得就行了?!币舶涯潜聘闪?。袁家梁就叫侍者埋單,當(dāng)著王向杰的面結(jié)了這頓飯的賬,花了一萬六千多塊錢。
王向杰等了兩天,袁家梁一直沒有找他說借錢的事,他就有些奇怪。還沒來得及再提,更奇怪的事來了,上級下了一紙調(diào)令,讓市工商局辦公室主任王向杰同志去郊區(qū)的一個工商所任副所長??雌饋砑墑e似乎未變,但誰都知道,那個工商所地處偏僻,只有兩三個人,所轄區(qū)域無非一些小商小販,比起在市局來,其實是天上地下。王向杰驚呆了,鬧不清這是怎么回事,就打電話給袁家梁,顧不上再提借錢的事,讓他問問工商局的劉局長。他知道,袁家梁和劉局長好的要穿一條褲子了??墒窃伊郝曇魬袘械亟恿穗娫挘骸跋蚪?,你在工商局這么些日子了,這種鳥事你自己還辦不好,還用來找我?”就放了電話。
自此以后,王向杰再也沒有找過袁家梁。或者他已經(jīng)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袁家梁已經(jīng)不是那個需要他處處提攜掩護提供方便的個體戶了,而是在春江市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了。別說一個小小的工商局辦公室主任,來頭再大些的人物,袁家梁照樣可以玩弄其于股掌之間。王向杰去工商所報到了,誰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對此事他不置一辭,有人看不公,當(dāng)著他大罵袁家梁,王向杰總是笑笑,截住話頭。
也有人當(dāng)面譴責(zé)袁家梁,說他忘恩負義,說他不仗義,袁家梁也是笑笑,不作解釋。只有一次,袁家梁和袁明達單獨在一起,幾杯酒下肚,主動提起了王向杰。袁明達小心地說:“二叔,連咱們自己家人也覺得這事兒您做的有點兒過分了,王向杰可是為您出過死力的。您不會是真為了那五萬塊錢吧?”袁家梁盯著手里的酒杯,良久才說:“這么干我也難受??晌疫€就得這么干,不然,你二叔永遠也不能徹底直起腰來?!痹鬟_聽得有些糊涂,袁家梁繼續(xù)說:“五萬塊錢算個屁,我讓他看著,一頓飯就是一萬多。要論我和向杰的交情,他找我借五十萬,我也不能皺一下眉頭??墒?,他不能用那種口氣跟我借,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我就是受不了他那要賬的眼神?!痹鬟_說:“那您不借給他也就是了,何必要把他弄到工商所去?您就不怕別人說您恩將仇報?”
袁家梁冷笑一聲:“我就是要讓那些幫過我的人們明白,別在我跟前老是一副救世主的樣子,我袁家梁欠別人的早就還清了,如今誰也不欠誰的?!?/p>
袁一明怔怔地看著王向杰的背影,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他有時候真搞不懂二叔,但面對這個王叔叔,他確實有著隱隱的歉疚。
小許在一旁奇怪地看著他:“發(fā)什么愣呢,領(lǐng)導(dǎo)們都進去了,咱們也到里邊看看去,搶點新聞啊?!?/p>
袁一明醒過神來,沖小許笑道:“我正發(fā)愁怎么討你的歡心呢。”
