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8
袁一明這兩天總有點隱隱地不安,運生的事不時地跳出來困擾著他。他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大風險,看運生萬無一失的樣子,他只有覺得更害怕。這種事謹慎小心尚且要出事的,像他那么滿不在乎豈不更是糟糕?
袁一明嘀咕了兩天,就沒給他大哥袁明達聯系說這事。運生有點沉不住氣了,就打過電話來:“小明哥,我的事你辦得怎么樣了?我這兒可是火燒眉毛了?!?/p>
袁一明支吾了一下,說:“我這兩天太忙,還沒來得及找大哥呢?!?/p>
運生有點著急:“你快點啊,那邊可一勁兒催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貨多停一天多一天的危險。”
袁一明停了一下,問:“運生,這事兒你想好了,非干不可嗎?”
運生笑了:“小明哥,你可真是該洗洗腦子了?!比缓髧@了口氣,說:“這回也是個機會,抓住了就抓住了。這批貨脫了手,我就不干了?!?/p>
袁一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給二嬸買的那條絲巾,沉默了一下,也就嘆了口氣:“那好,你等我的信吧。”就放了運生的電話,給大哥打電話。
袁明達接了,很沉穩(wěn)的聲音:“您好,哪位?”
袁一明就笑:“我找袁明達副市長?!?/p>
袁明達也笑了:“小明啊。警告你,這種玩笑眼下可開不得啊?!?/p>
袁一明說:“我不過是用了一個將來時罷了。大哥,你借我點兒錢行不行?”
袁明達輕松地說:“哦?用著錢了?不視金錢為糞土了?沒問題,你用多少?”
袁一明笑道:“大哥你別答應的輕松。我要的可是個大數目?!?/p>
袁明達不以為然:“多少?說來聽聽?!?/p>
袁一明一字一頓地說:“八——十——萬?!?/p>
電話那端頓時沒有了聲音,想是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袁一明忙說:“大哥你站穩(wěn)了,別摔著。”
袁明達緩過神來問:“你說的不是日元吧?”
袁一明笑:“我說的是‘美元’。大哥,你給想想辦法?”袁明達正色問:“小明,你用這么多錢干什么?”
袁一明就有些發(fā)傻。他顯然不能告訴大哥是運生要提一批走私的水貨,但是在這之前他竟忘了編一個理由。他結結巴巴地支吾著:“這個,我,它是,是我的一個朋友,做生意臨時借用一下,周轉過來就還的?!?/p>
袁明達嚴肅起來,一口氣問道:“什么朋友?干什么的?做的什么生意?”
袁一明答不上來,就惱羞成怒:“你借就借,不借就不借,問這么多干什么?查戶口啊?!?/p>
自小袁一明就跟袁明達不講理慣了,此刻袁明達又恢復了大哥的溫厚,緩和了語氣說:“小明,要是你自己用,再多我也給你想辦法。可是別人一下子借這么多錢,沒點兒警惕性怎么行?被人坑了怎么辦?不是我說你,這方面的經驗其實你是一點兒也沒有。”
袁一明的心動了一下。盡管運生決不會有意坑他,有些事卻說不準,倘若他也賠了呢?但運生現在執(zhí)意要做,況且只等著提貨了,他也不能眼看著運生被困在那里。就說:“要不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能管這閑事嗎。大哥你放心,等他的貨出了手,馬上就還你?!?/p>
袁明達笑了:“小明,八十萬雖然不是個小數目,但我還籌得出來,你倒不用著急還。只要不被人騙了就行?!?/p>
袁一明笑道:“關鍵時刻還是大哥啊?!本桶堰\生的賬號告訴了袁明達,袁明達答應明天一早就讓會計把錢劃過去。
袁一明松了口氣,就給運生打電話。沒想到他的手機已經關了。打到家里,二嬸說運生好幾天沒回來了。他的心就無端地有些沉重,覺得運生正在做的事兒有點兒玄。
第二天上午,袁一明沒去報社,憋在家里寫稿子。運生打過電話來,說錢已經到賬上了。袁一明問:“你在哪兒呢?家也不回?”
運生含糊道:“瞎跑。小明哥,多謝你了啊,忙過了這陣我請你喝酒。”
袁一明笑道:“酒喝不喝無所謂,你當點兒心,穩(wěn)當著點兒?!?/p>
放了電話,袁一明打量著自己寒酸簡陋的房間,就有點兒了解了運生。運生和自己不同,他有一個老媽,還有個妹妹,作為男人,他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家人在這社會里活得不如別人。笑貧不笑娼,說起來仿佛是過去時了,其實,看看二叔的風光,看看有錢人呼風喚雨的勢力,就知道這句話一直就沒有過時,這種現象也一直存在著。
而且袁一明想,運生的鋌而走險,和二叔有沒有關系呢?他未嘗不是要和二嬸活出個樣子來給二叔看。這一對父子真是太像了,運生在骨子里繼承了二叔的冒險精神,敢想敢干??墒?,他卻沒有二叔的經驗,也缺乏二叔的頭腦心智。這正是袁一明所擔心的。
袁一明覺得腦子挺亂。知道大哥把錢匯到了運生的賬上,他一點也沒有辦成了一件事的輕松,反而沉重起來,而且隱隱地不安。他有些煩躁地狠敲了幾下鍵盤,也不知道敲到了哪里,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提示框,他看也沒看,隨手就點下了“YES”,像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個框子從屏幕上閃過,就黑屏了。當他再讓它亮起來的時候,一上午絞盡腦汁的勞動成果卻再也找不到了。氣得袁一明隨手打了顯示器一巴掌,顯示器仍然不動聲色地瞪著空洞的眼睛看著他,倒是把他的手打得也疼。袁一明索性關了電腦,躺到了床上。
電話鈴又響起來,袁一明跳起來,趕忙去接。他正盼著有人在這時候給他打個電話,約他出去吃吃飯什么的。
電話里是個陌生的女人,在確定了他就是袁一明之后,就笑起來,讓他猜猜她是誰。袁一明調動自己關于聲音的所有記憶,也聽不出來,只好說:“恕我耳拙,實在聽不出來,您還是自報家門吧?!?/p>
那女子就嗔道:“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是馬小莉?!?/p>
袁一明愣了一下,緊接著就“哎呀”了一聲,腦海里立即浮出一個女孩子的容貌。他叫道:“是你呀。這你讓我上哪兒猜去?都一個世紀沒你的音信了?!?/p>
袁一明的驚喜倒不是裝出來的。馬小莉是他的高中同學,并且也是文學社的,文章和人一樣清麗,兩個人一起編過校報,合作得很是默契。但是高中畢業(yè)以后就再也沒有了來往,聽同學說她沒考上大學,到南方一座城市打工去了。袁一明做夢也不會想到,她會突然打來電話。他握著話筒笑道:“你在哪兒呢?天上掉下來的?”
馬小莉咯咯地笑:“天上掉下來的那是林妹妹。哎,你現在干什么呢?要是沒事,中午我請你吃飯?”
袁一明不假思索:“好啊,你請客我掏錢。說吧,在哪兒?”馬小莉沉吟了一下:“黃金漁港吧,怎么樣?”
袁一明咋舌:“你打劫啊。我可是窮人,那種地方我夢游的時候才去呢,你把我賣了也不值一頓飯錢?!?/p>
馬小莉笑:“說了我請客的。不是別的,在南方待了這么些年,吃慣了海味了。另外那兒環(huán)境好,多年不見了,我們好說話。”
袁一明愉快地說:“那好,十二點黃金漁港門口,不見不散?!?/p>
出租車上,袁一明一路都在吹著口哨,想著一個梳一條馬尾辮的姑娘。那時候她總愛穿一件天藍色泡泡紗的連衣裙,光腳穿藍色布涼鞋,清清純純的模樣看了就讓人心疼。袁一明記得,兩個人還起過一點小小的爭執(zhí)。那時候他們的校報還是油墨印刷的,版刻好了,兩個人一起到總務處去領印報用的白紙??倓仗幍膭⒅魅未蜷_放白紙的櫥子,讓他們倆自己數,就出去了。倆人數夠了一千張,袁一明隨手又拿了一小摞,就要走,卻發(fā)現馬小莉沒動,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臉漲得通紅。袁一明奇怪地問她怎么了,她指指袁一明手中的白紙,問他為什么多拿。袁一明笑了,說這是防止有印壞的。馬小莉還是不依不饒,說跟主任說了就拿一千張,現在主任又不在,就不能夠多拿。倆人爭執(zhí)了幾句,最終還是袁一明投降,把多拿的那一小摞白紙又放回去才罷。
胡思亂想著,黃金漁港已經到了。出租車剛在門口停下,保安已經過來為他拉開了車門。袁一明放眼看了一下周圍,這時一直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女人款款走了過來,沖袁一明笑道:“袁記者好大的架子,怎么,不理我啊?”
袁一明端詳著面前這個女人,突然叫起來:“馬小莉?!”
眼前這個女人是馬小莉,這大大地出乎袁一明的預料了。剛才一下車袁一明就看到了她,還覺得這是一個站在人堆里也很醒目的女人,但就是沒看出來她是馬小莉。這個女人和記憶中的馬小莉相去太遠了,印象中的馬尾辮換成了一頭剛到肩膀的金色頭發(fā),時髦,溫暖,有點零亂,仿佛是無意中造成的,卻顯然經過刻意地修飾。她穿著一件黑色吊帶連衣裙,外面罩一層黑色薄紗,在領口處用一顆亮晶晶的鉆飾扣住。長長的用藍色睫毛膏涂過的睫毛,配著淡淡的藍色的眼影,和暗紫色的唇膏,美的如暗夜的妖魅。
見袁一明吃驚,馬小莉有些黯然:“怎么,是不是老的讓你認不出來了?”
袁一明醒過神來:“哪里,你變得這么漂亮,我都不敢認了?!本秃婉R小莉一起走進那個不停旋轉著的玻璃門,心里沒來由地有些落寞,剛才來時路上熱切的心情也淡了許多。盡管是一個美得炫目的女人陪在身邊,但他還是更懷念那個馬尾辮。他覺得身邊這個女人他不認識,和一個陌生人進餐還有什么意思呢?
馬小莉熟練地點了菜,沖袁一明笑道:“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男人就這點沾光,不顯老?!?/p>
袁一明也笑道:“女人更沾光,越長越漂亮?!?/p>
大約沒有哪個女人能真正抗拒這樣的話,馬小莉咯咯地笑起來:“當記者的果然不同,你也變得油嘴滑舌起來了?!?/p>
菜上來了,兩個人喝著紅酒,氣氛也慢慢地融洽起來。袁一明好似又隱隱看到了當年那個馬小莉的影子,一些青春往事就慢慢浮上來,有點傷感,有點溫情,好像這紅酒,醇厚,也澀澀的。在這樣的氛圍里,他大致知道了馬小莉這些年來的生活。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在家呆了兩年,她就去了南方。在企業(yè)里干過推銷員,在商場里干過導購,甚至還在一家大飯店的衛(wèi)生間里遞過毛巾。后來,她標準的身材被一家服裝公司的老總看中,讓她去公司里做服裝模特,薪水比較豐厚,從那時才有了自己的一點積蓄。然后拿這些積蓄開了一家小服裝店,才算真正站住了腳?,F在已經不做服裝了,服裝利潤太低,她現在和人合伙開了一家保健品公司。
問到她的個人生活,馬小莉笑著說:“你不就是想問我結婚了沒有嗎?結了,又離了?!本筒辉僬f,袁一明也就不問,舉起杯和她照了照,都喝了一口,一笑。
一瓶紅酒已經見底了,馬小莉問:“再喝點白酒?”袁一明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說:“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喝不過你,甘拜下風?!瘪R小莉就笑起來,目光也有些迷離。氣氛就愈加濃厚起來。
馬小莉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口的:“一明,我這次回家鄉(xiāng)來,也是想開展點業(yè)務?;貋硪院蟛怕犝f,你二叔有個大企業(yè),你能不能幫我聯系一下,讓他訂一點我們的產品?”她說著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挺精致的紙盒子,遞給袁一明:“這是我們的產品,可以增強人體免疫力,開發(fā)人的智力的,很不錯的?!痹幻鞅緛碓诩t酒的作用下覺得有點恍惚,現在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改變弄得又清醒起來。他擺弄著手里的紙盒子,剛一見面時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剛才就覺得,馬小莉背的包和她的穿著打扮有點不相稱,那個很休閑的布包挎在她身上顯得大了些,卻不知道那包里還有這些內容。就這么一個紙盒子,就讓這次見面的性質完全變了,剛剛還很純粹的同學情誼,很美很朦朧很詩意,一下變成了貿易關系??墒?,他不能責備馬小莉什么,她有什么不對嗎?難道因為袁一明是她的同學,她就不可以說一點業(yè)務上的事情?
馬小莉看出了他的默然,也感覺到了一點兒什么,就巧笑著給他倒上酒,說:“我今天找你可不是為了這個,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還真想。這個忙你能幫就幫,幫不了也沒關系,你不用為難。咱們今天不說這個,喝酒。”
袁一明舉起杯來和她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口。馬小莉的神色突然就有些凄然。她直直地看著袁一明:“一明,又回到家鄉(xiāng),又見到你們,真好。你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邊我吃的都是什么苦。就說現在好些了,名義上是副總,實際上也特別難?,F在保健品都臭了街了,我們的小公司也只能在夾縫中生存?!瘪R小莉長嘆一聲,端起杯來把酒一口氣干掉,笑道:“不說這個,咱們難得一見,喝酒喝酒。”
任何一個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的無助或者哀怨打動,任何一個男人都愿意相信一個漂亮女人的不幸,并同時生發(fā)出一種憐惜一種保護意只。眼下袁一明看著這個盛裝之下的女人,就覺得她的黑色衣裙下面掩蓋的都是寂寞和無奈,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他想一個女子,獨自在外闖生活,那真是不易啊。他就陪她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把酒瓶拿到自己這一邊,說道:“別喝了,都喝的不少了。你的事,實話跟你說,這一陣子我沒少麻煩我二叔,雖說是自家人,也難免有點兒不好意思。你們的產品不是可以健腦開發(fā)智力嗎,我倒是可以跟我們報社說說,看能不能買一點兒當福利發(fā)給人們。畢竟這些人都是腦力工作者嘛?!?/p>
馬小莉的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失望,說:“報社才能買多少?好吧,一明,不管怎么樣,我先謝謝你,只要你盡力就行了。”然后就喊小姐進來埋單。
袁一明當然不能真的讓女士請客,就搶著把賬付了。盡管兩個人沒要什么,還是花去了袁一明大半個月的工資,這令袁一明心疼不已。馬小莉也沒堅持,略略推讓就讓他付了賬,然后倆人一起出門。馬小莉打開提包,掏出一只小盒子笑道:“一明,來得倉促,沒來得及給你選什么禮物,留著玩吧?!?/p>
袁一明有些驚訝地接過來打開,里面是一塊男式手表,不知道什么牌子,但很漂亮很氣派。他就有些臉紅,試圖把表還給馬小莉:“不行不行,送禮物也應該是男士給女士送,你這么一反過來,豈不是讓我這七尺男兒無地自容?”
馬小莉溫柔地一笑:“咱們家這兒不興這個。另外,我這是從外地回來,應該是從遠處回來的人給家里人帶點東西的啊。不值什么的,不過是這么個意思,你別嫌棄就是了。”
袁一明覺得再推下去未免小家子氣,就臉紅紅地收下了。然后替馬小莉攔了一輛出租車,揮手道別。他自己卻沒再坐出租,而是步行五分鐘到公共汽車站牌底下去等公車。
29
早晨上班,報社的人們剛剛搞完衛(wèi)生打完熱水坐下來,社長老曲就到各個屋里去告別了。這件事沒什么前兆,調令突然就下來了,讓他到市總工會任宣教部長。
老曲挨屋握手,哈哈地笑著,說一些再見啦以后多聯系之類的話,人們就回應著,也說再見了以后?;貋砜纯词裁吹摹E恼麄€報社的氣氛就有些傷感,也充滿了溫情,有些年輕的女編輯記者還被這氣氛弄得眼角濕濕的。
大家都不是十分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會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調走了,而且顯然是帶有處分意味的調動。老曲這些年在市里反映很好,報紙自從到了老曲手里,一天比一天有聲色起來。搞征文,搞朗誦會,搞歌唱比賽什么的。版面也擴了,大樓也蓋起來了,眼下又在蓋職工宿舍。這一切,應該說老曲功勞不小,怎么說調走就被調走了呢。
但人們心里隱隱的也有些明白,猜也猜得到幾分,一定是那篇要當副市長的稿子惹的禍。于是人們看袁一明的眼神就有些異樣。
老曲來到袁一明的辦公室,跟袁一明和小許打招呼,還是那些話,你們年輕呢,好好干,我要走了,再見了。袁一明看得出來,雖然曲社長笑得爽朗,眼底卻有著深深的哀怨。他的心里就挺不是滋味,他比誰都清楚,老曲一定是為大哥的事走的。在報社已經干了幾十年了,卻為一篇稿子斷送了前程,他無法不哀怨。
寒暄了幾句,老曲就告辭,袁一明隨后跟了出來,一起來到老曲的辦公室?;氐竭@間眼下還歸他使用的屋子里,老曲在人前的笑容才褪下來,他坐在那張真皮轉椅上,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來,在袁一明看來,他像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袁一明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他剛才莫名其妙地跟了社長進來,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赡軡撘庾R里,他覺得這件事和袁家和他自己有點關系。
倒是曲社長先開口了:“小袁啊,坐呀?!?/p>
袁一明就坐下,說:“曲社長,讓您受連累了?!?/p>
老曲笑笑:“這是預料之中的,沒什么?!崩锨€想說什么,但一貫的社長身份讓他對這個年輕的屬下又覺得無話可說,就寂寞地擺擺手:“在哪兒干都是干,一樣的?!?/p>
袁一明見曲社長把自己收了起來,也覺得沒什么可說。干坐了一會兒,袁一明笑道:“曲社長,今天晚上我們哥兒幾個請您吃飯,給您餞行吧?!?/p>
老曲苦笑笑:“我這又不是高升了,餞什么行啊,悄悄地走吧?!?/p>
袁一明愈發(fā)覺得凄然,心底的歉疚也更深了,卻又沒什么可說,就告辭。老曲叫住他,想說什么,想了想又說你走吧,算了。袁一明轉身要走,老曲又叫住他,沉吟半晌,才下決心似的說:“小袁,你回去給你二叔捎個話,我明年就想辦病退了,到時候能不能讓他給我在藍天集團謀個閑差?”