小許瞪他一眼,就擠到前邊去了。袁一明急忙跟上。七星廠里邊也是亂哄哄的,大約有幾百名工人正悶頭悶?zāi)X地在廠里靜坐,見市領(lǐng)導(dǎo)進來,就都抬起頭來,帶些仇恨地看著他們。這些穿了工作服的農(nóng)民,聽說要拍賣七星廠,不由人人自危,以為是要砸他們的飯碗,就來廠里靜坐示威。這些人大都是田萬杰村里的人,不是沾親也是帶故,現(xiàn)在田萬杰死了,他們本能地仇恨著要收購七星廠的人。那天薛劍詩來考察七星廠,剛和廠里的副廠長說明情況,就被得知了消息的工人們圍住了,七嘴八舌地質(zhì)問他憑什么要收購七星廠。薛劍詩起初還對他們解釋說七星廠已經(jīng)資不抵債了,所以銀行要拍賣,但憤怒中的人們根本沒人聽他這套,只是一連聲地嚷嚷,我們不賣廠子,田總剛死,你們就這么欺負人,還有沒有天理了。薛劍詩見跟他們總無道理可講,就轉(zhuǎn)身鉆進汽車要走,誰知工人們見到薛劍詩漂亮的藍鳥汽車氣更大了,紛紛嚷著,有錢人也不能這么欺負人,有錢人也不能不讓我們吃飯,一窩蜂擁上來圍住了汽車。也不知道誰先動的手,反正薛劍詩的藍鳥最后成了禿尾巴鷹,光潔的漆面也被劃了,玻璃也碎了,車身不知被什么東西砸了一個大坑。薛劍詩從七星廠出來沒回公司,直接先去了汽修廠。
黃書記見到這大太陽底下黑壓壓的一群人,神色中閃過一絲不忍,沖人們說道:“大家都回去吧,這么熱的天,中了暑怎么辦?我們一定會盡快解決好七星廠的事情,也一定會妥善地安置大家,我向大家保證,無論是誰收購了七星廠,在人員使用上都要首先考慮原廠職工。請大家相信我們,好不好?大家回去吧。”
人們靜靜地聽著,沒人動也沒人說話。突然,一個漢子從人群里站出來,大步跑到領(lǐng)導(dǎo)們跟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領(lǐng)導(dǎo)們,你們可一定要救救七星廠啊?!?/p>
還沒容黃書記、吳市長說話,一旁的林瑞琪不耐煩地道:“別鬧別鬧,你這像什么樣子。我們這不正調(diào)查嘛!”
小許手疾眼快,馬上舉起照相機,搶下了這個鏡頭。許行猛地回過頭來,低聲斥道:“胡鬧!不許發(fā)表啊?!?/p>
黃書記默默地攙起那漢子,嘆一口氣,沒說話。
從七星廠出來,袁一明的心更亂了。他不知道今天干什么來了,今天見到的這些,能夠報道嗎?靜坐,砸車,這些事乍聽起來讓人氣憤,然而仔細想想,老百姓要吃飯有什么錯誤?他們感受到了生存危機,采取一點行動,能夠問他們的罪嗎?袁一明又想起那個跪在地上的漢子,眾目睽睽之下,那么高大粗壯的一條漢子,說跪就跪下了,還不就是為求得一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袁一明腦子亂亂地,又想起王向杰。王向杰怎么會和林瑞琪搞在一起的?雖然這兩個人都和他二叔袁家梁有些恩怨,但袁一明覺得,他們兩個終究不是一路人。難道,他們聯(lián)手,是要對付二叔?
袁一明暗暗嘆了口氣。他倒覺得,王向杰要是真的要對袁家梁做點什么,他也能理解。當(dāng)初,確實是二叔做得過分了。
26
讓王向杰領(lǐng)教一下袁家梁的手段,對于袁家梁來說自是易如反掌。當(dāng)初王向杰口氣硬硬地向他借錢的時候,他就完全有這個能力了。王向杰不過是小小一個工商局的辦公室主任,還用得著他動用更高層的什么人物嗎?他和工商局局長劉一舟就是鐵關(guān)系,玩轉(zhuǎn)一個王向杰還不是輕而易舉。他和劉一舟的關(guān)系是貿(mào)易關(guān)系,這樣的關(guān)系才是最穩(wěn)固的。而和王向杰是純粹的朋友,這種關(guān)系看似溫情脈脈,又純凈,事實上最是不堪一擊。為什么以前蓋房子都要在泥里加麻?可見非得是那種牽牽扯扯的結(jié)合方式才牢靠。一池清水當(dāng)然是純凈,但污染起來也最容易。