袁一明不禁心凄然。他想這真是一個老實人,這么一句話久久說不出口。他知道,老曲和二叔并沒有私人交情,這次辦這件事,一則看景部長的面子,倒有一多半真是出于正義感。袁一明自己清楚,他替大哥寫的那篇文章,確有些切中時弊的中肯之言,據說老曲看了以后拍案叫好,立即簽字發(fā)排,沒有料到落得這樣一個結局。市委的動作之快打了所有的人一個措手不及。袁一明想,就是他的這種文人氣害了他。不過不是他的文人氣,那篇文章能不能見報還很難說。
袁一明忙點頭,說:“您放心,我一定告訴二叔。”他本來還想說這事兒毫無問題,想了想二叔的脾氣,又忍住了。
老曲突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別難為他,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一介書生,離開了筆桿子這一行,別的大概一無用處了?!?/p>
年輕的袁一明鼻子就有些發(fā)酸。他有些沖動地說:“曲社長,您別這么說,是他們難為了您,是袁家欠您的?!薄?/p>
老曲笑笑,笑出了幾分疲憊:“話不是這么說的,我做的是工作,跟袁家沒有關系。好了,你去吧。”
回到辦公室,小許冷冷地看著他,問道:“去找社長了?負荊請罪???”
袁一明心情正不好,沒好氣地說:“我有什么罪?”
小許冷笑道:“曲社長因為你們家的事弄成這樣,你還不應該去請罪,去安慰安慰?”
袁一明懶得說話,就坐下翻弄著稿子,沒接話茬兒。小許更惱了:“嗬,這就不理人了。你大哥還沒當上副市長呢,你先別狂,最后還不定怎么樣呢?!?/p>
袁一明抬起頭來笑道:“這么說你一直這么狂,就是因為你爸爸是秘書長嘍?”
小許哼了一聲,踱到窗戶邊上,向外看風景,不理他。袁一明看著小許的背影,覺得理解了她。一個富家千金,從小要什么有什么的,有人跟他爸爸爭副市長,無疑等于從她手里搶好東西,這讓她如何不惱火。她的惱火是單純的,沒有摻雜什么心計,沒有在心里惱火著表面還對你微笑,這就很難得了。想到此,袁一明的笑容變得溫和起來,叫她:“小許,對不起啊,我是不是挺沒風度的?”
小許愣,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然后臉一紅,扭過頭去繼續(xù)從窗口往外看,沒說話。
30
林瑞琪的外甥告訴他一個消息,說袁家梁的車這些天不斷在市銀行行長家樓下出現。林瑞琪一愣,問:“看準了?”
“看準了。就是他那輛黑凌志,車號我記得?!?/p>
林瑞琪就有些著急。他知道,袁家梁一定是為了收購七星廠的事。如果這件事讓袁家梁搶了先,那他林瑞琪就失去了最后一塊賴以和袁家梁抗衡的根據地了。他覺得他之所以一直斗不過袁家梁就是因為他缺少一塊根據地,他的所謂公司名存實亡,根本沒有資金和人力,自然不足以和袁家梁相爭。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勾畫一幅宏偉藍圖,收購了七星廠,那里的人員設備都是現成的,他就可以大有作為了。等七星廠發(fā)展壯大起來之后,他再建立大公司,事業(yè)也就此越做越大。
可顯然袁家梁也正在加緊行動,如果被對方搶了先,那他的所有計劃豈不都宣布作廢了?就像那個撿了一個雞蛋的人,設想蛋孵出雞雞再生蛋,蛋蛋雞雞無窮盡也,然后賣了雞買羊,羊也子子孫孫無窮盡,再賣了羊買牛,賣了牛蓋房娶媳婦,結果正想著,雞蛋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所有的夢也就隨著碎了。林瑞琪不認為這是個笑話,他堅持認為,那只雞蛋如果不碎,那個人的夢想說不定就成真了。所以現在關鍵的關鍵,是不能讓那只雞蛋碎掉。
林瑞琪猶豫良久,還是撥通了馮士英家的電話。他不是要找馮書記,即使是他這個老丈人,馮書記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他是找女兒林琳。
在這之前,林瑞琪的女兒一家并不知道他要收購七星廠。他只需打出這塊招牌,自然就會被關照,并不真的需要馮士英出面。其實,當初本是袁家梁要收七星廠,井瑞琪得到消息,決心要自己收購,不讓袁家梁得逞。這樣可以限制袁家梁進一步擴大地盤,自己也就有了實實在在的實體了。據說市里已經和袁家梁談得差不多了,一聽說林瑞琪也要收購,立即傾向了他,這讓林瑞琪大為得意。但是他也知道,若論實力自己遠遠不是袁家梁對手,眼下袁家梁正在加緊動作,照林瑞琪想來,無非就是大把的鈔票在往里扔,他如何扔得過袁家梁。省委書記的招牌誠然響亮,但林瑞琪怕還是不如可觸可感的鈔票來得實在。于是只好讓女婿親自出面了。
林琳聽完他的話,沉吟道:“爸,那個七星廠,不是說虧損得很厲害嗎?你可是一收過來就先背上債,我看這事兒不可行?!?/p>
林瑞琪笑道:“國家的錢,欠著唄。他田萬杰不是一直到死都欠著呢?有士英在,誰敢難為你爸爸?”
林琳想了想說:“好吧,士英回來我跟他說說?!?/p>
果然,過了沒幾天,馮士英副省長的秘書就打電話給春江市政府辦公廳了,說關于七星廠的事,請春江市慎重考慮,要公平競爭,不要被某些人私底下搞的小動作所誘惑。辦公廳的人自然諾諾連聲,忙把馮省長的意思匯報上去。不久就有風聲傳出來,七星廠要歸林瑞琪了。
這天一大早,林瑞琪還在睡覺,電話鈴就響了。他迷迷瞪瞪地接起來,一下就被驚醒了,電話那端是袁家梁。
“表舅啊,”袁家梁嘲諷的口氣:“別來無恙?”
林瑞琪因為在七星廠的事情上贏了袁家梁一招,這幾天頗為得意。就哈哈笑道:“家梁啊,我倒是無恙,聽說你這陣子不太得意???”
袁家梁也笑道:“勞表舅掛心了。沒關系,小事一粧,不值一提。表舅啊,聽說你要收購七星廠?”
“是啊,你以為怎么樣?”林瑞琪得意地問。
“我以為不怎么樣。”袁家梁說得斬釘截鐵,不假思索。
“哦?說來聽聽?!绷秩痃髟谛睦锢湫Γ辉趺礃幽愀蓡嵋獡屩??
“你知道他們有多少貸款嗎?七星廠早就資不抵債了。你收過來就等于背上了好幾千萬的債務,你就不怕?”袁家梁的話好似處處為他著想,說得很中肯。但他越說林瑞琪越不以為然,便打斷他問道:“可是我聽說你也想收?。俊?/p>
“?。俊痹伊恒读艘幌?,好像有點尷尬,但馬上說:“我有資金啊,我收過來就能讓廠子轉起來給我創(chuàng)收,賠了我也賠得起,你行嗎?”
林瑞琪譏諷地問:“這么說我要謝謝你了?”
袁家梁哈哈地笑道:“謝倒不必。我是希望你趕快放手,省得將來陷進這個泥潭拔不出來?!?/p>
林瑞琪冷笑道:“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吧?”
袁家梁也冷笑道:“隨便。到時候勿謂言之不預也。”
林瑞琪把話筒放回到電話機上,哈哈笑了。他袁家梁也有這時候,不過用這種方法讓他放手,好像沒那么容易。泥潭?嚇唬誰呀,我林瑞琪是吃米飯長大的,不是被嚇大的。泥潭你為什么搶著往里跳?
31
袁一明早晨起晚了,他見怎么也是遲到,索性給主任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個稿子要趕,晚一點再去。所以他到報社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他一進門,小許就笑道:“你大哥恐怕遇到了點兒麻煩?!闭f著就把當天的報紙摔給了他。
袁一明抓起報紙,果然在二版看到一條消息,說此次全市稅務大檢查,由市委許行秘書長親自主持,力度很大。檢査中發(fā)現藍天集團有偷稅漏稅現象,現在正在查處。消息很簡單,很短,但袁一明顯然感覺到了它背后的力量,就抬頭看小許。小許冷笑一聲,說還有呢,就把報紙給他翻到了第四版。上面又是一條簡短的消息,說藍天歌舞城被查出賣淫婦女十幾名,現該歌舞城已經被查封云云。
袁一明猛地回頭,小許已經不在了。
天已經很熱了,知了在外面樹上直著嗓子叫,袁一明推開窗子,從桌子上抓起一張稿紙揉成一團,向著樹上扔過去。知了聲果然停了,袁一明哼了一聲,又把窗子關上。只這一會兒,好像外面的熱氣已經進來了,雖然屋里的空調嗡嗡地努力工作著,袁一明還是無端地覺得有些燥熱。
他想了想,抓起桌上的電話,可撥號到一半又放下了。拿起昨天晚上趕出來的稿子去找李主任,交了稿,順便請假,說市里有一個128歲的老太太生了個孩子,他要去采訪。李主任知道他胡謅,也懶得理他,揮揮手讓他去了。
一出門袁一明就掏出手機給二叔打電話,二叔沒在公司,在家里呢。聽上去二叔的精神很好,不像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樣子。他就說二叔你等著我,我有事跟你說。
二樓的小會客室里,袁家梁正躺在搖椅上吹電扇呢,嘴里還哼著兩句黃梅調。他不喜歡空調風,電扇算差強人意,他倒是很想雇個人給他打扇子,那是最理想的了,但是老太爺味兒太濃了,終于沒有實施。見袁一明進來,袁家梁坐起來笑道:“什么事啊小明,這么熱的天跑來,瞧你這一身汗?!?/p>
秀芬端上來一杯冰鎮(zhèn)酸梅湯,擺在袁一明面前,又靜悄悄地退出去了。袁一明就從口袋里掏出今天的報紙遞給二叔,袁家梁接過來掃了一眼,隨手放在茶幾上,淡淡地說:“我已經知道了。小明,你喝一杯酸梅湯,這是秀芬自己做的,比街上買的味正?!?/p>
袁一明急道:“二叔,你還有心思管酸梅湯,這事到底怎么辦?。俊?/p>
二叔哈哈笑了:“小孩子家沒經過事。這算什么事啊,我已經讓人去辦了。小子,記住了,想干事就不能怕事?!?/p>
看著二叔篤定的樣子,袁一明略略放下心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湯,果然酸甜冰涼,令他覺得暑氣去了不少。他連著喝了幾口,想起了什么,小心地問:“二叔,我記得許行是和你有交情的啊,他怎么會帶人去査藍天集團的賬呢?”袁家梁當下沒有說話,低頭喝他的龍井。過了半天才緩緩說道:“不是交情,是交易。我們之間,只有交易,沒有真正的交情。”他這話說得很慢,語調很低,像是對袁一明說,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袁一明聽得似懂非懂,但看二叔的樣子,想來這件事不至于對他有什么影響,就告辭了。袁家梁站起來送他到樓梯口,拍著他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到底是袁家的人啊?!痹幻餮b作沒聽見,沖二叔擺擺手,就從這清涼的別墅,鉆到外邊的太陽地里了。
其實,如果追溯起來,應該說袁家梁和許行確實是有交情的。
許行當秘書長之前,是春江市商業(yè)局的局長。也是一次班子換屆前夕,許局長雄心勃勃地要做出點成績來,他在這個局長的位子上呆了這許多年,自認為實在是應該挑一副更重一點的擔子了。他覺得他還是有一些優(yōu)勢的,比如年齡,他是市里最年輕的局長;再比如學歷,他可是正正經經的大學里出來的學經濟的本科生,比起后來那些交錢就上的學歷來,自然值錢多了。讓他擔心的是,他在任這些年政績平平,春江市的商業(yè)雖然沒出過什么亂子,卻一直也沒有大的發(fā)展。雖然許行也知道,想進班子,那是“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政績只是一方面,關鍵還看你如何運作,但是也總得有一些能夠擺到桌面上的理由啊。許行局長考慮來考慮去,眼看日子越迫越近,許局長一著急,就決定在最繁華的東風街上拆十幾家商店,準備蓋一座二十層的商業(yè)大廈。
當時春江市的經濟正如雨后春筍蓬勃發(fā)展,人們的腰包正在悄悄鼓脹,對于物質文明的追求也終于不再羞羞答答,和精神文明比起來,至少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卑凑f,在這個時候興建一座上規(guī)模高標準的商業(yè)大廈,倒正是時候??稍S局長的錯誤在于他為了趕在換屆之前蓋起來,操之未免過急。結果拆是拆了,后期資金卻到不了位,那個計劃中二十層的大廈,只蓋到第三層就被迫放下了,成了半死不活的工程。那幾家原本效益挺好的商店,離開了東風街這個繁華路段,效益急劇滑坡。原指望大廈盡快蓋好之后還能回去,但眼見得工地上只起來一座雞窩似的架子就停工了,這十幾家商店又氣又急,就聯合起來找商業(yè)局,要討一個說法。誰知去了幾次,因為這工作是許局長親抓的,商業(yè)局自然沒人真管,只含糊說快了快了,回去等吧。去了幾次不但沒有討到什么說法,反而討了一肚子氣。
這一切都被一個副局長看在眼里。這個副局長比許行年紀大,資歷也老,許行來之前他就是副局長了。老商業(yè)局長調到縣里當縣長之后,他滿以為局長的位子順理成章就是他的,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上面又派來一個許行。副局長心中憤憤,他許行有什么本事?不就是吹吹拍拍嗎?他當局長,早晚要鬧出事來。
與其說這是判斷,不如說是詛咒,是盼望,他一直就盼著許行能出點兒事?,F在機會來了,豈能輕易放過?
副局長決定親自過問這件事了。他找到辦公室的同志,氣憤地問:“那幾個商家是怎么回事嘛???頻頻的來鬧事,簡直是刁民嘛。我們的工作遇到了困難,這只是暫時的,遲早會給他們解決的嘛。他們再來你讓他們找我,我負責給他們一個說法。許局長正為了這件事上火,就不要驚動他了。”
于是那些商家再來的時候,就果然被領到了副局長的辦公室里。副局長很親切,比那些辦事人員強多了,他們就覺得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啊,就紛紛訴起苦來。副局長關上門,給大家倒上水,微笑著聽他們說。副局長直到聽他們說得再沒有什么新鮮內容了,才微笑道:“大家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可是,負責這項工程的許局長眼下確實是真遇到了困難,沒有資金了。大廈什么時候能起來可真是說不準啊,這個,我也沒有辦法,許局長這件事真是冒失了啊。”
人們一聽更急了。如果十年八年蓋不起來,我們就等十年八年不成,到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就又吵吵起來。副局長笑道:“大家別急嘛,我們局里解決不了,你們可以向市里反映嘛?!?/p>
人們就有些發(fā)愣。副局長繼續(xù)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也許你們向高一層政府反映,他們一重視,這問題就解決了呢。不過,你們這么亂成一鍋粥似的可不行,要有詳細的文字材料,還要推出你們當中能言善辯的角色來代表你們說話。當然,必要的時候,比如市里也遲遲不給答復,你們也可以一起去說嘛,人多力量大嘛?!?/p>
人們茅塞頓開。就是啊,商業(yè)局不給解決,我們就去找能管商並局的地方解決呀,怎么早沒想到呢。就向副局長稱謝。副局長卻又嚴肅地說:“你們反映問題,一定要責任到人,誰負責的這項工作,就反映誰的問題,不能把商業(yè)局的工作全盤否定。”
那是那是,自然自然。那些商家滿意地走了。
沒多久,市里就開始追究商業(yè)大廈的問題了。一查賬,資金果然沒有到位,那半截子工程也成了許行失職的證據戳在那里。許行那些日子馬不停蹄地跑資金,卻毫無成效,眼看著許行就要栽在這件事上了。一時間滿城沸沸揚揚的,都說許行的官當到頭了。許行本人顯然也感覺到了,私底下連辭職報告都寫好了,哀嘆自己命運不濟,本來想以此作為政治資本,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
正這時候,市里人稱“建筑大王”的馮建奇找上門來,要與許行合作,說剩下的工程他來做,不僅不要一分錢的預付款,馮建奇還表示,工程款一概由他墊付,竣工后招商完成再付款。
馮建奇對許行說這些話的時候,許行一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真是想睡覺的時候被人塞了個枕頭。他問馮建奇:“馮先生和我素不相識,怎么如此慷慨仗義?”
馮建奇只說:“我是搞建筑的,是看中了這塊地段是黃金地段,投資肯定能被收回來。”
許行又問:“可是你一分錢預付款都不要,這可不是你們建筑行業(yè)的規(guī)矩,你就不怕工程完了之后我們給不了錢?”馮建奇笑了:“許局長是春江市有頭有臉的人物,我馮建奇就是把寶押在這一點上的。”
當許行確認馮建奇說的都是真的,他差點給馮建奇跪下。在這節(jié)骨眼上,這無疑是救了他許行一命啊。
大廈又開始動工了,輿論馬上就倒向了許行一邊,報上也連連吹他是善于籌措資金的好手。那些拆遷戶看到馬上就能搬回到漂亮的大廈里去,自然也不鬧事了。許行經常到工地上去轉一轉,看著熱火朝天的施工場面和一天比一天有了模樣的大廈,總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也感慨馮建奇這建筑大王稱號不虛,這么一座大廈,他沒有投入一分錢,馮建奇居然順順當當地就讓它起來了,沒有絲毫停滯。許行真是太滿意了,他已經得到消息,市領導對這座大廈非常欣賞,對他許行也頗為嘉許。那么這次換屆,他就又多了三分勝算的把握。
大廈很快竣工,驗收合格。招商也非常順利,在這樣的黃金地段上,鋪面自然也是黃金價位,但即使這樣,商戶還是多得安排不過來。總之,功德圓滿。
“春江市商業(yè)大廈開業(yè)典禮”的剪彩儀式很隆重,市里主要領導都到了??粗航型蝗痪投嗔艘蛔畬拥纳虡I(yè)建筑,又威風又漂亮,市領導個個都一臉喜氣。身穿旗袍手托托盤的禮儀小姐笑吟吟地站了一排,每人手里的托盤都托著一朵綢子做的大紅花,等著剪彩用。幾個市領導手里各拿一把大剪子,西服革履地站在禮儀小姐身后。他們身后就是那座巍峨聳立的大廈。一切都很莊嚴,很熱烈,很團結,很喜慶。很好,大家皆大歡喜。許行自是出盡了風頭。
剪彩結束之后,馮建奇在市里的東方大酒店擺了一桌,為許行賀喜。許行百感交集地去了。一進雅間的門許行愣了愣,見席間有一個生面孔,雖然也隨著稱他許局長,氣度卻自是不凡。馮建奇介紹道,這是我市的企業(yè)家袁家梁。許行聽說過這個名字,就淡淡地說些久仰久仰之類的話,大家落座。
第一杯酒滿上,許行端著杯站起來,敬馮建奇:“若不是馮老板獨具慧眼,仗義伸手,這一關我還真不知道怎么過呢。感謝感謝?!本鸵豢诎驯锏木坪攘恕?/p>
馮建奇待他亮出杯底,才笑道:“許局長太高看我了。我不過是一個包工頭,就算做過點兒工程有點兒家底,也絕對投不起一座二十層的樓。而且許局長一開始就說對了,不要工程款就開工,是我們這一行的大忌,我是萬萬不能那么干的?!?/p>
許行聽的發(fā)蒙:“那馮老板的意思是……”
“許局長命中當遇貴人。”馮建奇說著用手一指袁家梁,笑道:“真佛不是我老馮,是袁先生啊。”
許行看馮建奇不是開玩笑,就扭過頭看袁家梁,一時間轉不過這個圈來,顯得有點發(fā)傻。袁家梁沖他點頭微笑,向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連忙給許行倒酒,袁家梁就端著杯站起來:“恭喜許局長大功告成了。”許行連忙喝了那杯酒,心里卻還是有點兒不明白。
待他緩過神來,問袁家梁:“是袁經理投資建的這座大廈?”
袁家梁微笑不語,馮建奇在一旁說:“當初是袁經理找到我,讓我包下這座大廈的工程,所有款項由他墊付。當時他讓我趕快找您,說這個工程再癱瘓下去,您就要有麻煩了?!?/p>
許行聽愣了。
袁家梁笑道:“我當時聽到一點兒消息,為這個工程的事,市里已經準備給許局長一個說法了。所以我才找到老馮,我出資金他出面,把這件事給圓了。”
許行聞言激動不已,問道:“袁先生和我素昧平生,為什么要幫我?”
袁家梁哈哈一笑:“一為許局長解難;二為繁榮我市的經濟啊。喝酒喝酒。”
袁家梁做這一切當然是有目的的,既然付出,他就要講求回報?!胺睒s我市經濟”什么的自然是扯淡話,他已經得到消息,許行在這次換屆中很有希望。后來出了商業(yè)大廈的事,風頭似乎要轉,卻正是上天提供給袁家梁的絕好機會,他豈肯錯過。明著看起來,這件事的成績是許行的,利潤是馮建奇的,袁家梁的一筆巨款白白地從中轉了一圈,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實則不然,袁家梁放的是長線,釣的是大魚。
那一場酒喝得許行鐵心鐵膽了。袁家梁自此把許行作了自己的一個暗線。桃三杏四梨五年,袁家梁指望要在許行這棵樹上收獲些什么??墒撬麤]有料到,他當初施過肥的這棵樹,卻為他結了一只鐵核桃,硬硬的,咬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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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許行秘書長、準許副市長惱火的不僅僅是袁家梁突然斜剌里插了一杠子,更因為他感到了這一杠子的分量。他知道袁家梁在這個城市,這個腳跨黑白兩道的人物,已經沒有什么辦不成的事了。
為這選舉,許秘書長一年前就開始下功夫了。而且不露痕跡,讓人看不出下功夫的樣子。許秘書長煞費苦心小心翼翼地運作了一年,擊敗了幾個對手,基本上就算勝券在握了,只等最后走一個過場,誰知道袁家梁會突然在這時候冒了出來。
袁家梁的本領許行是領教過的,而且比誰的體會都深刻。上次倘不是袁家梁出手,也不會有他許行的今天。但是這次袁家梁出手卻是要不利于他,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不客氣了。
他安排了全市稅務大檢查,抽查市里的主要企業(yè)。在他的企業(yè)名單上,第一個便是藍天集團。他特意囑咐負責落實這項工作的小趙,藍天集團是重點企業(yè),一定要重點檢查,要切實地、深入地做好這次工作,不能走走過場,吃吃喝喝便了事。小趙領命而去。小趙跟他多年,是許秘書長身邊最機靈最得力的辦事人員,對領導意圖自然頗能領會,這一去,藍天集團的賬是鐵定會被查出問題來。
許秘書長仍然覺得力度不夠。他沉思片刻,決定在全市范圍內搞一次掃黃行動。秘書長大筆一揮,圈定的賓館和娛樂場所中,頭一個又是藍天歌舞城。這一次他無需做什么交代,藍天集團的賬可能是鐵賬,讓人看不出毛病來,但藍天歌舞城,卻肯定有毛病,這在市里已經不是秘密了。春江市的男人彼此間開玩笑都會說,我請你去藍天歌舞城推油吧,那里推油的小姐上邊下邊都好看。每到夜晚,歌舞城院里就停滿了高級轎車,保安為客人打開車門之后,就“啪啪”抖開兩塊紅布,將前后的牌照都遮上。
許行獨自笑了笑,同時咽了口唾沫。因為那里他也去過,還是袁家梁請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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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梁手下的人給他帶回消息,全市稅務大檢查不僅是許行帶隊,而且還是許行的意思。他們第一站就是藍天集團。
另一撥人也帶回消息來說,這次掃黃行動據說是許行秘書長的命令,也是直奔藍天歌舞城去的。
袁家梁罵了一句街,決定自己去找許行。
許行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大椅子上,看見袁家梁進門,他連站都沒有往起站,只淡淡地看著他。目光很無賴,像是打量一個討債的。許行當然清楚袁家梁是來干什么的,他首先在氣勢上不能輸給他。
袁家梁不怕討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袁家梁的公司辦到今天,債也不知道討了多少次,這種目光他見得多了。袁家梁在氣勢上更勝一籌:討債的前提是你欠我的。
兩個男人就這么對峙著,誰也不肯先從對方臉上移開眼光。還是從辦公室門口經過的一個人驚動了許行,他低聲說:“把門關上。”
袁家梁淡淡地一笑,反手把門關上,然后自顧自地坐在沙發(fā)上,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來扔給許行一支,自己也拿出一支來把玩兒,不時放到鼻子底下聞聞。
袁家梁微微笑著,目光直射許行:“我聽說我們公司出了點兒小事,這事好像和秘書長有關系?”
許行也笑道:“我不過是秉公辦事,如果藍天集團恰好有點兒不干凈,那也不過是趕上罷了?!?/p>
袁家梁笑道:“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已經不大具體管公司的事務了,誰知道他們都干了點什么。要真是有出格的事,我真得謝謝您替我管了。”
許行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袁家梁冷冷一笑:“可是,我今天已經見到那幾個所謂賣淫婦女了,她們怎么都說,是秘書長您讓她們那個時間去歌舞城的呢?”
許行一下把臉漲得通紅,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你血口噴人?!?/p>
袁家梁還是不急不慌地笑著:“秘書長別上火呀。這是她們血口噴您,可不是我。我也不信,可她們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說您跟她們都是老相好了,答應她們關兩天就放出來,還每人給二百塊錢?!?/p>
許行怒極,正待發(fā)作,有人敲門。許行有些慌亂地看了袁家梁一眼,忙坐回到椅子上,調整了一下情緒,才說:“請進?!币粋€人拿著幾份文件進來,恭恭敬敬地請秘書長圈閱,又退出去了。
袁家梁把手里的煙扔到煙灰缸里,點頭說:“秘書長如今威風得很啊。不過您如果干累了,就對我袁某人說一聲,我找個理由讓您回家歇著去就是了?!?/p>
許行一直在官場上混,論流氓手段如何是袁家梁的對手。這時就有幾分慌亂。他沉聲問:“袁家梁,你想干什么?”
袁家梁很無辜地說:“我不想干什么啊。我是看在咱們這么多年老關系的分兒上,來告訴你一聲,那幾個賣淫婦女見你遲遲不兌現諾言,要供出你來。既然不是你干的,那就好辦了,讓她們隨便去說吧?!?/p>
許行怒道:“胡說八道,簡直一派胡言?!?/p>
袁家梁不說話,臉上掛著一絲笑看著他。許行喘了口氣,突然也笑道:“好,好,袁家梁,你盡管胡說,盡管指使你的人造謠。你看到時候人們是信你的還是信我的?!?/p>
袁家梁笑微微慢悠悠地說:“你是市政府秘書長,人們當然信你的。只是那幾個造謠的女人說,你身上哪兒有顆廡子哪兒有塊胎記她們都記得清清楚楚。不過沒關系秘書長,那也是她們編出來的,您不用怕?!?/p>
許行腦子里轟的一聲,顏然跌在椅子上。他也知道袁家梁的話很有可能是詐他的,可是因為在藍天歌舞城有過那一次,他就未免心虛,理不直氣不壯。他從來沒像現在這么痛恨過那雙柔曼的、曾經在他身上輕輕撫過的小手。他是想用那顆炸彈炸袁家梁的,沒想到袁家梁一開始就把炸彈埋在他身上了,一旦引爆,最先粉身碎骨的就是他許行。當初他就應該想到這一層的,可是這個圈套過于溫柔也過于美麗,令人想不到它是個圈套。
許行咬著牙道:“袁家梁,你真是個流氓。”
袁家梁哈哈一笑:“秘書長夸獎了,我還差得遠,差得遠?!薄霸伊?,你直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袁家梁收起臉上的笑,正色道:“第一,你馬上讓歌舞城開業(yè)。第二,藍天集團偷稅漏稅的話,你必須公開給我收回去?!闭f完又換了那種不屑的笑:“肯定是你搗的鬼對不對?我袁家梁的賬能有問題?別忘了,我是市里的利稅大戶?!毙α艘幌掠值吐曆a充一句:“就是有問題,能讓你們看出來?哈哈?!痹S行氣得發(fā)抖,但終于沒有發(fā)作。他咬咬牙說:“好,就按你說的辦。這不是我怕了你,我欠過你的,今天還了。”
袁家梁本來已經轉身要走,聽到這話又站?。骸懊貢L,您這話理可不通啊。張三救過李四的命,李四抓住張三要殺頭,又不殺了,說我也救了你一條命,咱兩清了。秘書長,您說這理兒聽著是不是有點兒亂?”
許行看袁家梁又要走,叫道:“家梁,等等。聽說你給每個代表都送了禮?你的想法很多啊?!?/p>
袁家梁站住,沒有回頭:“是啊,我這個人是愛花錢的,只是有時候往往花錯了地方?!?/p>
許行點頭笑:“不是花錯地方,是你想錯了地方?!?/p>
袁家梁笑笑,推開門走了。
他的心情很好,一點兒也沒有怨恨許行。他坐進自己的凌志車里,隨手擰開錄音機,還隨著哼了幾句。他理解許行,他能不這么做嗎?一只蘋果擺在那里,本來就是你的了,踮踮腳就可以拿到,這時候卻冒出另一個人來要和你搶,你能乖乖地雙手奉上?袁家梁笑了笑,換了他袁家梁,恐怕出手還要重一些。
另外讓袁家梁滿意的是,許行的動作,顯然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袁家梁已經是一個對手了,已經令對方不敢小覷,感受到威脅了。不太好玩兒的是,對方身手差了一點兒,這樣小小的動作,能奈他袁家梁何?不過癮,不好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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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鑒給袁一明打電話,問他張猛的事有沒有消息。袁一明一愣,這些日子家里的事亂七八糟的,竟把這事給忘了。就說對不起對不起,瞎忙,還沒顧上跟我二叔說呢。殷鑒就嘆了口氣,說你快點啊,他媽好像不太好啊。
袁一明忙問怎么回事,殷鑒說你也別多問了,老太太這兒有我們呢,你還是幫忙打聽打聽猛哥的消息吧。
袁一明悶悶地放了電話。張猛的事兒與其說他忘了,不如說他不愿意過問,他總覺得這件事問出來的結果不會太令人輕松。他甚至怕從這件事里問出什么讓他恐懼的東西。他煩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兩圈,想起殷鑒的話,還是無可奈何地抓起電話。那邊是秀芬接的,說先生出去了,沒在家。打手機,卻關著。他沒來由地松了一口氣,想了想,又給殷鑒打了回去。
“殷鑒,我現在找不到我二叔,你有空嗎?有空我去找你,咱們先去看看老太太?!?/p>
那邊沉吟了一下,才說:“好,那你過來吧?!?/p>
袁一明先去超市,買了點兒奶粉麥乳精大棗滋補精什么的,又讓售貨員給包了兩包軟和點的點心,才提著去牛奶廠找殷鑒。殷鑒已經在廠門口等他了,見了他,也沒說什么,默默地伸手攔了一輛車,報了一個地名。袁一明有點兒吃驚,心想二叔給他手下的人待遇真是優(yōu)厚啊,這個地方可是有名的富人區(qū)。
老太太聽到敲門聲,就在里邊喊:“猛子,猛子回來了。翠兒,快開門去呀,猛子回來了?!?/p>
殷鑒臉上的表情更憂郁了。來開門的是個姑娘,袁一明看了殷鑒一眼,殷鑒告訴他,這是老太太的小保姆。袁一明“哦”了一聲,沖翠兒點點頭,心里卻想,原來張猛家里是有保姆的。
那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不大,但老太太自己住還是太空了一點兒。裝修得很舒適。袁一明暗暗在心里算了一下,想來這套房子雖然不大,加上裝修總也得五十來萬。他不知道張猛怎么會這么有錢。他看看殷鑒,見他一臉的擔憂和沉重,就沒有開口問。
老太太見進來的是他們倆,臉上掩飾不住地露出失望:“猛子呢?他又加班啦?怎么沒和你們一塊回來?”
殷鑒忙說:“大娘,猛子哥出門了,您忘啦?”
“哦,出門了。就快回來了吧?”
殷鑒掩飾著神色中的凄然,強笑道:“就快回來了。大娘,猛子哥不在,有什么事您就跟我們說。”
老太太目光茫然地看了他們倆一會兒,突然叫道:“猛子,你可回來了,你上哪兒去了?可把媽想壞了?!本妥哌^來,摸著殷鑒的頭發(fā),眼里流著淚:“猛子,想死媽了?!庇只仡^招呼:“翠兒,翠兒,你猛子哥回來了,快去給他做飯呀。”
殷鑒一動不動,眼里終于落下淚來。
袁一明愣愣地看著這一切,這時才明白,這老太太腦子出問題了。那一瞬間他覺得無地自容,他想這一切要真的都是二叔造成的,那他的罪孽可就大了。
袁一明把帶來的東西放在老太太跟前:“大娘,您把心放寬點兒,猛子過一陣就回來了?!?/p>
老太太看著那堆東西,又看看袁一明,笑了。她放了殷鑒,走過來又撫著袁一明的頭說:“猛子,又亂花錢了。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錢省著點兒花,給你娶媳婦?!眲幼骱驼Z氣都充滿了慈愛,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瘋子,袁一明聽得心酸酸的。
從張猛家出來,兩個人半天都沒有說話。好久殷鑒才問道:“你都看到了?知道我為什么催你了吧?!?/p>
袁一明慚愧不已。他問殷鑒:“她,我是說大娘,什么時候這樣的?”