這種話當(dāng)然不能對人說,說的時候還是要講階級感情和同志友誼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真理越不能為外人道明,但袁家梁心里是清楚的。
他和工商局長劉一舟,有過一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買賣,自此以后,劉一舟就成了袁家梁的鐵桿。
劉一舟的獨生女兒劉小莉是市歌舞團的一個演員,這些年一個市級歌舞團也不景氣,無非是被各縣請去搞搞演出什么的。旁人看起來整天不是唱就是跳又輕松又風(fēng)光,殊不知待遇卻低得可憐,而且看不到前途。正這時候,一個電視劇在春江市開拍了。春江市是個古城,在市里保留了一條古建筑街,劇組的許多外景就是這條街。這條街離歌舞團很近,劉小莉沒事的時候就來看他們拍電視,看著看著,這丫頭突發(fā)奇想,覺得拍電視劇比當(dāng)歌舞演員有意思多了,而且片酬高,就動了要拍電視劇的念頭。這還不算,她見這個片子的女一號戲特別多,服裝也漂亮,最主要的是,和女一號配戲的那個男演員別提有多酷了,神色冷冷地,偶爾不經(jīng)意地掃你一眼,那眼神能像鞭子一樣抽到你的心上去。劉小莉看了幾天,就覺得自己迷上他了,于是自幼被嬌縱慣了的劉家千金就一定要演這部電視劇,而且還一定要把現(xiàn)在的女主角換下來,由她來演。
起先劉一舟也并不支持她的胡鬧,但斥責(zé)了幾次,不但沒能令她回心轉(zhuǎn)意,反倒愈鬧愈烈,干脆絕食抗議:你不讓我演這部電視劇,我就餓死。劉一舟只有這一個女兒,也就沒了主意,只好去找袁家梁。那時候劉一舟和袁家梁尚談不上什么交情,只是認識而已,所以也就不敢抱多大希望,他的想法很樸素,袁家梁是他認識的最有錢的人,這年月有錢能讓磨推鬼,如果袁家梁肯幫忙,這件在旁人聽來好似天方夜譚的事,也許還真有可能。
袁家梁聽了他的來意,笑了,說孩子要求進步是好事,咱們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這個忙我得幫。就讓白云拿著他的名片去找導(dǎo)演,讓她跟導(dǎo)演說他愿意贊助這個片子,但女主角得換,重新拍,以前的損失由他負擔(dān)。白云去了,請那個導(dǎo)演吃飯,說了袁家梁的意思。白云的公關(guān)能力是一流的,聰明機智加上美貌,幾乎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但那導(dǎo)演竟不買賬,把袁家梁的名片當(dāng)場就扔還給白云,惱火地說:“我不認識什么袁總,請你告訴他,這是藝術(shù),不是你們袁總倒騰買賣?!?/p>
白云臉紅紅地回來了。
袁家梁聽了,笑笑,沒吭氣,還與白云輕薄了幾句,說是那導(dǎo)演見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所以白云的美貌沒起作用。但這件事袁家梁卻上了心,本來,他管這事只是為了和工商局劉局長拉拉關(guān)系,企業(yè)嘛,工商局是管得到他們的。但這導(dǎo)演的態(tài)度,反倒堅決了袁家梁辦成這件事的決心,起碼在春江市,還沒人敢這么對他袁家梁說話。
過了幾天,導(dǎo)演原來在交通局當(dāng)秘書的兒子突然被安排到公共汽車上去賣票了。一家人都很惱火,也很奇怪,導(dǎo)演還嚴(yán)肅地問兒子,是不是在局里犯了什么錯誤。兒子連說不可能,我每天就是寫材料看文件,想犯錯誤都沒有機會,爸爸是不是你得罪了誰?導(dǎo)演腦子里閃過袁家梁這個名字,就放緩了聲音對兒子說,在哪兒干都是干,咱們腳正還怕鞋歪?