殷鑒嘆了口氣:“也就從這幾天。時好時壞的,有時候看著特別清楚,有時候就像剛才那樣?!?/p>
“沒送醫(yī)院看看?”
“看了。精神病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必須住院治療,否則病情會越來越重,發(fā)作的也會越來越頻繁??墒且粊砦覀儾蝗绦陌牙咸粋€人放在那種地方,二來這種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長期住院,也不是我們幾個能負擔的。”
袁一明急道:“可是有病不治也不是個事兒啊。錢我可以想想辦法?!?/p>
殷鑒嘆道:“不光是錢的事?,F在最主要的是讓張猛回來,只要張猛回來了,這種病可能就不治而愈了?!?/p>
袁一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抓緊找到我二叔,問問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給你回話。那邊有什么困難你說一聲,我盡量想辦法?!?/p>
殷鑒沉默地點點頭,兩個人就分手了。
回到家里,袁一明腦子里盡是老太太的影子。張猛幼年喪父,是和母親相依為命著長大的。老太太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未免嬌寵了一點兒,所以張猛在這地面上留下了些混蛋的名聲。但老太太卻是一個善良的明理的老人,即使變成現在這樣,仍然是溫和的,慈愛的。這讓袁一明就愈發(fā)地難受了。他眼下還不知道張猛的事究竟和袁家有沒有關系,但他的直覺讓他看到老太太的時候,心里就有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他急于要給二叔打電話弄清事情的真相,卻又怕這真相會讓他難以承受。袁一明煩躁地在屋里踱來踱去,他感覺自己的動作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狼。
天已經漸漸暗下來了,袁一明泡了一碗方便面,草草結束了自己的晚餐,又拿起電話要通了二叔家里。還是秀芬接的電話,她在電話里有點兒遲疑:“先生回來了,可是……”
袁一明不等她說完就說:“你告訴我二叔在家等我,我這就過去找他。”就放了電話沖出門去。那一刻他有點兒毅然決然的勁頭,挺悲壯地想,該來的就讓他來吧,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它。
秀芬打開門,把他引到客廳坐下,泡上茶來,靜靜地說:“先生得過一會兒才能下來,你先喝茶?!?/p>
袁一明問:“二叔干什么呢?”
秀芬笑笑:“先生的事,我怎么清楚?!?/p>
袁一明就百無聊賴地喝茶。過了好半天,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同時聽見二叔嚷道:“秀芬,晚飯好了沒有?我餓了?!边呎f著,穿著睡衣的袁家梁已經走了下來。
秀芬靜靜地迎上去:“已經好了,您在哪兒吃?”
袁一明站起來,叫道:“二叔?!?/p>
袁家梁很意外:“小明來了?”就問秀芬:“你怎么也不告訴我?”
秀芬笑笑,低下頭。這時樓梯上又響起腳步聲,是那種高跟拖鞋才會發(fā)出來的又傭懶又清脆的聲音。袁一明循聲望去,一個女人正站在樓梯口那里,探頭用嬌滴滴的聲音說:“袁爺,干什么呢?快來呀?!?/p>
袁一明急忙調轉目光。但就這一眼他已經看清了,那女人只穿著一件極短的粉紅色吊帶睡衣,很省布的那種,該遮住的地方還全部都露在外面。一頭長發(fā)凌亂不堪,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曖昧的氣息。
袁家梁漫不經心地沖樓梯那里揮揮手:“你回去吧,我侄子來了?!?/p>
那女人咯咯地笑了:“袁爺,你還說留我過夜呢。”就拖著她那雙高跟拖鞋上樓去了。雖然留她過夜的承諾就這么算了,但袁一明從她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哀怨。
袁家梁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閑閑地坐下:“小明,怎么現在來了?吃飯了嗎?”
袁一明還有點兒沒緩過勁來,覺得有幾分不自在。別別扭扭地說:“吃了。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你什么時候來都是時候。她們,”說著往樓梯口指了指:“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正說著,那女人換好了衣服走下來。袁家梁注意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如果把那些脂粉去掉,后面的那張臉應該還算清麗。換掉了睡衣和拖鞋,穿一件簡單的綠色無袖長裙,白色細帶涼鞋,倒是一副好人家女孩的樣子。她先打量了袁一明一眼,目光很放肆,絲毫也不躲閃,不掩藏。然后沖袁家梁笑著說:“袁爺,那我可真走了。”
袁家梁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道:“走吧,改天我請你吃飯?!笔志屯道锶ッ?,發(fā)現自己穿著的是睡衣,就對袁一明說:“給她十塊錢,讓她打車回去。”
袁一明有點驚訝地看看二叔,就掏出十塊錢來遞給那女人。她也不推辭,接過來沖他們笑笑,說聲Bye,翩然而去。袁家梁見袁一明發(fā)愣,就說:“不能讓她們搭錢,可是也不能每次都給錢,那樣性質不就變了嘛。”
袁一明悶悶地坐下,心里就覺得有點不舒服。他無意管二叔的閑事,一個獨身的男人,加之事業(yè)有成,找個把女人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問題在于袁一明剛從張猛的家里回來,他滿腦子都是老太太念叨兒子時那癡癡的眼神,現在看到二叔和女人纏綿,就想這個世界確實沒有什么公平可言。
袁家梁看出了他的情緒,一笑,就招呼秀芬:“我就在客廳吃飯,端上來吧?!庇謱υ幻髡f:“你一個人肯定沒好好吃,再陪我吃點兒?!?/p>
秀芬答應著去了,不過十幾分鐘,那些雖然備好了料卻需要現炒的菜就一樣樣地端了上來。是一盤香菇菜心,一個陳皮牛肉,和一盆海米冬筍湯。見袁一明來了,又臨時炒了一道麻婆豆腐湊數。袁家梁招呼:“來小明,一起吃?!?/p>
袁一明悶悶地說:“二叔,我有事問你?!?/p>
袁家梁粗豪地擺擺手:“什么事也得吃了飯再說呀,我是真餓了。小明你也來,咱們邊吃邊說?!?/p>
本來吃了一碗方便面的袁一明見秀芬這幾道家常菜做得精心,顏色和香氣都很誘人,也就坐過去,和二叔一起吃。袁家梁低頭吃了一陣,覺得不那么餓了,才問袁一明:“小明,你找我有什么事?”
袁一明看看一旁的秀芬,又看看二叔。袁家梁看出了他的意思,說:“有什么你就說吧,我的什么事都不瞞秀芬?!?/p>
袁一明就問:“二叔,張猛失蹤的事你知道嗎?”
袁家梁神色一凜,隨即又笑道:“是嗎?張猛失蹤了嗎?”
袁一明看著他,不說話。袁家梁又說:“大概他掙了誰一筆錢,躲到外邊去享福了吧,哈哈?!?/p>
袁一明哀肯道:“二叔,你告訴我,這件事到底和你有沒有關系?張猛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袁家梁嚴肅起來:“是誰讓你打聽這件事的?”
袁一明簡單地說:“是良心。”
袁家梁打量他幾眼,笑了:“小明,一個人的良心不可以太多,有一點兒就夠用了。太多了成不了事?!?/p>
“這么說,張猛的失蹤真的是你一手制造的?”袁一明的心跳有些不規(guī)則起來。
袁家梁拿一只調羹向碗里專心地盛湯,懶懶地說:“誰知道,也許他一不小心掉井里去了呢。我每天這么多事,哪能每件事都記得清楚,我干了些什么,大概只有天知道嘍?!?/p>
袁一明聽明白了。他覺得胸口發(fā)悶,卻又無從發(fā)作。他吐出一口長氣,才說:“二叔,你們不是患難弟兄嗎?”
袁家梁也嚴肅起來:“所以我才不能容忍他的背叛。你說什么?張猛失蹤了?好,人們就會看見,背叛我的人就是這種下場?!?/p>
袁一明不寒而栗。過了好久他才說:“二叔,我記得你替張猛奉養(yǎng)過他媽,這一回,你替老太太想過嗎?”
袁家梁也有些黯然,嘆道:“那個老太太倒真是個好人。我讓人給她買了一套房子,還請了個保姆,每月按時給她送生活費,她可以安度晚年了。張猛是個孝子,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也就能放心了。”
袁一明恍然大悟。原來那房子那保姆,都是二叔給張猛的補償,或者善后。他有些激動,高聲說:“你以為有房子有保姆老太太就能安度晚年了?他沒了兒子,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就沒有了,她還能安度晚年?”
袁家梁夾了塊豆腐放進嘴里,笑著說:“小明,你還是幼稚。一個老人,有人給他養(yǎng)老,比兒子養(yǎng)的還好,她還有什么不幸福的?”
袁一明終于發(fā)作了:“二叔,你做生意怎么做的一點人性都沒有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判斷力已經出問題了?你居然拿房子拿金錢去和一個兒子比,這有可比性嗎?”
袁家梁一愣,聽著袁一明在那里叫嚷,他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多少年了,沒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了,他簡直覺得新鮮。等袁一明說完了,袁家梁突然笑道:“好小子,這么跟你二叔說話,長出息了。你問問你大哥你姐姐,他們哪個敢這么對我說話?”
袁一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氣焰頓時收斂了。他泄氣地嘟囔:“無欲則剛嘛,我又沒在你手下干?!?/p>
袁家梁笑笑,問:“小明,你今天可有點兒奇怪。你跟張猛也不熟啊,怎么總打聽他的事?嗯?”說到后來口氣已經有幾分嚴厲了,眼睛也直視著袁一明。
袁一明嘆口氣:“因為,張猛他媽已經瘋了。”
袁家梁一愣,神色頓時嚴峻起來:“瘋了?不會吧?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見的。”袁一明就把殷鑒和張猛的關系說了,也說了今天下午他和殷鑒一起去看老太太的事。
袁家梁難以置信地聽著,總是不由自主地搖頭,似乎不承認袁一明說的都是真的。聽到后來,他的眼底就有了深深的凄涼。
袁一明說完了,袁家梁半天沒有開口。突然把筷子一放,對秀芬說:“我不吃了,收了吧。”又對袁一明說:“你等我一下,帶我去看看老太太?!?/p>
袁一明看看表:“現在?太晚了吧?”
袁家梁斬釘截鐵:“就現在,不晚,還不到八點呢。”說著人已經上樓了,很快就換了衣服下來。
路上,袁家梁緊握著方向盤,皺著眉一語不發(fā)。似乎是全神貫注的,又似乎漫不經心。他記起來曾經有那么一個深夜的,張猛血淋淋地坐在他身邊,他也是這么全神貫注地一語不發(fā),一心要把車開得快一點兒,免得張猛流血流死。那天張猛為他挨了好幾刀。
袁家梁在黑暗中不易察覺地嘆了一口氣。那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了,也許發(fā)生了有一個世紀了吧,因為那記憶都模糊了,他已經很久不去想那回事情了,也久已生疏了這樣一份情感。
凌志車悄無聲息地泊在樓下,兩個人悄無聲息地下車。聽到敲門聲,里邊老太太又在喊:“猛子回來了,翠兒,快去開門,你猛子哥回來了?!痹伊汉驮幻鲗σ曇谎郏髯試@了一口氣。
老太太見到袁家梁,愣住了,神情變得恍惚。她努力地回憶著什么,然后猶猶豫豫地問:“你是家梁?”
袁家梁連忙上前,說:“是我,大媽,我來看看你?!?/p>
在一旁的袁一明暗暗驚訝,老太太居然認得二叔。還沒容他多想,老太太已經走過來拉著他的手說:“猛子,你可回來了。你一走這么長時間,家里全靠你家梁哥,還不快讓你家梁哥坐下?!闭f這話的時候,老太太神色平和親切,絲毫沒有瘋相。
袁家梁走上去扶住她的肩膀:“大媽,你好嗎?你要是有什么難處,就跟我說?!?/p>
老太太笑吟吟地拉他坐下:“你可真是個好孩子,我好著呢,沒事兒。”
袁一明驚異地看著,覺得老太太這一刻與常人無異,就看了二叔一眼。袁家梁也正看他,兩個人神色間都有幾分釋然。
老太太重復著:“我好著呢,沒事兒。沒事兒。就是猛子老是不回家?!闭f到這兒老太太突然一個激靈,開始左顧右盼:“猛子呢?猛子哪兒去了?猛子怎么還不回來?”神色凄惶無助,袁家梁和袁一明都是一陣心酸。
老太太撲到袁家梁面前,討好地說:“家梁,你別走,猛子一會兒就回來。???你再坐會兒,再坐會兒。”顯然,她的孤獨她對兒子的盼望,讓她對袁家梁這個和張猛有關的人產生了依戀。
袁家梁柔聲說:“好,我不走,我今天不走,陪著您。”然后對袁一明說:“小明,你回去吧,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就住這兒。你回去給秀芬打個電話,告訴她別給我留門了。”
這大出袁一明的意料了。他一時不知是該勸二叔回去還是任他留下來,雖然老太太其情可憫,雖然弄成這個樣子二叔要負完全責任,但這畢竟是一個瘋子,真的留下來會不會有危險?而且他知道,二叔這些年來的生活極為規(guī)律,除了秀芬誰也照顧不了,為此他已經極少外出了,為的就是不在外邊留宿。他猶豫著,問:“行嗎?要不你明天再來?”
袁家梁很堅決:“不,我今天就在這里?!彼闯隽嗽幻鞯膿?,勉強笑了笑,說:“不要緊,她這病不會傷人的,你放心回去吧。”
袁一明只得告辭。老太太見他要走,撲上來拽住他,哭道:“猛子你又要去哪兒?你又把我一個人扔下走了是不是?你別走,我不讓你走。”
袁一明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招架著。翠兒忙上來拽開老太太,袁一明一抬頭,看見二叔正擦去眼淚。
好容易出了門,袁家梁跟出來,默默地陪他走到樓下,沉聲說:“小明,你告訴你那個同學,老太太的事兒有我呢,他們說張猛失蹤了,那我就是老太太的兒子,兒子怎么對老子,我就怎么對老太太。你讓他們都放心吧,我袁家梁雖然不是一言九鼎,但是說了也是算數的。至于張猛的事兒,你讓他們別問了?!?/p>
大名鼎鼎的袁家梁肯為別人當兒子,這讓袁一明也有些吃驚。他看著二叔,鄭重地點了頭。他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了。如果張猛真的回不來了,追究下去也是于事無補。他是知道他的二叔的,雖然算不得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人,但正如他自己所說,他說話還是算數的。看老太太剛才對他的態(tài)度,他能這么做,老太太的晚年在精神上也有些依靠了。
回去的路上,袁一明沒有打車,他慢慢地走著,腳步被一肚子的心思壓得很沉重。但是在潛意識里,他是有些輕松了。他本不愿意深究這件事,但他的良心又讓他不能不去問個清楚。現在問題得到解決,他樂得讓這件事情糊涂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不是缺少點兒正義感,或者,僅僅因為對方是他的親叔叔?但是就算把這件事追究到底又能怎么樣呢?結局能比這更好嗎?如果不能還老太太一個兒子,那么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誰還能比二叔補償的更好呢?
他矛盾著,開脫著,為自己,也為二叔。
他又想起二叔說一個人的良心無需太多,有一點兒就夠用了,太多了不成事。可是說這話的二叔他的良心有多少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怎么也不會相信,袁家梁也會落淚。他知道二叔和他父親袁家棟的兄弟情深,但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沒見二叔掉一滴眼淚。
袁一明走著,想著,這時突然有了兩句詩:
你不是沒有淚/你只是不能哭/你不是不想回顧/你只是無法再扭轉頭顱/于是你只好走下去/只好相信/遠處有什么/炫目。
總和新聞稿子打交道,詩和做詩的心情都久違了。這幾句詩讓袁一明對自己還滿意,起碼還沒有失掉一顆詩心。剛才想到哪兒了?良心。對,二叔的痛苦,二叔的眼淚,無非還是良心在作祟吧。如果讓良心懲罰他,比起外力來要有力多了。
人的良心無非三種,一種是良心健全,一種是良心全被狗吃了,還有一種就是讓狗吃了一半,還留下了一半。良心健全的人不作昧良心的事,所以他們坦然。良心全被狗吃了的人不會再受良心譴責,所以他們?yōu)t灑。但二叔無疑是最后一種,所以他痛苦。
35
王向杰聽到敲門聲,嘴里應著“來了來了”,忙跑去開門。然后,他就愣在了那里。
門外站著的是袁家梁。
還是袁家梁先開口:“向杰,不讓我進屋?”
王向杰緩過神來,連忙握住了袁家梁伸過來的手:“我實在沒想到是你??煺堖M?!?/p>
袁家梁在沙發(fā)上坐下,打量著王向杰:“向杰,你可顯老了?!?/p>
王向杰苦笑道:“不是顯老了,是真老了。家梁,你也一樣啊。”
兩個人目光中就都閃過一絲凄然,他們幾乎是同時想起了一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件往事,兩個人就沉默下來。
袁家梁打量著王向杰的家:“向杰,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王向杰淡淡地說:“說的過去吧。眼下辦了個公司,弄好了也許日子能見點起色。不過實力不夠,和林瑞琪合著辦事呢?!?/p>
袁家梁頓了頓,說:“向杰,你跟我說實話,你當初要是不離開市局,會不會比現在好一點兒?”
王向杰仍然淡淡地:“不離開,怎么著也是個副局長了吧。不過說這些都沒什么意義了,人這一輩子,說不準會遇著什么事?!?/p>
袁家梁嘆了口氣,低聲說:“向杰,我可能是老了,變的愛反思了。我現在經常想起年輕時候的一些事兒來,我這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一陣風,吹過去就沒了。有些東西卻能跟你一輩子。向杰,我總記得咱們在部隊那會兒,你小子‘八一建軍節(jié)’的時候給我留個蛤蟆?!?/p>
兩個人哈哈大笑。
那年倆人都在部隊上。部隊最隆重的節(jié)日就是“八一建軍節(jié)”,早在前好幾天,伙房就開始用大卡車買菜買肉,準備那一天的聚餐了。平時吃不到什么的年輕人更是早就盼著,準備在那天大吃一頓?!鞍艘弧蹦翘煸缟?,王向杰找到袁家梁,把他單獨拽出來,神秘地說:“今天晚上你少吃點兒,吃半飽就行了,我給你留著好吃的?!?/p>
王向杰和伙房的張胖子關系好,袁家梁是知道的,就信了他的。晚上聚餐的時候他果然就吃半飽,然后去找王向杰。王向杰神神秘秘地從肥大的軍褲兜里掏出一個紙包,塞給他說:“你吃吧,別讓別人看見啊?!闭f完就快步跑了。袁家梁滿懷興奮地打開紙包,覺得涼涼的,還有點黏,就想這是什么?蒸芋頭?糯米藕?黑暗里他正要細看,那東西卻在他手里動了一下,再仔細一看,原來竟是一只癩蛤蟆,被王向杰捆了腿,還在那兒掙扎呢。嚇得他大叫一聲,扔在地上。那之后好長一段時間,他都為沒能在“八一”晚上的大聚餐吃飽而遺憾著。
兩個人笑過了,都有些感慨,同時感受到歲月的殘酷。袁家梁眼睛濕了,很突然地說:“向杰,我對不起你啊?!?/p>
王向杰一笑:“家梁,這話說的沒意思了吧?”
袁家梁長嘆一聲,不再說話。屋子里就靜下來。好久王向杰開口道:“說實話,我還真恨過你,不過現在不了,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你這脾氣,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
王向杰一如當初的坦率終于讓袁家梁也放松下來。他笑道:“向杰,你當初借五萬塊錢究竟要干什么?當時我問你你還挺不耐煩,說我管不著?!?/p>
王向杰神色中居然閃過一抹不好意思。但隨即哈哈一笑說:“為一個女人。她當時想開家服裝店,缺資金,讓我給想想辦法?!?/p>
看著王向杰的神態(tài),袁家梁笑了:“有特殊關系是不是?向杰,你就是太正經,這有什么不好說的?怕我告訴弟妹不成?”停了一會兒袁家梁又問:“她現在干什么呢?服裝店開起來了嗎?”
“開是開起來了,賠錢,又關了。現在在一家廣告公司搞設計呢。她是學美術的?!?/p>
袁家梁沉思了一下:“別讓她給別人干了,去我那兒吧,我正需要這么一個人呢?!?/p>
王向杰不以為然地笑了:“你算了吧,你那兒什么人也缺不了。我還不知道,缺一個就有一百個人等著進呢。你不用過意不去,她現在挺好的,在公司里也挺受重視?!?/p>
袁家梁不接他的話茬兒,又說:“她要是不愿意去,我?guī)退_一家自己的廣告公司,以后我們公司的業(yè)務都給她做?!?/p>
王向杰有些動容:“家梁,你是來還賬來了?我們可以接受你的幫助,但是不接受你來還賬。以前的事早都過去了,就誰也別想它了?!?/p>
袁家梁又嘆了一口氣:“向杰啊,我不是還賬,我想我可能確實做錯了一些事,所以想盡量做點兒補償。還有你,也別弄你那個什么公司了,回局里吧,我給你想想辦法,副局長輪也該輪到你了。”
王向杰擺擺手:“算了吧,我現在也挺好。副局長又怎么樣?為人莫當差,當差不自在。還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舒服?!?/p>
袁家梁有些著急了:“你怎么這么不開竅?早就不是我干事兒的那會兒了,你沒看見,現在的公司開一個倒一個?!?/p>
王向杰笑笑不說話。
袁家梁見狀,知道說不動他,搖搖頭不再說。喝了一會兒茶,袁家梁終于下決心似的說:“向杰,你不愿意干就別干吧,遇到難處你就說話。眼下你先聽我一句,別和林瑞琪摻和,趕快離開他,那人不能共事?!?/p>
王向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家梁,你這話我不能聽。我知道你們倆有過節(jié),你的話不公正?!?/p>
年輕時王向杰這種近于迂腐的正直,就經常能讓滿肚子彎彎繞的袁家梁完全沒有了脾氣。他只好說:“我可不是基督,他打我左臉我還把右臉湊上去。他對我做手腳,我是要還手的。你知道,我從來就不夠君子,手下絕不留情,我是怕連你一塊兒傷著?!?/p>
王向杰疑惑地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你要干什么?”
袁家梁笑了:“我跟你說這些已經犯忌了,再往下就不能說了。諸葛亮的妙計都放在錦囊里,不到時候是不能拆的,這倒不是他不信任辦事的人,而是用兵之道自當如此?!?/p>
王向杰若有所思地點頭。
袁家梁起身告辭,王向杰踱到陽臺上,看著他的汽車絕塵而去,萬千感慨都涌上心來。他想著袁家梁的那句話:我是要還手的。以他對袁家梁的了解,他相信袁家梁是會這么做的。
36
整個下午,報社的人們都在吵吵著今年的防暑降溫發(fā)什么。報社效益好,經常巧立名目給大家發(fā)點兒東西,只是發(fā)的東西常常和這個名目不符,比如去年春節(jié)前夕,除了米、面、魚、肉、油這些年貨,把正月十五的元宵都給人們買了,另外每人一兜那個季節(jié)二十塊錢一斤的草莓。但大家仍不滿意,最后實在沒什么可買了,每人發(fā)了一架“奧林巴斯”相機,才算過關。
每年一次的防暑降溫物品,報社從沒有草草地一斤茶葉二斤白糖了事,去年發(fā)了一臺飲水機外帶四十張水票,勉強和防暑降溫沾了邊。今年發(fā)什么,領導征詢大家的意見,就成了這一下午各個辦公室的話題。
本來,防暑降溫發(fā)什么袁一明是不操心的,他既不用為孩子要果凍爽,也不用為老人要杏仁霜,發(fā)什么不會少了他那份就是了。但他突然想起馬小莉托他的事,覺得這倒是個機會,就去找社長。他不繞圈子,直接說:“李社長,我一個同學開著一家保健品廠,她們的產品據說對開發(fā)智力、健腦很有好處,您看能不能借這機會要她點兒貨,當防暑降溫給人們發(fā)下去,也算給我這同學幫幫忙?!?/p>
老曲走后,報社新來的社長是原宣傳部副部長李明雪。李明雪是景部長一手提拔起來的,和袁家梁很熟,所以來報社以后對袁一明就有幾分關照。這時他笑道:“這么熱心,是女同學吧?!?/p>
袁一明有點兒不好意思:“是女同學。不過可沒什么特殊關系啊。”
李社長就笑了:“好啊,那就要一點兒吧,每人發(fā)兩盒。有人喜歡別的,咱們可以再發(fā)。”
這保健品不便宜,報社人多,每人兩盒就是個不算小的數目了。袁一明大致盤算了一下,覺得這個數目很對得起馬小莉了,就笑嘻嘻地沖李明雪半鞠了個躬:“謝謝社長。我讓我們同學請您吃飯,那可是個漂亮姑娘?!崩蠲餮┍壤锨贻p不少,而且畢竟有幾分交情,袁一明說話也就有點兒隨便。
李明雪哈哈地笑了:“怎么,想拉我下水呀?快去辦吧?!?/p>
“是?!痹幻鞲吲d地答應著跑了。
從社長辦公室出來,袁一明就給馬小莉打電話,告訴她報社要點兒貨,問她能不能送來。馬小莉很高興,但是她說最好袁一明帶現金直接去公司辦事處提貨,因為即使是她,一下子讓辦事處發(fā)那么多貨不交錢,也不符合規(guī)定。
全報社每人兩盒就是三萬多塊錢。袁一明拎著這沉甸甸的一包現金去找馬小莉的時候,直擔心會被搶劫。
袁一明和馬小莉約在了一家咖啡館見面。接他電話的時候,馬小莉就很興奮,連聲說謝謝謝謝,并且要請他吃飯。袁一明看看表,說還不到四點鐘,吃什么飯啊,我還是去找你提貨吧。馬小莉執(zhí)意不從,說不吃飯我請你喝咖啡。四點半,金世紀咖啡廳。口氣不容置疑,令袁一明無從推辭。
今天馬小莉的妝容淡了許多,把藍紫色調換成了溫暖的粉白色調,配合著化妝的衣服是一套粉色的短裙,頭發(fā)也相應地扎了兩把小刷子,低低地綁了,搭在肩上。這樣的打扮讓袁一明覺得舒服了許多,多少還原了他印象中的那個馬小莉。他很驚訝,覺得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們變幻無窮奧妙無限,讓你吃驚讓你渴望讓你關注讓你不知道她們究竟有多少副姿態(tài)。馬小莉不僅妝容換了衣服換了,似乎連表情都換了。她不再是那個顯得神秘、幽深,總在不經意間流露一點點憂郁的女子了,她今天的笑容干凈明朗,很甜美。袁一明從出租車里就看到她正在那里看表,見到袁一明,她還跑了兩步迎上來,是那種青春女孩的姿勢,那天那個著一身黑裙迎風而立的少婦是不會跑這兩步的。袁一明笑了,他覺得這就對了,馬小莉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本來,來之前他還有點兒顧慮,覺得和那樣一個女人在咖啡廳這樣的地方,需要抗拒誘惑。這不能怪袁一明,那種女人身上的氣息就是曖昧的,男人在她們身上感受到的就是誘惑,雖然男人輕易不會對那樣的女人產生愛情,卻很容易對她們產生沖動。眼前這個干干凈凈的馬小莉就不同了,他只能激發(fā)男人的憐惜、愛護、力量等等美好的東西。
馬小莉上前拽住他的胳膊,非常自然,有鄰家小妹的那種親切,拖著他往咖啡廳里走去,很熟悉地把他帶到了里邊的一個雅間。所謂雅間,就是用樹樁子做籬笆圍起來的一方小天地,里面只有一張三人沙發(fā)和一張小茶幾。墻上掛著一只用樺樹皮做燈罩的壁燈,燈光若有若無地透下來,人在下面朦朦朧朧的,很容易產生一些綺念遐思。
單純用來喝咖啡的咖啡廳,春江市只有一家,寬敞的大廳,落地大玻璃窗,木制的但顏色淡雅樣式輕靈的桌椅,可以在里面喝著咖啡,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消磨一個下午。那里的咖啡很純正,能喝到上好的藍山。再其余的所謂咖啡廳,就都像這里一樣,主要功能不是用來喝咖啡的,只是為真情人假情人真假情人提供一個幽會的場所。
馬小莉一直笑著,似乎很高興。侍者把酒水單遞上來,馬小莉又把它遞給袁一明,笑著說:“你來點?!?/p>
袁一明笑道:“我對咖啡的全部知識,就是知道自己對它一無所知,還是你來吧?!?/p>
馬小莉不再推辭,也不看單,對侍者說:“兩杯炭燒,兩個紅粉佳人,一碟黑瓜子,一份爆米花。”侍者記下來,答應著去了。
袁一明逗馬小莉:“紅粉佳人是什么?你要給我叫小姐?一個就夠了,兩個我可忙不過來?!?/p>
馬小莉瞥他一眼,咯咯笑道:“想要小姐?臭美的你。就是王熙鳳的話,你呀,只配我這個‘燒煳了的卷子’陪著你,那紅粉佳人,是——冰淇淋。”
紅粉佳人很快端上來了。就是半個白色冰淇淋球上邊加一個粉色冰淇淋球,上面擺一顆紅櫻桃半片華夫,用一個高角玻璃杯盛著,杯子邊上嵌著兩片橙子,還插著一把小紙傘,很熱鬧。袁一明端詳了一會兒,送一口到嘴里,故意意味深長地說:“紅粉佳人果然味道不錯?!比缓笠荒槈男Φ乜粗R小莉。
馬小莉臉紅了紅,瞪他一眼,沒說話。
袁一明的感覺找到了。如果他面對的還是那個黑衣女人,他是不會開這樣的小玩笑的。而且,他也不能想象那個女人臉紅起來是什么樣子,那種女人通常都是讓別人臉紅的。
咖啡、瓜子、爆米花都上來了,香氣溢滿了這小小的空間。燈光朦朧的可愛,加了奶的咖啡很香醇,還有紅袖添香,生命中這樣的時刻,大約不會很多吧,這一定要上帝的特別眷顧才行,這一刻袁一明的心中充滿了感激。
“想什么呢?”馬小莉的聲音變得柔和。
袁一明循聲望去,見馬小莉正款款地望著自己。這樣的目光如果是在別處,會讓袁一明嚇一跳的,但在這里,好像只有這樣的目光才和環(huán)境配套,袁一明一點兒也不覺得突兀。但是他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可能什么也沒想,或者什么都在想,想與不想,都是在全心感受此刻的氣氛。
袁一明于是沒有說話,只是溫情地沖馬小莉笑了笑。
愿上帝原諒他。面對一個高中時的女同學,他們有過共同的成長經歷,袁一明的感覺就是面對自己的青春,面對自己的似水流年,面對一些永遠逝去了回不來的美好的東西。他不能不溫情,也不能不傷感。
雖然,馬小莉接下來的問話就和這氣氛有點兒沖突了。她說:“一明,你們報社決定要多少錢的貨?”但袁一明還是原諒了她,盡管他也隱隱地覺得掃興,但他不想破壞了這氣氛,更不想敗壞自己的情緒,就盡量簡單地回答:“三萬多塊錢吧?!?/p>
馬小莉臉上掠過一種不知是喜是憂的表情,又追問了一句:“錢帶來了?”
袁一明嘆了口氣。這樺樹皮做的燈罩制造出的朦朧光線,究竟是朦朧了情感還是朦朧了欲望?可不可以不這么直接?可不可以讓他對馬小莉的感覺多朦朧一會兒?他無可奈何地看了馬小莉一眼:“帶來了?!?/p>
好在馬小莉很快察覺了他的情緒,就不再提這個話題。兩個人慢慢聊著。上回見面,只顧交換彼此十來年間的情況了,這次再聊,很自然就開始了對往事的回憶。于是高中時的一點一滴,都被他們拼圖一樣一塊塊拿出來,拼湊完整。許多記憶深處的東西凸現到面前,許多原本模糊的東西漸漸清晰,兩個人不時輕聲笑起來,正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袁一明拍手叫來侍者,讓他放一曲“昔日重來”,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目光就碰在一起,沒有躲閃。你不能說他們的目光中有什么內容,也不能說他們的目光中什么內容也沒有,他們的神色越來越坦然,目光越來越純凈,有那些一起走過的日子作為背景,有一大堆的歲月站在身后,他們的感覺自是豐厚無比。像這冰淇淋和咖啡,一時間甜的苦的冷的熱的都涌上來。
良久,袁一明挪開目光,從兜里掏出紙和筆,略作沉思,就趴在小茶幾上寫起來。他幾乎是一揮而就的,然后把那張紙遞給馬小莉,笑著說:“見笑見笑,請多指教?!?/p>
馬小莉接過來,是一首詩,標題是“默默相望”,馬小莉看他一眼,接著看下去:
太美麗/以致無從提起/任那樣一種情緒/于心底悠婉成旋律/不語也回腸蕩氣。太凄楚/以致無從提起/任那樣一種情緒/在眼中晶瑩成凄迷/不響也尋尋覓覓。凝睇/有默契自眼底升起/理解的信風帶里/無需言語。
詩也未見得好,卻應景,主要是出手快,袁一明就有幾分得意地看著馬小莉。馬小莉卻不看他,只拿著那張紙一遍一遍的看著,突然就落下淚來。袁一明不說話,拿起一張餐巾紙遞過去,遞到一半又把手縮回來,從兜里掏出他的手絹。馬小莉接過去捂在臉上,再拿下來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把那張紙小心折好,說:“送給我吧。”
袁一明笑道:“保存好了,那可是著名記者、著名作家袁一明先生的手稿?!?/p>
氣氛重又變得輕松了些,剛才中斷了的談話又繼續(xù)。馬小莉笑道:“你的文思還那么敏捷,佩服佩服。”
袁一明也笑:“哪里哪里,你才是咱們學校有名的才女呢?!?/p>
馬小莉盯著他看,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說:“袁一明,你信不信,我上學那會兒還暗戀過你呢?!?/p>
袁一明一怔,抬頭看馬小莉,見她笑靨如花,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就笑道:“彼此彼此,今天相見,感慨良多。我是如今拉著你的手,后悔當初沒出手啊?!?/p>
馬小莉收了笑正色道:“你別貧,我說的是真的。你還記得那回上體育課我替你掃沙子嗎?”