這可能真是一個執(zhí)著于藝術(shù)的導(dǎo)演,這件事并沒有影響他使用既定的女主角拍戲,劉小莉還是經(jīng)常在那條古建筑一條街上看見那個女主角和男主角或嗔或笑,而那個不開面的導(dǎo)演就在一旁喊“?!薄ⅰ伴_始”、“二號機到這邊來”什么的。
這一切袁家梁自然也看在眼里。又過了些天,劇組來了一個女人,跟導(dǎo)演大吵大鬧。旁邊的人以為這也是劇情需要呢,有知情的就說,什么呀,那是導(dǎo)演的老婆,導(dǎo)演和這個女主角有一腿,讓他老婆知道了,這不,鬧到這兒來了。就有人笑,現(xiàn)在的演員就是賤,為了上戲什么都干得出來。還有人說你知道什么呀,連好萊雞的大牌影星也是先和導(dǎo)演上了床才能演戲呢。一旁的女主角聽著議論哇地一聲就哭了,扭頭躲進了換衣間,再也不肯出來。導(dǎo)演氣得直哆嗦,狠狠扇了他老婆一記耳光,也沖出人群走了,剩下一幫劇組成員在那大眼瞪小眼。
這以后,他老婆三天兩頭來劇組鬧,說什么也不讓導(dǎo)演和那個女主角接觸,見到那女主角就惡聲惡氣地罵,弄得導(dǎo)演狼狽不堪,全劇組的人都跟著尷尬。但即使這樣,導(dǎo)演和女主角仍然堅持著,照常把戲拍下去。
幾天以后,導(dǎo)演接到省電視藝術(shù)中心打來電話,讓他回去開會,并透出話來,或許這部電視劇的導(dǎo)演要易人。導(dǎo)演終于明白,他開罪了一個影子似的人物,這個人雖然一直都沒露面,他的蹤跡卻無所不在。
女主角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找到導(dǎo)演說:“算了吧,導(dǎo)演,我實在不忍看著你再為難了?!闭f著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導(dǎo)演長嘆一聲,沒有說挽留的話,讓女主角走了。第二天,就到藍天集團找到白云,讓她通知劉小莉去試鏡。導(dǎo)演見到劉小莉,失望就迅速在他心里擴散開來。劉小莉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但身體語言僵硬,對角色的悟性太差,演技更是等于零。導(dǎo)演真想算了,這部電視劇不拍了,但前期投入那么多,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只得硬著頭皮換上劉小莉,重新拍起。
隨著角色的換人,導(dǎo)演的生活很快就一切恢復(fù)正常了。先是他兒子又重新回到交通局去當(dāng)秘書,老婆也不在劇組出現(xiàn)了,省里讓他回去開會什么的自然也不了了之??傊磺薪源髿g喜。只有一點讓劉小莉覺得沮喪,就是那個男主角一看女一號換成劉小莉了,也二話不說就離開了劇組,放棄了這部片子的角色。但總的來說,劉小莉算心滿意足過了一回拍電視的癮。
但袁家梁覺得,事既然做了,就不妨做得再徹底一點兒,再漂亮一點兒。于是這部電視劇在省臺播出之后,就又獲了省里的一個大獎,劉小莉自然是最佳女主角獎。頒獎大會,那個導(dǎo)演沒去,這讓許多記者陷入了猜測,但盛裝的劉小莉光彩照人地一出現(xiàn),就把頒獎晚會推向了高潮,鎂光燈沖著她不停地閃爍,人們也就淡忘了這部片子的導(dǎo)演。
與此同時,在春江市的黃金漁港飯店,劉一舟也在大擺宴席,他的座上賓自然是袁家梁。無需袁家梁明說,劉一舟也粗略地算得出來,為成全劉小莉一個演電視的心愿,袁家梁所花的代價。所以他自然是滿心感激,把袁家梁視為恩人。至于為袁家梁搬走一個王向杰,這種惠而不費的事,他希望越多越好,以償還袁家梁的情誼。
王向杰只知道他們局長和袁家梁關(guān)系非比尋常,又哪里清楚這其中的曲折呢?雖然他這個辦公室主任鞍前馬后地為劉一舟當(dāng)了這么多年大總管,但又如何和袁家梁比?