“掃沙子?”袁一明有些發(fā)蒙,想不起她說的掃沙子是什么意思。
馬小莉臉色有些發(fā)暗:“我就知道你不會記得??墒菫槟羌拢易尠嗬锏呐υ捔撕瞄L時間呢。”
袁一明就覺得很慚愧,人家女孩子為你受了委屈,你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他盼著神靈能給他一點兒啟示,讓他馬上想起那該死的沙子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拼命去想,腦海里還是一片空白。他只好再次搖搖頭,看著馬小莉。
馬小莉用手指在沙發(fā)上畫方塊,畫了一個又一個,慢慢地說:“那次的體育課是跳遠,你比較靠后,等你跳的時候,沙坑前邊的踏板上弄上去了好多沙子。我就在旁邊看著,突然就覺得你會讓沙子滑倒,你那兒都起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就沖到踏板那里去用手掃沙子。你在遠處還挺不髙興,嘟嘟囔嚷地說我沒眼色,你還得重新跑?!瘪R小莉說著眼圈都紅了,好像重新體會了那天的委屈。
袁一明聽得有些發(fā)傻,他努力地想,也想不起來有一個女孩子在體育課上曾經用手去為他掃沙子。但顯然是確有其事,這種事編都編不出來的。他想著,一個素常羞澀文靜的女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躍出人群用手拂去踏板上的沙子,那是一副什么樣的場景。他喃喃地問:“是嗎?我怎么一點兒都記不起來?”
馬小莉幽幽地說:“你當然記不起來,你當時的心思都在白云身上呢??墒浅四悖嗬锏娜藥缀醵贾?。女生們取笑我,問我她們跳的時候怎么沒人去掃沙子?!?/p>
袁一明有些動容。他端詳著馬小莉,不自禁地想起白云。他想如果當初不是和白云而是和馬小莉共同演繹他們的愛情故事,他和馬小莉的生活軌跡會不會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他們的愛情是不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殘缺不全千瘡百孔?他想著自己至今未果的愛情,又想想馬小莉的飄零,不禁嘆了一口氣。
燈光似乎愈加朦朧,袁一明被感動著,看向馬小莉的眼神不由自主就帶了柔情。自然而然的,馬小莉靜靜地靠了過來,倚在他的肩上,自然而然的,袁一明輕輕地攬住她。兩個人挨得這么近,卻絲毫沒有生理上的沖動渴望,他們只是靜靜地相擁著,不說話,像兩個寒冷的人彼此取暖。
不知這樣坐了多久,馬小莉坐直了身子,看看表,然后又撲過來緊緊抱住袁一明,在他耳邊低聲說:“一明,有這一個下午,我這十幾年的心愿都了結了,謝謝你。我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心都磨出繭子來了,說謊話更是家常便飯。但是你記住,我今天下午說的都是真的。一明,我愛你?!闭f完了馬小莉松開他,整整自己的衣服和頭發(fā),笑笑說:“不早了,走吧?!?/p>
袁一明這才記起他約會馬小莉的本意,忙說:“貨還沒提呢,我現在跟你去提貨?!?/p>
馬小莉說:“我們公司的辦事處現在也下班了,貨只能明天提了?!豹q豫了一下又說:“這樣吧,你把錢給我,明天我去辦事處提了貨給你送到報社去,省得我們再費事約時間。”
袁一明猶豫道:“那你一個女人帶著錢安全嗎?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p>
馬小莉笑道:“我住朋友家。就不勞駕了,一對孤男寡女,讓別人看見容易誤會?!?/p>
袁一明想想也是,就把裝錢的包遞給她,伸手替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囑咐道:“當心啊。”
馬小莉很乖地點頭:“好,明天見?!?/p>
下班的點早已經過了,袁一明只好往家走。他先隨便拐進了一家小飯店,預備先填飽肚子。剛才那些爆米花之類的東西吃一火車也不會飽,所謂紅粉佳人也都是中看不中吃。此刻他最懷念的是大米飯。
37
天近黃昏,袁一明剛下班回家,還沒吃飯,薛劍詩就打來電話,讓他跟著袁家梁去拜訪市委書記黃超。
袁一明遲疑道:“我去好嗎?”
薛劍詩笑道:“有什么不好?你是記者嘛。如果能順利發(fā)表,這又是本市一條搶眼的新聞啊。你在報社等著,你大哥開車去接你?!?/p>
放了電話,袁一明想起那天在七星廠門口見到的黃超書記。他對黃書記了解的不是太多,只知道他是個烈士子弟,父母的名字都上了《中華英烈傳》的。他被父親的一個戰(zhàn)友收養(yǎng)長大,后來曾到蘇聯學習過?;貒?,當科長、處長、局長、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一步一個臺階上來的。在市里的口碑很好,關于他的傳說也很多,有關于清廉的,無私的,聽起來令人肅然起敬的一個人物。
袁一明曾經聽二叔說過,市里的領導,他就有點兒懼黃超。這讓袁一明很奇怪,他是知道二叔的脾氣的,他很少懼怕什么。
他不知道,袁家梁在黃超那里曾經碰過一個軟釘子。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袁家梁看到機關已經放假了,就帶白云到黃超家里去拜訪。春節(jié)是個好時機,平時很難找到他,另外春節(jié)也為袁家梁將要進行的活動提供了很好的借口。那正是他在市里鞏固地盤的時候,市里的主要領導已經被他一個個地攻下了,黃超自然是重中之重,他攜帶的炸彈自然也是威力極強的那種。
但一進黃超家的門,袁家梁就先感到了一個下馬威。黃超的房子是市委配給的,統(tǒng)一裝修,倒也敞亮氣派。但這三室一廳的房子里卻空空如也,幾乎沒有什么擺設。他們進門的時候,市委書記黃超正坐在沙發(fā)上,把妻子的一條腿放在自己腿上,認真地給妻子剪腳趾甲。他的妻子患腦血栓,已經癱瘓多年了。
看這陣勢,袁家梁事先想好的話就沒敢說。他坐在客廳里,瞅瞅空空的四壁,就笑道:“黃書記,日子怎么能過成這樣呢?”
黃超笑笑:“沒辦法,家里三口人就我一個人掙錢,孩子在外地上大學,老伴兒還得看病吃藥,我還能過成什么樣?不過也沒什么,這樣挺好,簡單即是享受啊?!?/p>
袁家梁看看半倚在沙發(fā)上的他的妻子,有些動容。誠懇地說:“黃書記,至少,你應該雇個保姆啊。你平時在家的日子少,大嫂一個人怎么辦呢?”
黃超也扭頭看了看妻子,眼神中滿是歉意。他的妻子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們,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他們的話。黃超嘆了口氣說:“雇過一個,嫌工資低,走了??墒窃儋F我就付不起了。來,抽煙?!?/p>
袁家梁接過來,是本地產的那種一元錢一包的“飛天”。袁家梁把玩著這支香煙,感慨萬千,心想外邊風傳黃超廉潔真不是虛言了。煙,某種程度上也是男人身份的象征,不要說市委市政府的頭頭腦腦,就是一般干部,吸的也都是洋煙好煙。若有聚會或者宴會,大家掏出來擺在桌子上的煙,總得差不多才行。而抽這種“飛天”煙的人,不是民工就是下崗工人。
兩個人閑談了一會兒,袁家梁就告辭。他要說的話始終沒說,只感嘆一句:“黃書記,您真是太清苦了。”一旁的白云沒有得到袁家梁的暗示,所謂重磅炸彈也就沒有拿出來。白云肩上背了個小包,很精致很小巧,女孩子用來裝小鏡子眉筆的那種,只是她的包里滿滿的裝的都是人民幣。但袁家梁直感到,他準備的這枚炸彈,是轟炸不動黃超的,鬧不好倒會把自己炸了。
過了幾天,黃超有一天早晨一開門,在門口站著一個女孩子,十六七歲的樣子,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他一看見黃超,就怯生生地問道:“您是黃書記嗎?”黃超點點頭,心想可能是來上訪告狀的,但是他不明白大門口的警衛(wèi)是怎么放她進來的,她又是怎么找到他家的。
黃超打量著她問:“你找我?有事嗎?”
那女孩說:“我是安興縣的,想到市里來打工,可是錢讓人偷了。我現在走投無路,聽說黃書記是個好人,您收留我吧?!闭f著就拿出身份證、高中畢業(yè)證等證件來給黃超看,繼續(xù)哀求道:“您就收留我吧,您看,我不是騙子,我什么活兒都會干?!?/p>
黃超把證件還給她,皺了皺眉頭,想了想說:“你還是去勞務市場吧,那里可以找到活兒干,我沒有力量收留你?!闭f著掏出五十塊錢給她,“要交三十塊錢的手續(xù)費,剩下的你吃點兒東西。”
那女孩不接,說:“我不去,我已經被人把錢偷了,我不敢一個人在這里闖了,城市里凈壞人。黃書記,您是好人,您留下我吧。我真的什么活兒都會干,您管我吃管我住就行,我不要錢?!?/p>
黃超看著這個比自己的女兒還小的女孩兒,用了溫和的聲音說:“我確實不能收留你。你們家讓你出來打工,總希望你能掙回點兒錢去,可是我沒有更多的錢給你??烊趧帐袌霭桑犜?,啊?”
那女孩身子一扭:“我們家沒指望我掙回錢去,我就是想到城市里來開開眼,去別的地方再讓人家騙了怎么辦?您就留下我吧?!?/p>
一上班就有個會,黃超眼看再糾纏下去就要遲到了,只得先把她帶到屋里,讓她吃點兒東西再休息休息,一切等他下班回來再說。等黃超再下班回家,發(fā)現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充溢著一種淡淡的香氣。家里長期有病人,氣味難免不好聞,是這姑娘細心地點上了一炷藏香。他妻子也被換上了干凈的衣服,舒服地躺在床上。陽臺上曬滿了洗過的衣服和床單。他正驚異地看著,女孩跑過來笑道:“黃書記下班啦,我去做飯?!?/p>
他忙攔住,說:“我去我去?!?/p>
女孩不由分說,把他推到沙發(fā)上:“早都準備好了,就差下鍋啦?!闭f著輕盈地飛進廚房,工夫不大就招呼他吃飯。黃超家里沒有魚翅燕窩,但普通蔬菜倒也被這姑娘做得香甜可口,尤其讓他感動的是,她做了一鍋粥,是用大米、菠菜、豆腐、瘦肉煮在一起的,熬的極爛,黃乎乎的很難看,但想來營養(yǎng)是豐富的。姑娘盛了一碗,利索地在黃超妻子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沖黃超笑笑說:“黃書記您吃飯吧,我喂阿姨吃?!?/p>
黃超想,確實應該有個保姆了,看到妻子被照顧的這樣熨帖,他也是滿心的欣慰。于是吃過晚飯,他就問那女孩兒:“我們家的情況你也見到了,你愿不愿意留下來做保姆?”
那女孩興奮地點點頭:“愿意;愿意。”連說了兩聲。
黃超笑道:“你先別急,我給不起太多的工錢,家里活兒又多,你可要考慮好了再決定。”
“我就是到城里來見見世面的,您管我吃住就行了,嗯,每個星期再給我一天假,讓我上街玩玩?!?/p>
“那,你說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合適呢?”
這好像是一個難題,那女孩歪著頭想了半天,才說:“三十塊錢行不行?”
黃超嚇了一跳,說:“我說的是一個月,不是一天?!?/p>
那女孩無辜地瞪大眼睛說:“就是一個月啊。我在您這里吃住,還有三十塊錢零花錢,很好了啊?!?/p>
黃超愣了半天,才說:“不行,三十塊錢不行。不過再多了我也付不出來,每月給你三百塊錢吧,怎么樣?”
那女孩堅持道:“三十塊錢就夠了,我要是住旅館每天還得交錢呢?!?/p>
黃超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由覺得這女孩有些奇怪。他一時說不過她,遂將此事先按下不提,給她布置了床鋪,讓她安頓下來。
這么過了約十來天,讓黃超覺得省了他不少心,就暗暗感謝上天給他派來這么一個能干的小保姆。有一天,他下班回來習慣性地按下他錄音電話的留言鍵,才想起從這女孩來了以后,電話的留言功能幾乎用不到了,她總能把每一個電話都給他轉述的清清楚楚。他正要關了錄音,里邊卻傳來說話的聲音。黃超想這一定是保姆沒聽到電話鈴響,就注意聽下去。里邊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行,你必須干下去,我可以再給你加工資。”
黃超聽得莫名其妙,心想誰要給我加工資?省長嗎?
又傳來一個女聲:“袁董事長,不是工資的問題,我也愿意在這兒干,黃書記人很好的。可是我媽真的病了,家里沒人照顧?!?/p>
黃超聽出來了,那男人是袁家梁,女的就是小保姆。這一定是保姆打電話的時候不熟悉這部錄音電話的功能,不小心摁下了錄音鍵。他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注意聽下去。
“你媽那兒,我派人去照顧她,你就放心吧。你不能走,你走了,再來一個只要三十塊錢的保姆,黃書記肯定就要懷疑了?!?/p>
“那,好吧?!彪娫捒︵暌宦暦帕?。
黃超關了放音,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走出書房。小保姆正在廚房做飯,他看著她忙碌的身影,輕輕搖了搖頭。
晚飯后,黃超把小保姆叫過來,卻不說話,只盯著她看。一直看得她略帶慌張地低下頭去,黃超才嘆了口氣說:“你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回家看你媽吧,以后也不用來了。”
那姑娘慌忙問:“黃書記,你要趕我走?我做錯什么了?”
黃超不接她的話,又問:“袁家梁答應每月給你開多少錢?”
姑娘愣了,良久才喃喃地說:“您都知道了?”
黃超不答,只是看著她。她被看得再次低下頭,低聲說:“他說每個月給我一千塊錢。”
黃超起身,從櫥子里拿出一些給他妻子準備的奶粉、滋補精等營養(yǎng)品,又拿出五百塊錢,遞給那姑娘說:“這是你半個月的工資,東西是我送你媽的,祝她早日康復。這些日子,謝謝你啊?!?/p>
那女孩接過東西,卻不接錢:“袁董事長已經把錢給我了,我不能再要您的。黃書記,我看看我媽就回來,我不再要袁董事長的錢了,您每月給我三百塊錢,我還給您當保姆,行不行?”
黃超拍拍她的肩:“你有能力掙一千塊錢,為什么要從我這里掙三百呢?家里一定還等著你拿錢回去呢,是不是?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意,我心領了,我一個人能行。”
女孩低了頭不再說話。第二天一早,黃超就讓司機把她送到車站,替她買了票送上車。然后讓秘書給袁家梁打電話,讓袁家梁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袁家梁來了,黃超的第一句話就說:“小保姆我讓她回去了,人家母親病了,你也不讓人家放假,你這老板未免太不講人情了吧?!闭f完就帶著笑看著袁家梁。
袁家梁有些惱火:“她都跟您說了?”
“沒有,是她用錯了錄音電話,被我無意中聽到了。謝謝你對我的關心啊,讓你這么煞費苦心,我很感動。”
“黃書記,我……”
“不必說了?!秉S超擺擺手,掏出五百塊錢,“她的工資,還是我來付比較合理一點,你說呢?”
袁家梁臉一紅:“黃書記,我真是沒有什么別的意思,我也沒事求您的?!?/p>
黃超把錢拍在他的手上,笑著說:“我相信,所以我才要謝謝你。要不然,我就要處分你了,哈哈。”
袁家梁也陪著“哈哈”了兩聲。
黃超笑罷正色說:“老袁,你就是有什么事求我,也不用費這心思。你如果有需要我?guī)椭?,只管講就是。作為本市的市委書記,只要不違背原則,我一定會幫你忙的。你是我們市的民營企業(yè)的明星嘛?!?/p>
袁家梁苦笑,半打趣半認真道:“您這樣,我還怎么敢求您?。课依显?,都是先拉攏腐蝕革命干部然后才求他們辦事的?,F在是我在水里,您在岸上,拉您下水拉不動,我怎么敢開口求您?”
這就是袁家梁碰的軟釘子。他不怕硬釘子,你硬,我比你還硬,大不了我還有鉗子,我拔了你這顆釘子。軟釘子就不同了,軟釘子無影無形,你想拔都拔不掉。它也不讓你劇痛,它是借力使力的,你打出去的是什么力道,它原數不變的都反彈回你的身上。袁家梁這一次算見識了,自此他逢人便說,市里他所認識的領導里,他就佩服黃超一個人。
袁一明已經穿好了衣服鞋子,站在窗口等著大哥的車來接他。透過他那塊經年不擦的灰蒙蒙的玻璃,他看見袁明達的奔馳遠遠地駛了過來。他微微搖搖頭,想,既然黃超是這樣一個人物,二叔去找他還會有什么戲嗎?
袁一明打開車門,袁家梁和白云都坐在里邊。袁一明先叫“二叔”,又沖白云笑笑,然后沖著袁明達說:“袁副市長,您親自開車???”
對他的調侃袁家梁和白云都沒有反應,只有袁明達笑了笑,說:“小明,我記得我警告過你,這種玩笑現在可開不得。”袁一明說:“怎么開不得?這不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嗎?二叔,是不是?”
袁家梁笑道:“小明,你大哥說得對,這種時候要韜光養(yǎng)晦,以免引起對手的注意。選舉要經過人大表決,民主推選,誰說的都是不算的。”
袁一明撇撇嘴,不再說話。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二叔,您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呀?”
袁家梁眼睛盯著車窗外:“你看我們的目的是什么?”袁一明想了想:“您是讓我發(fā)個消息,讓人們都知道黃書記和袁董事長的交往?在這關口上,咱們這一去,無形中讓大家都覺得黃書記是有態(tài)度的,對不對?”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兩聲,說:“咱們袁家的人真是個個不凡啊。你說得不錯,另外,我也要去給黃超表示一下態(tài)度?!痹幻餍Φ溃骸包S書記那里還用得著您去表態(tài)嗎?大哥不是已經在會上亮相了嗎?”
袁家梁說:“那咱們也不能省略了這一道程序啊。咱們只是走個過場,回去你快把稿子趕出來,給你們一版的主任,最晚后天見報?!?/p>
說著話,車拐進了市第一醫(yī)院。袁一明奇道:“二叔,你不去市委,到這兒來干什么?”
“黃書記病了。不過,這倒正是好機會?!?/p>
“病了?什么?。课仪耙魂囈娝€蠻精神的呢?!?/p>
說著話,一行人走進高干病房,護士迎過來,攔住他們說:“黃書記正和省委領導談話,你們暫時先不能進去。”就把他們引到會客室等待。一進門,就見一個胖子站起來,跟袁家梁打招呼:“袁先生,你們來了?!?/p>
袁家梁走過去和他握手,笑道:“李局長?!痹鬟_等人也在一旁點頭微笑。這個胖子袁一明認識,是文化局局長李林。
李林掏出煙來一一讓過大家。
袁家梁接過來看了看,擺擺手不讓他點,笑道:“來看望黃書記?他怎么樣了?”
李林沉重地嘆口氣:“挺嚴重。沒想到他突然會病成這個樣子?!?/p>
“什么病?”
“說不好。他是突然暈倒在辦公室里的,抬到醫(yī)院來醫(yī)生就不讓走了,說必須住院治療。估計是過度疲勞引起的綜合癥,心慌,頭暈,乏力?!?/p>
袁一明在一旁聽著,又想起在七星廠門口沖他微笑打招呼的市委書記,心里就有些難受。
護士走進來,告訴他們省委領導已經走了,他們可以進病房了,但是不能超過二十分鐘。說這幾天來探視的人太多,黃書記太累了。
袁家梁等人進了病房,黃超正閉著眼倚在床上,但他的眼瞼不住地抖動著,顯然并沒有進人真正的放松狀態(tài),而是在心里想著什么,并且還很激動。他的臉色蠟黃,人也顯得清瘦了許多。聽到動靜,睜開眼,倒是目光仍然有神。他看看這幾個人,笑了,說:“老袁,你們來了?謝謝你啊。你的時間就是金錢,不要為我耽誤時間啊?!比缓笥洲D向李林,說:“聽說你這些日子身體也不大好?我忙得也沒顧上去看你?!?/p>
李林笑道:“前些日子陪省文化廳的人,把肚子吃壞了,好了?!?/p>
黃超皺皺眉:“多干點兒實事,少弄點兒吃吃喝喝的。都能把肚子吃壞了,那得怎么個吃法?”
李林低下頭,答應了個“是”。
黃超看看袁明達,神色突然一變,問道:“你就是袁明達總經理吧?我在電視上見過你的?!秉S超的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袁明達笑道:“我在三中教書時,黃書記去視察過,我那時就見過您?!?/p>
黃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袁明達身上,若有所思。聽他如此說,就笑笑:“我有時候記不住人的?!比缓罂粗幻髡f:“你這個記者也來了,你們今天來看我,是不是準備發(fā)條消息?。俊闭f完又看著袁明達,眼光很犀利。
袁家梁在一旁接口說:“黃書記,我們就是來看看。”就從白云手里接過那籃水果放在桌上。
黃超看看那籃水果,很大的一個籃子,用粉色的緞帶扎了一朵花,蒙著一張素色小花的玻璃紙,里邊的水果也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珍稀果子,被包裝得很漂亮。就笑笑說:“吃不完的,浪費了?!?/p>
袁家梁忙笑道:“我們是代表藍天集團的全體職工來看望您的?!?/p>
黃超點點頭:“謝謝你們。”然后又看著袁一明,“但是不能發(fā)消息,聽到沒有?希望你們能做到這一點。”話是說給袁一明聽的,但說到后來,眼睛卻看著袁明達。
袁一明就有些尷尬,只好支吾著笑笑。袁明達也錯開了目光,含糊地應著。黃超又看著袁家梁,目光嚴厲起來,嘴里發(fā)出一個單音詞:“嗯?”袁家梁淡淡地笑笑:“可以?!?/p>
黃超這才松了口氣,看著袁明達說:“袁總經理,你的文章我看了,寫得很好,有些問題也一針見血?!?/p>
袁明達微覺尷尬,賠笑道:“黃書記過獎了?!?/p>
黃超突然笑道:“不是你的秘書或者白小姐代筆的吧?我知道白小姐文才過人,不輸當年蔡文姬啊。”
白云笑道:“我可不是給人作刀筆用的?!?/p>
黃超笑了,口氣一轉說:“可是,一手好文章并不能說明問題?!偃缥耶敻笔虚L’,說的也無非是假如。袁總經理,恕我直言,你的文章,還是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許多地方都說明你還是天真,還是沒經驗。副市長真照你那樣當,非亂套不可。”一番話說得大有深意,袁明達和袁家梁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黃書記這番話里的具體指向。
“不過,”黃超接著說:“袁總經理,我還是想找個時間跟你個別談談,你的許多想法很有意義,我想求賢問計?!?/p>
這時,護士進來催,說時間到了,病人需要休息。袁家梁等人只好告辭,說一些安心養(yǎng)病,早日康復的話。走到病房門口,袁家梁突然又返回去,問:“黃書記,您住院,大嫂怎么辦?”
黃超臉上閃過一絲焦慮:“孩子從學校趕回來了。不過長期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的課怎么辦?明年就要考研究生了?!痹伊狐c點頭,說黃書記您好好養(yǎng)病吧,別的事就先別操心了。就告辭出去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到醫(yī)院門口,人們跟李林握別。袁家梁站在那里久久沒動,看著李林的背影,嘆口氣說:“消息不發(fā)了?!?/p>
袁明達怔怔的,看著二叔。白云拉拉袁家梁的胳膊:“董事長,走吧?!?/p>
幾個人就上了車,袁明達悶悶地開了一程,袁家梁突然說:“明達,到打字員小夏家去一趟?!?/p>
袁明達和白云都愣了。白云先問:“董事長,找小夏干什么?”接著袁明達也說:“他們家住哪兒我也不知道啊,有什么事明天上班以后再找他不行嗎?”
袁家梁沒理他們,對白云說:“查查她家的電話,看她住哪兒,咱們現在就過去?!?/p>
打字員小夏打開門一看,差點被驚得暈過去。董事長,總經理,董事長秘書,一起到她家來了。她緩了半天神,才結結巴巴地說:“董事長,總經理,白秘書,你們怎么都來了?快,快進屋?!?/p>
幾個人進了屋,小夏忙著讓座倒水。袁家梁說:“小夏,你別忙,我們不坐,呆不住的。是這樣,市委黃書記住院了,他愛人有病沒人照顧,你跟家里說一聲,到他家去幫幾天忙。幫忙這些天工資照發(fā),另外再每天給你五十塊錢的補助?!?/p>
袁明達和白云對視了一眼,才明白袁家梁為什么一定要馬上找到小夏。
小夏看看他們,問:“現在就去?”
袁家梁說:“就是現在。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送你過去?!?/p>
袁明達開車來到市委宿舍,幾個人敲黃超家的門。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兩手濕淋淋地給他們打開門,顯見得正在洗衣服。一見他們,愣了,一臉疑惑地問:“你們是?”
袁家梁忙道:“你是黃昭吧?我叫袁家梁,是你爸爸的朋友?!?/p>
那姑娘高興地叫起來:“我認識你,你是咱們市的大企業(yè)家。”
袁家梁笑了笑:“黃昭,你爸爸病了,沒人照顧你媽媽,我替你們找來一個人先幫幫忙,等你爸爸康復了就讓她回去。你也盡快回學校上學吧?!?/p>
黃昭笑了:“袁叔叔,你又給我們家找保姆?。课衣犖野职终f過,你給我們找過一次保姆了。我可不敢隨便接受您的幫忙,不然我爸爸饒不了我?!?/p>
袁家梁說:“這次和那次不同,這不是特殊情況嘛。你明年就考研究生了,總不能總也不上課吧?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們總不能在這種時候還拒絕朋友幫忙啊?!?/p>
黃昭有些猶豫,想了想說:“那我得先問問我爸爸?!闭f完不等他們阻攔,就跑進臥室去打電話了。一會兒姑娘笑瞇瞇地走出來,說:“我爸爸同意了,他說謝謝你們,他接受朋友的幫助。但是他說請來這位姐姐的工資必須由我們付?!?/p>
袁家梁點點頭:“好,那今天晚上你這個姐姐就留下來,你給她交代交代,明后天你就回學校吧?!?/p>
黃昭笑著說:“我知道了,謝謝袁叔叔?!?/p>
幾個人告辭出來,袁家梁說:“明達,先送小明回家,你們倆跟我回去,有些事再商量商量。”
路上袁一明問道:“二叔,你這么一來,黃書記就不好不讓你發(fā)消息了吧?這算不算雪中送炭呀?”
袁家梁聽出了袁一明語氣中的情緒,沉默良久才說:“小明,你二叔能成點兒事,是因為我有狼性。你二叔不能成更大的事,是因為我狼性不足。在這個社會上,狼比兔子要好生存得多,但是我的悲劇在于,當我看到一些類似于牛的動物,只勤勞耕作而不求回報,我就往往下不了口去咬他們,有些機會就這么失去了?!?/p>
袁一明聽的似懂非懂,就問:“那消息到底還寫不寫了?”袁家梁嘆了口氣:“不寫了。我給他找保姆,是因為他確實有困難,我這么做了就更不能對他提要求了,不然這件事的性質就變了。你沒聽黃書記特意說,他接受朋友的幫助嗎?他特意強調了‘朋友’兩個字。”
袁一明松了口氣,前些日子張猛的事留給他的陰影似乎悄悄隱退了。他也終于明白,二叔常常讓他不舒服,但他卻總也放不下對二叔的一份牽掛,現在想來,除了天然的血濃于水的親情外,就是二叔自己說的了,因為他究竟還是狼性不足。
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呢。一旦意識到這點,吃東西的欲望就不可遏制地膨脹起來,他開始強烈地懷念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面。他猛然想到,恐怕這個車上的人,他們都沒吃晚飯呢,就問道:“二叔,你們晚上吃飯了嗎?”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和關切。
袁明達笑著問:“沒吃呢。你是不是餓了?”
袁一明急道:“你們總這么不按時吃飯哪行?二叔,你不比我們,我們年輕還不要緊,你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p>
他捎帶著看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白云,白云卻渾然不覺,正定定地看著坐在前排的袁家梁,神色中是愛慕與憐惜的混合。袁一明忙挪回目光,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這時袁家梁轉過頭來說:“小明真是知道關心人了啊,好了,我們回去就吃飯的,你也早點兒休息吧?!?/p>
車已經停在了袁一明家的樓下,他下了車,沖大家擺擺手,上樓去了。
袁一明用一碗方便面安慰了一下肚子,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他并沒有困意,只是有些事他要想一想。他想二叔今天原是要對黃超表明一下態(tài)度的,但似乎最終他也沒有開這個口,對黃超說大哥要競選副市長。聽黃超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其實也是知道的,他的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暗示大哥這件事的不可能?他不讓發(fā)消息,是不是本身就亮明了他的態(tài)度?最奇怪的是二叔,他連爭取一下都沒有,就這么放棄了,這可真不像是二叔的作風。
他又想到李林。李林胖胖的,很沉穩(wěn)很有威風的樣子,但在黃超面前,像是小學生見了老師,恭敬得不得了。袁一明看得出,那不是下級對上級的恭順,那絕對是發(fā)自心底的欽服。
關于黃超和李林之間的事,袁一明聽說過一些。他就想著這些事,在別人的故事里,慢慢睡著了。
38
黃超原是工業(yè)局的局長,那時候李林是他的秘書。除了工作關系以外,倆人還是棋友,都是圍棋協(xié)會的。當時的工業(yè)局在黃局長的影響下,下圍棋成風,許多年輕人都熱衷于這黑白之道,下得好的也不乏其人。但黃超還是最愛和李林下,李林的棋風好,出手凌厲,落子無悔,從來不拖泥帶水。棋總要逢到對手才過癮,和局里的其他人殺,對方即使不是有意相讓,但局長面前,氣勢上先輸了三分,棋子就走的沉滯,遲疑,下不多久,黃超就不耐煩起來。李林不然,李林擺上棋盤以后,眼里就只有棋,對手全不放在心上,兩人手談,倒是黃超負多勝少。一個休息日倆人相約下棋,一盤棋倆人廝殺了一天,最后李林以半目取勝。黃超當時已經筋疲力盡,又以半目輸于李林,不由有些無名火。就有幾分熟不拘理地問他:“別人下棋都讓我三分,你是我的秘書,怎么氣勢反倒這般兇猛?”
李林淡淡一笑:“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p>
棋風是比文風、畫風都更能見人之性情的,自此黃超便將李林視為浄友,倆人有著非同一般的友誼。黃超調任市長時,便將李林叫來,對他說:“這些年你跟著我,我一直沒舍得讓你離開。其實以你的人品才華,早應該委你以重任了。如今我要調走了,兩條道任你選,一是還留在局里,當第四副局長,二是到第一機床廠,任廠長?!闭f完就看著他,等他拿意見。
李林不動聲色地問:“依您看呢?”
黃超思索著說:“依我看,去機床廠比較好。雖然是企業(yè),但也是咱們市里的大廠,而且你作為一把手,可以盡情施展你自己的才華抱負。你在局里這么多年,對下面企業(yè)的情況還是熟悉的。留在局里,面對過去的老同事,恐怕你一時半會兒在他們面前不能以局長自居,許多想做的事也就做不了。”
聽著黃超頭頭是道的分析,李林有些感動,他想黃超是認真考慮過對他的安置的。但他自有自己的考慮,他問黃超:“黃局長,我只有這兩條路可走嗎?”
黃超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李林笑笑說:“可是,我想要的是第三條路。”
黃超有些驚訝:“說來聽聽?!?/p>
“我想跟您到市里,還做您的秘書?!?/p>
這倒是黃超從來沒想過的,他愣了愣,考慮了一會兒,說:“不行,這第三條路不好,我不能同意?!?/p>
“為什么?”
“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只做秘書吧。上傳下達,管管檔案,寫寫材料,這樣的工作一個新畢業(yè)的大學生就能夠做得很好,這工作本身是沒什么新意對人也沒什么促進的,你見誰干秘書干一輩子的?!?/p>
李林有些動情:“可是,黃局長,能一直跟著您,這樣的工作干一輩子也罷。我倒覺得,偷得浮生半日閑,手談一局,比起在官場上飛黃騰達叱咤風云,更有意義啊?!?/p>
黃超笑了:“胸無大志,真是朽木不可雕。你應該早生幾千年,活在魏晉時候和阮籍、嵇康他們一起去飲酒作樂?!痹捜绱苏f,心里卻有些感動,就答應了李林這第三條路,帶他去了市里,仍留在身邊做秘書。
可是,李林這秘書只當了三個多月,就被黃超解職了。
起因是李林的女兒李楠。那年李楠正好高考,發(fā)揮的不好,成績下來,只夠自費分數線。李林跟著黃超這么多年,黃超清廉,他自然也一無所有,巨額的學費就讓他有些傻眼。就跟女兒商量,復讀一年,明年再考??墒抢铋爻9φn不錯,見平時不如她的同學都上了大學,女孩子面子上掛不住了,覺得再讀一年丟人,又哭又鬧,無論如何要當年上。
李林正一籌莫展,春江市虹達機械廠的書記白亞夫來他家串門。李楠正賭氣不吃飯,見有人進來,抹抹眼淚回自己屋里去了。白亞夫問李林:“丫頭這是怎么了?”李林嘆了口氣,就把事情說了。
李林在工業(yè)局的時候和市里一些企業(yè)的頭頭腦腦們都混得很熟,現在給市長當秘書,和他們沒有直接關系了,他們反倒走動得更勤了。白亞夫當下就拍了胸脯,說孩子上學這是大事,國家對畢業(yè)生的政策一年一個樣,能早一年就不晚一年。李秘書你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當下李林并不知道包在他身上了是什么意思,就在第二天,白亞夫又來了,遞給李林一萬五千塊錢,說:“這是李楠第一年的學費,先拿去用著。”
李林看著厚厚的一沓錢,并不伸手去接,嚴厲地說:“老白,你這是什么意思?”