27
回到報社,袁一明就趴在了桌子上。昨天沒睡好,起得又早,在悶熱的車?yán)镱嵙诉@一個上午,讓他覺得又乏又累,渾身一點兒勁都沒有了。小許看了看他,把他的毛巾在涼水里洗了擰干遞過來,打趣道:“怎么著,一大早跟女朋友吃早點吃撐著了?”
袁一明接過毛巾在臉上使勁抹了兩把,愁眉苦臉地說:“還是你心疼我。我哪兒是撐著了呀,我現(xiàn)在是饑寒交迫。好小許,七星廠的稿子你寫吧,我知道整個報社就你對我好,你看我都這樣了,啊?”
小許一撇嘴:“你讓我寫我就寫???”
“這次我請你吃海鮮。”
“好,欠我一頓西餐一頓海鮮了啊,記住?!毙≡S拿起桌上的照相機倒卷,準(zhǔn)備把上午的片子沖出來。袁一明找到李主任請了個病假,推說頭疼,就回家了。關(guān)起門來開始寫袁明達那篇當(dāng)副市長的稿子。先說了點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然后想起二叔說的,就又針對市里的不良風(fēng)氣和老百姓的具體生活發(fā)表看法。袁一明在報社,民生疾苦還是了解一些的,這一部分寫來倒也順手。最后是要寫采取的措施,這就讓袁一明犯難了,只好硬著頭皮撿著好聽的空話大話其實都是扯淡話往上堆。如此腦袋蒙蒙地寫了一天一夜,總算寫完了。
袁一明把這篇稿子交給景部長,在景部長手里又壓了一天,做了些改動,結(jié)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晚印了三個小時,追加了這篇稿子。
后果和袁一明預(yù)料的差不多,除了他本人,社長老曲、一版主任,其他人全都盯著這篇文章發(fā)傻了。這篇文章署名“袁明達”,人們并不生疏,前些天剛剛在報社搞的大獎賽中露了面,更有人知道他和袁一明的關(guān)系??墒沁@個人哪來這么大膽子?報社又怎么會給他發(fā)這樣的文章?一時間人們議論紛紛。再見到袁一明,眼光就怪怪的頗有些深意。
緊接著,市委崔秘書長打來電話,口氣頗不友善:“報社嗎?我是崔亞京,叫你們社長接電話?!?/p>
辦公室的人按照老曲事先吩咐的,恭恭敬敬地說:“哎呀,崔秘書長,真對不起,我們曲社長到北京看病去了?!?/p>
崔亞京懷疑地問:“病了?什么時候走的?”
“今天早上。他頭疼有些日子了,市醫(yī)院又查不出毛病來,早就想去北京檢查,今天才騰出空來?!?/p>
崔秘書長惱火地自語:“他走的可真是時候。什么時候回來?”
“這就不清楚了,可能得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崔秘書長就氣沖沖地放了電話。
工夫不大,一輛黑色奧迪就駛進了報社的院子,崔秘書長陰著臉下了車,把各科室主任全找去開會。李主任不在,袁一明被臨時拉去聽訓(xùn)。一上來崔秘書長就怒沖沖地問:“這次征文哪個部門負責(zé)?”
一版主任楊江懶洋洋地抬了抬胳膊:“我們部?!?/p>
崔秘書長轉(zhuǎn)向楊江:“你們是怎么回事?怎么事先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市委領(lǐng)導(dǎo)十分生氣?!?/p>
楊江還是懶洋洋地說:“這是報社分內(nèi)的工作,就不必每一次都跟市委請示了吧?哪一次征文也沒跟市委打過招呼啊。”
發(fā)行科的劉科長雖然不明就里,但他是老曲的哥們兒,這時候說道:“這次‘藍天杯我愛我市’征文活動,是讓人們出計獻策振興春江市的,多好啊,這犯了哪家王法了?”
崔秘書長怒道:“簡直是亂彈琴。”然后對劉科長說:“今天的報紙不許發(fā)行?!?/p>
劉科長說:“早就發(fā)下去了。要等到這時候再發(fā),讀者還不罵我們?”
崔秘書長火了:“發(fā)下去的,全部收回來?!?/p>
劉科長面有難色:“怎么收?。靠峙氯藗冊缇涂赐炅?,到哪找那么多買報人啊!”
崔秘書長那張本來就黑的臉漲得更黑了,沉聲道:“我不管你怎么收,反正都要給我收回來。”就抬起屁股走了。
劉科長看著崔亞京的背影,罵道:“神氣個屁啊,不是那些年當(dāng)通訊員的時候,來報社求咱們給他發(fā)稿子那會兒了,扯淡哩?!彪S后也拍拍屁股走了。
中午,又一輛紅色的三菱小跑車開進院里,這車漂亮得讓人心疼,馬上吸引了眾多窗口里的眼睛。車停穩(wěn)以后,從車上走下來的人就更讓人眼睛發(fā)直了,卻是白云一身白衣勝雪,裊裊婷婷地從車?yán)锍鰜砹?,那風(fēng)姿那神采立即讓報社的女人們自慚形穢。她略略地張望了一下,就進了報社的大樓。
白云徑直走到社長辦公室門前,舉起手在門上輕叩幾下,同時叫道:“曲社長,請開門。”
老曲正關(guān)起門來邊喝茶邊看幾米漫畫呢,聞言連忙把門打開,笑道:“白小姐。白小姐大駕光臨,我可真是榮幸之至,快請快請。”
白云巧笑嫣然:“曲社長,我們董事長讓我轉(zhuǎn)告,曲社長義薄云天,他感激不盡。所以特意派我來,請曲社長和楊江主任吃頓飯,略表謝意?!?/p>
曲社長推辭道:“既然是袁董事長的事,景部長又發(fā)話了,我義不容辭。心意我領(lǐng)了,吃飯,就不必了吧?!?/p>
白云笑道:“飯店已經(jīng)訂好了,二位不去,不是讓我為難嗎?一頓便飯而已,只是略表心意,我可不敢拉攏腐蝕革命干部?!?/p>
老曲就笑:“好,不然倒拂了白小姐一片美意?!本痛螂娫捊o楊江,讓他下班以后直接去黃金漁港。
黃金漁港是以海鮮著稱的,一進門就是一道水簾以充屏風(fēng),用七彩燈光打得絢麗無比。大廳四周是一圈一人高的玻璃墻,分別裝著海水和淡水,里邊養(yǎng)著三尺長的龍蝦,鍋蓋大的螃蟹,鮮活亂蹦的基圍蝦什么的。這陣勢讓窮人一看就不敢進,可每到飯時,那些進不去的人們總會看到飯店門口停滿了高級轎車。
老曲和楊江進來的時候,白云已經(jīng)先一步等在事先訂好的雅間里了。賓主寒暄就座,就走涼菜,上熱盤,蝦蟹魚貝一樣不缺。而且吃的刁鉆,魚要吃唇,吃肚,吃鰾;蝦要吃架,吃須;貝則只吃舌狀部分,余者皆不取,吃的老曲和楊江直說罪過,太奢侈了。白云笑而不語,一味殷勤布菜勸酒。
待酒足飯飽,白云叫服務(wù)生進來埋單。服務(wù)生拿著單進來,并不報價錢,直接把它遞給白云。白云掃了一眼,就拿了一沓鈔票給他,服務(wù)生含笑而退,老曲和楊江也相顧一笑,倆人誰也不知這頓飯花了多少錢。
不一會兒,服務(wù)生又回來了,一進門就微微一鞠躬,笑道:“恭喜幾位。本店今天搞活動,第八桌、第八十八桌來本店吃飯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的一件小禮物。諸位是今天的第八十八桌,恭喜?!闭f著一揮手,一位姑娘笑盈盈地端進來一個托盤,上面擺著兩個用包裝紙包得漂漂亮亮的小盒子,每個盒子上還用彩帶扎了一朵花,很喜慶的樣子。
白云就從托盤上把那兩個小盒子取下來,分別遞給老曲和楊江,笑道:“東西也罷了,倒是個好彩頭?!?/p>
老曲和楊江見只有兩份,都要把自己的那個給白云。白云笑道:“算了吧,今天是二位老兄好運氣,我可不敢要?!崩锨蜅罱嗔说嗉埡胁怀?,也就不好堅持,心想飯店白送的禮物能有什么好東西,白云這般人物豈能放在眼里?老曲就要拆包裝盒,白云攔著笑道:“東西是沒我的,還要讓我看著,讓我眼饞是不是?回家再拆嘛。”說完就先步出了雅間,在飯店門口和倆人道別,開上她的跑車絕塵而去。
老曲和楊江打車回報社。路上,老曲終是忍不住,非要打開包裝盒看看里面是什么,這一拆,老曲和楊江都愣了:紙盒里赫然躺著一沓人民幣,一百元一張,厚厚的一摞。倆人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有說話,心里霎時明白了。過了一會兒老曲問:“怎么辦?”
楊江笑道:“飯店搞活動的禮物罷了,你說怎么辦?”倆人相視一笑,老曲收起紙盒,彼此心照不宣,遂不再提起。
下午一上班,袁一明走進編輯部,見小許正編稿子,就沒話找話地問候了一句:“辛苦了?!?/p>
小許頭也不抬,也不答他的話,繼續(xù)低頭翻弄她的稿子。袁一明也不在意,坐下來也攤開一摞稿子看。
對面的小許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扔下手中的筆,兩手別在胸前看著袁一明,臉上似笑非笑,問:“你哥哥要當(dāng)副市長了,你一定知道了吧?”
袁一明心里“哦”了一聲,心想我說她怎么不太對勁呢,原來如此,就也放下手中的筆和她對視著,微笑著點點頭:“知道一些?!?/p>
小許又笑道:“我剛剛說錯了,你哥不是要當(dāng)副市長,而是想當(dāng)副市長?!?/p>
袁一明心閑氣定地看著她,沒說話。
小許又哼了一聲,換上了一種譏諷的表情:“有了錢的人,大概什么都想試試。是不是錢再多些了,就連皇上也想當(dāng)當(dāng)呢?”
袁一明贊許道:“你說得十分透徹?!?/p>
小許一愣,覺得自己在氣勢上輸了袁一明,就不再說了,又低頭看稿子。
袁一明把身子往前傾了傾,用手支住頭,笑道:“接著說接著說,我聽著呢?!?/p>
小許抬起頭來:“你可記住了,錢能成事,可也能毀人?!?/p>
袁明笑了:“你可真清高,現(xiàn)在對錢有這樣深仇大恨的人可不多見了。要不是我了解你,知道你住著洋房開著汽車,我肯定以為你家是幾代貧農(nóng),曾經(jīng)被有錢人逼得家破人亡過呢。”
小許霎時漲紅了一張粉臉,瞪視著他,卻沒說出話來。
袁一明自己也覺得作為一個男人有點不厚道,話說得刻薄了。就指著小許的上衣問:“你這件上衣不錯,在哪兒買的,多少錢?我準(zhǔn)備給我女朋友也弄一件?!?/p>
小許臉一紅,站起身出去了。
袁一明笑起來。他知道小許發(fā)火的由來,他從二叔袁家梁那里已經(jīng)得知,小許的父親許行秘書長,是內(nèi)定的下屆副市長候選人。
其實,誰當(dāng)副市長和他袁一明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和小許關(guān)系也不大,他們只是不自覺地維護著自己的家族罷了。想到這一層,袁一明覺得有些沒意思,覺得這一天忙忙乩亂地參與其中其實沒什么意義。
這時,電話響了,袁一明接起來,是運生打來的。
運生說:“你這幾天干什么呢?我總也找不到你?!?/p>
袁一明苦笑:“我能干什么?為人做嫁衣,去縣里采訪了。你干什么呢?”
運生說:“見面說吧。你出來一下,有事情商量。”
“什么事電話里不能說?我最近忙得要死?!?/p>
“你還是來一下,不是一句半句的話。我在秋水等你?!甭牭角锼?,袁一明的心無端地顫了一下,猶豫一下對運生說:“別秋水了,望友樓吧,你在那兒等我,我這就過去?!?/p>
“你不是最愛去秋水嗎?怎么又改望友樓了。好,就望友樓,你快點啊?!?/p>
袁一明匆匆趕到望友樓,一身西裝革履的運生已經(jīng)到了。倆人進了雅間,袁一明笑道:“結(jié)婚啊,穿的跟新郎官似的?!边\聲苦笑:“別扎我的心病啊,我可是剛剛失戀?!?/p>
袁一明就笑:“胡說,前些天我還見你在街上跟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妞泡呢,親熱得我都沒好意思跟你打招呼。”
運生說:“人家那是看上我那有錢的爸了。”
又開了幾句玩笑,袁一明就問:“什么事?急急火火的。”運生先把領(lǐng)帶三把兩把從脖子上揪下來,又脫了西服搭在椅子上,才坐下笑道:“穿西服得挺胸收腹,脖子上再系一根布條子,憋死我了?!?/p>
袁一明笑:“現(xiàn)在穿西服的要么是外交部長,要么是民工,你土不土???”
運生也笑:“沒辦法,上午去見了一個大官,咱得鄭重點兒是不是?”
“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被大官召見過離自己當(dāng)大官就不遠了吧?”袁一明招呼小姐上茶。
“當(dāng)官就不想了,我們談了一筆生意。我找你來就是為這個,五天之內(nèi),你幫我弄八十萬塊錢,我有急用?!?/p>
袁一明笑道:“你把我賣了吧,看我值不值八十萬?你讓我給你砸銀行?。课覐哪膬喝ソo你弄八十萬?”
運生笑:“把你賣了零件也不值八十萬的。我找你,是想讓你找找大哥,從他那里周轉(zhuǎn)一下,我這筆買賣一脫手,就馬上還你?!?/p>
袁一明這才仔細看看運生,問道:“說的跟真的似的,什么買賣???”
運生猶豫一下,壓低聲音說:“走私了一批水貨,等著提貨呢?!?/p>
袁一名嚇了一跳:“運生你可別胡來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犯法的事可干不得的?!?/p>
運生冷笑一聲:“你一味地取之有道,就永遠只能愛財,可是發(fā)不了財。你放心,我上午見的真是個大人物,有他坐鎮(zhèn),出不了事。就是這家伙太黑,開的價高得嚇人?!?/p>
袁一明覺得不妥,卻又不能勸得運生回心轉(zhuǎn)意,就有些焦躁。運生見他不開口,笑道:“小明哥,你還是這么純潔可不行啊,你也該從象牙塔上下來了,你也不看看,外面的世界都成什么樣了?!?/p>
袁一明猶豫著:“可是……”
運生長嘆一聲:“別可是了,小明哥,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看看我家里那情況,我不想點辦法能行嗎?”
袁一明就有些黯然,不再說話,悶悶地喝了一口酒。半天才說:“運生,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你還是去找找二叔。他是你親爹,找他不算丟人?!?/p>
運生不說話,奇怪地笑了一下,夾過一塊帶魚來細細地擇刺。過了一會兒對袁一明說:“我爸現(xiàn)在也是一塊招牌,我有時候也打著這塊招牌招搖撞騙。比如上午那個官員,你以為就那么好見?就是見到了人家就那么相信你?我跟他的買賣能最后成交,還不是因為我是袁家梁的兒子。可是,讓我直接去跟我爸開口,我是絕對不會的,我媽也不會讓?!?/p>
袁一明覺得無話可說,就只是喝酒。
“這件事你無論如何得給我辦了,也許就這一下我就翻身了呢。”運生又說。
“你真要找大哥借錢,直接找他不就行了,何必經(jīng)過我這一手?”
運生笑了:“大哥本來就謹慎,現(xiàn)在想著當(dāng)副市長呢,他敢借我?”
袁一明想了想,就說:“你等我的信吧,三兩天我給你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