白亞夫把錢放到桌子上:“我的意思,是不能讓孩子上不了學?!?/p>
李林的口氣緩和下來:“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錢你拿回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p>
白亞夫哈哈一笑說:“李秘書,這是我們廠贊助李楠的。這些年你和黃書記給了我們很多幫助,眼下你有難處,我們伸把手還不是應該的?你就別推辭了?!?/p>
李林正要再說什么,李楠從屋里走出來,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錢,叫了一聲:“爸爸?!?/p>
李楠已經好幾天跟他賭氣不說話了,這一聲爸爸,頓時消解了李林的氣勢,嘴里的話就沒有說出口。白亞夫看這陣勢,微微一笑,掏出一張修車的發(fā)票說:“李秘書,我找了一張票沖賬,你簽個字吧?!?/p>
李林搖搖頭:“不要,還是我打個借條吧,算我借的,有了辦法我會盡量還上的。”就拿出紙筆,打了一張一萬五千元的借條,簽上自己的名字遞給白亞夫。白亞夫苦笑道:“李秘書真是太苦了自己了啊?!?/p>
李林長嘆一聲,沒有說話。過了幾天,李楠就被送到省城師范大學讀了自費生。
然而事隔不久,宏達機械廠卻起了內訌。廠長江濤早就和白亞夫不對眼,這次為一個外聘工程師的待遇問題,兩個人吵了起來,不料越吵越兇,多年的積怨都趁機發(fā)泄了出來,多少陳年老賬也都被倆人翻騰出來,到了最后險些動手。事情過后,江濤仍然氣憤難平,一心想要找白亞夫的毛病,蒼天不負苦心人,最后在會計那里,他發(fā)現了這張欠條。他與李林也熟悉,知道他是黃超的秘書,索性一竿子捅到了市長黃超那里。他的矛頭是指向白亞夫的,“李林不是我們廠的人,怎么會到我們廠里來借錢?這不是變相行賄是什么?而且只有白亞夫的簽字,根本就沒有通過我,如果廠里的錢可以被一個人這么隨便拿來送人情,那廠子還有什么希望。”
黃超看著那張借條。沒錯,就是李林的字,這字他太熟悉了。他把這借條看了幾遍,對江濤說:“你別激動,這件事交給我處理。你和白書記之間,可不能總這么僵持下去,這也不利于廠里開展工作,你們還是找個機會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一下吧?!?/p>
江濤臉紅了一下,答應著走了。黃超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然后抽空回了趟家,拿出家里的存折,把里面原本不多的錢取出來,第二天一早就讓人去宏達機械廠把借條換了回來。
臨近中午下班的時候,他把李林叫到辦公室,笑著說:“最近忙,總也不下棋了。來,下盤棋吧?!?/p>
李林就坐下,兩個人廝殺起來。下了一會兒,黃超就笑:“李林啊,我看你的棋風大有長進了,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崩盍中πΓ皖^看棋,手里摩挲著一粒黑色的棋子,半天沒有放到棋盤上去。
黃超又笑道:“可是,你的氣勢好像也弱了啊,開始左顧右盼,猶豫不決了,大不如前了啊?!?/p>
李林就把棋盤一推,說:“別下了,黃書記,您有什么話就直說吧?!?/p>
黃超沒抬頭,把一粒白子放到棋盤上,說:“下完了再說。你看,你這個角,貌似防守嚴密,其實是有漏洞的,你稍不注意,就被我乘虛而入了?!?/p>
李林看了看黃超,想說什么,但終于沒說,只好又繼續(xù)下棋。不一會兒,心不在焉的李林就一敗涂地。
黃超一推棋盤,爽然一笑:“李林,如何這么不禁打了?”李林苦笑。
黃超又是一笑:“我記得你說過,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是為人之道,也是為棋之道。如今你的棋風大變,是不是‘有欲’之故?。俊?/p>
李林心中一驚,叫道:“黃書記——”
黃超擺擺手,然后從抽屜里拿出那張借條,李林臉就白了。
黃超說:“你家李楠上學,我也幫不了多少,那一萬五千塊錢,我替你還上了,也算是朋友一場。這張條子我替你撤回來了?!闭f著就撕碎了那張借條。
李林怔怔地看著。
黃超嘆了口氣說:“也許我這人過于老派,按說這件事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就是容不下。我已經跟組織部談了,調你到文化局當副局長,你看如何?你我朋友多年,就此分手的好。”
李林一臉凄楚,說道:“黃書記,你就讓我跟著你吧。你要處分我我沒意見,可是你別調我走啊?!?/p>
黃超搖搖頭:“道不同不足為謀。這樣的事如果再次發(fā)生,我們還能在一起下棋嗎?你還是去文化局吧,免得將來反目,彼此都傷感?!?/p>
李林想說什么,但知道任何保證都沒有用了,就沒有說,淚就涌出來了。黃超也濕了眼,揮揮手:“你去吧?!?/p>
李林就去了文化局。在市里是個政績和口碑都不錯的局長。
39
袁一明早晨一起床,薛劍詩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催稿子的事。袁一明奇怪地問:“我二叔不是說不寫了嗎?”
薛劍詩口氣很硬:“不行,這篇文章一定要見報。袁先生太感情用事了,我們現在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p>
袁一明沉吟了一下:“那你再跟我二叔說說吧,也許他能聽你的?,F在唯一能說動他的,也許就是你了。我等你電話,現在我就寫稿子。”袁一明放了電話,又給報社打了個電話,說要在家趕稿子,就坐下來打開電腦。
過了一個小時的樣子,薛劍詩又打來電話,聲音挺澀:“稿子不要寫了?!?/p>
這是袁一明預料中的事,這一個小時他根本就在電腦上玩兒游戲,一個字都沒寫。但他聽出薛劍詩的情緒不好,就叫:“薛總……”
薛劍詩長嘆一聲:“當斷不斷,坐失良機,婦人之仁啊?!?/p>
電話那邊沉寂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一開始我們就沒有這個想法,也就罷了。但既然已經進行運作了,輿論也造出去了,就不能夠撤退了呀,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否則會滅了自己的士氣,也會讓對手乘虛而人?!?/p>
袁一明握著話筒聽著,無話可說。
薛劍詩的聲音很低落:“小明,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是來自對手,而是來自董事長自己嗎?其實這一步我早就料到了的。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問題會出在哪兒,但我了解董事長的脾氣,知道遲早會有這樣的事?!?/p>
想起“秋水”,袁一明有點走思。他連忙收回自己的思緒,繼續(xù)聽薛劍詩說話。
薛劍詩卻又是一聲長嘆,似乎有很多話要講,卻又不再說話。
袁一明連忙安慰他:“薛總,您不要太難過了,我大哥當不當副市長我看無關緊要的,現在已經加入世貿了,我想我大哥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實業(yè)家的?!?/p>
薛劍詩苦笑道:“你真這么以為嗎?”
袁一明笑了:“至少我二叔應該是一個出色的實業(yè)家吧?!毖υ娍嘈Φ溃骸澳阏娴倪@樣認為嗎?”
袁一明說:“至少我二叔應該是一個出色的資本家吧。”薛劍詩又長嘆一聲,似乎有很多話要講。
袁一明呆呆地等著他說話,他總感覺薛劍詩生不逢時,他應該是一個很合格的策士,換句話說,他應該是一個政客。
薛劍詩真應該離開二叔。袁一明常常想,如果薛劍詩離開二叔,二叔可能會少去許多無端的欲望,可是薛劍詩離得開嗎?他離得開這塊平臺嗎?
袁一明心緒復雜地拿著電話。他總感覺薛劍詩是一個非常憂郁的人,他不知道薛劍詩會對他說些什么。
薛劍詩在電話里長嘆一聲道:“小明啊,這是一個文化問題。中國文化不具有進攻性,而西方文化從柏拉圖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進攻性。再經過后來的新教運動,就構成了資本主義精神中關于“賺錢”的道德命令。無限地積累表現為金錢和財富成為道德要求,從而永不止息,樂此不疲地賺錢成為了西方世界的行為方式,并由此派生出占有、征服的無限沖動。西方在世界上到處都有殖民地,分析為商業(yè)發(fā)展也對,但僅僅從物質上考慮是不完全的,其實更主要的是西方的文化精神本性。中國文化傳統(tǒng)正相反,中國人重生活,也就是天人合一。就一般中國人來說,就是過好日子。中國人對財富的追求是有限的,錢賺到一定程度就歇手不干了?,F在許多個體戶有錢之后就轉向消費,很能體現中國人這種基本文化精神,所以說,中國人從本性上講,不追求占有和征服。知足者常樂,這是地主的行為方式。你二叔應該說是中國文化中的新派人物,但他的所謂進攻性,也只是帶有西方人的模仿。一遇風浪就會消退?!?/p>
袁一明怔怔地聽著薛劍詩侃侃而談,他聽出薛劍詩的話音里充塞著苦澀,他當然也聽得出薛劍詩對二叔深深的憂慮。
薛劍詩憂慮什么呢?
袁一明很想聽薛劍詩再說些什么,可是他突然不再說了,把電話掛了。
袁一明心緒復雜地拿著電話。他總感覺薛劍詩是一個非常憂郁的人,大約所有聰明的人都是憂郁的,他們把問題看得太透徹,就少了許多糊里糊涂的快樂。平凡的人就容易快樂,他們的目標很實際,就在眼前,實現起來也簡單。像薛劍詩他們則不然,他們的目標遙遠而縹渺,要想達到它,期間要經過無數曲折,即使達到了,算算已經付出的,往往還是沒有理由快樂。就像一個棋手如果總能夠看到十步以外,就勢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瀟灑不起來,也無暇他顧,即使贏了,已經累得大汗淋漓,那勝利的快感就來得不徹底。
那么薛劍詩在憂慮什么呢?
袁一明很想聽薛劍詩說些什么,可是他突然長嘆一聲,把電話放了。
40
既然薛劍詩都說稿子不寫了,袁一明就關了電腦。反正假已經請下來了,他琢磨著應該去哪里消磨這半天。大約人的生命中經常有這樣的時刻,這種沒有了事情壓著卻突然覺得無所適從的時刻,這大約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吧。袁一明想,最好有誰在這時候打個電話來,安排個小聚會或者飯局什么的。他想起來前幾天就有這么一回,他正盼望著,馬小莉就打過電話來,約他吃飯。
想起馬小莉,袁一明突然記起來,馬小莉答應昨天給他們報社送貨的,但昨天一天馬小莉也沒露面。今天自己不去,她會不會去送貨找不到他?袁一明跳起來,拿起電話要通了自己的辦公室,問小許:“有沒有我的一個女同學找我?”
小許笑道:“你是不是沒睡醒呢?哪個女同學沒長眼睛,會來找你啊?!?/p>
袁一明不理她,又問:“那咱們的防暑降溫發(fā)了沒有?”小許不耐煩了:“你怎么跟個老太太似的,還能少了你的怎么著。發(fā)了,每人一臺帶風扇,帶電話的座鐘,說是讓大家案頭辦公的時候吹著點風避免中暑,領導對咱可真體貼。”袁一明顧不上附和她話里的調侃,急著問:“沒發(fā)別的?”小許不屑地說:“聽說還有什么健腦提神的保健品,還沒買回來呢。肯定是有誰吃回扣了,這種自來水摻色素的東西,居然還真有人上當?!?/p>
袁一明忙說:“別胡說啊,那是我讓買的。我一個同學開公司,幫忙的事,我可沒吃回扣?!?/p>
小許壞笑道:“就你那個女同學吧?沒吃回扣,不定吃什么了呢?!?/p>
放了電話,袁一明趕忙翻出馬小莉的名片,按照上面的手機號碼打過去,然而他打了一次又一次,話筒里總是固執(zhí)地重復: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因故未能接通。他這才發(fā)現,馬小莉除了一個手機號,沒給他留下任何聯系方式。她住哪兒?究竟在南方的哪一家公司上班?地址電話是什么?他竟然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袁一明想起來,馬小莉說他們公司在這里有一個辦事處的,他搬出電話本,按照上面的電話,把駐春江市的外地辦事處統(tǒng)統(tǒng)打了一個遍,但沒有一家是馬小莉的保健品公司。
袁一明開始覺得有些不對頭了。難道馬小莉騙了他?他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三萬多塊錢,這不是個值得騙的數目,況且,對方是馬小莉呀。這一定是哪里出了故障。難道,馬小莉出了什么事?袁一明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但不管怎么樣,現在迫切需要袁一明給報社一個交代。自來水摻色素也好,他總得拿到人們面前去才說得過去。馬小莉這樣遲遲不出現,他可真是難辦了。
袁一明猶豫良久,還是決定去找二叔。他自嘲地想:“這半天假有事兒干了,省得寂寞?!?/p>
袁家梁在公司里。袁一明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果斷,沉著,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威嚴,和他平時在家里見到的二叔判若兩人。袁家梁正在打電話,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放了電話仍然沒有理他,而是站起身來到一個櫥子里面去翻,翻出一本卷宗來查了點什么,就按鈕叫白云進來。袁一明看到,白云也完全是一副白領的裝束,穿一身乳白色西服套裙,白色半高跟皮涼鞋,長發(fā)雖然是披下來的,但用一根發(fā)帶把它攏在了腦后,絲毫也不顯得累贅。就連臉上的神色也是職業(yè)化的,透著干練和穩(wěn)重。一進門看到袁一明,只微微沖他含笑點頭,就凝神聽袁家梁的吩咐了。
袁家梁靠在他那寬大的皮轉椅上,用手扶著額角,對白云說:“東北梁科長的貨,這個月一定要發(fā)出去,你催一下。省科協(xié)的技術鑒定結果應該出來了,你找人落實一下?!卑自茟浿?,又重復了一遍。等了一下,見袁家梁不再說話,就要出去。袁家梁又說:“等等,牛奶廠這個月的財務報表,你讓他們給我一份。”
白云答應著走了,袁家梁這才看著袁一明說:“小明,什么事?”
袁一明說:“沒大事。二叔,你給我三萬五千塊錢,借也行,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
袁家梁皺了皺眉:“怎么還三萬五千,有零有整的?到底什么事?”
袁一明對二叔不能像對大哥一樣放肆,就笑道:“您問那么詳細干什么?三萬多塊錢對您又不是什么大數目?!?/p>
袁家梁嚴肅地說:“這不是數目的事,這是對錢的態(tài)度問題。作為商人,不怕花錢,卻一定要保持對錢的敏感,要知道錢是怎么花出去的,花在哪兒了;要做到不該花的一分錢不花,只有這樣才能做成事業(yè)?!?/p>
袁一明有些不耐煩:“我交女朋友了,需要錢,行了吧?”
袁家梁搖頭:“你交女朋友是不會找我來要錢的,更不會有零有整的要三萬五千塊錢,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要干什么?!?/p>
袁一明站起來,問:“二叔,你到底給不給我?你不給我我就去找別人借了。”
袁家梁笑了:“你不說清楚我不能給你。你要買房子,我可以送你房子;你要買車,我可以送你車,就是不能不明不白地把錢直接遞到你手上?!?/p>
袁一明想,二叔果然比大哥精明多了,跟大哥借八十萬的時候也沒這么困難,看來二叔的成功是有道理的。二叔的胸襟氣魄大哥當然是比不了的,但從二叔手里就是借不出這三萬五千塊錢。正如二叔所說,這是一個對錢的態(tài)度問題。
袁一明無奈,只得對二叔說了馬小莉的事,最后他說:“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她南方的公司有什么突發(fā)狀況,來不及跟我聯系,先回去了。二叔,你給我三萬五千塊錢,我先去街上買點保健品給報社交差,等馬小莉回來我再還你錢。如果她已經把錢變成了貨,我就給你三萬五千塊錢的貨,你給你的員工們發(fā)發(fā)?!?/p>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說:“小明,我敢打賭,你既還不上我的錢,也給不了我的貨。不過沒關系,三萬五千塊錢買一次教訓,不貴,學費二叔替你交了。你這個同學給你上的這一課,比你學校里的老師教的要高明多了。小明啊,你們這些剛出校門的年輕人,最需要上的其實就是這種課啊。不要說你,你大哥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照樣缺少經驗啊?!鳖D了頓又自語道:“恐怕也不單純是經驗,和你搞文學一樣,這里也有個悟性問題。”
袁一明跳起來:“不可能。二叔,你沒見過我這個同學,我可是跟她同學多年,她又單純又善良,絕對做不出騙人的事來。”他心里想的卻是,馬小莉靠在我的肩頭,昵昵噥噥地說的那些話,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袁家梁笑了:“我看是你又單純又善良吧。小明,我不和你爭,我會讓事實告訴你,我們倆誰的判斷是對的。不是吹牛,你二叔用腳趾頭想想也能知道這件事的究竟?!闭f著又按下他寫字臺上的一個鈕,一會兒白云應聲而入。
袁家梁吩咐道:“你到財務室給我提三萬五千塊錢的現金。”
白云看了袁一明一眼,問:“怎么下賬?”
袁家梁擺擺手:“你先打張條子壓那兒。要快?!?/p>
白云去了,袁家梁看著袁一明,笑笑說:“你也不用沮喪,你這同學不算心狠手辣,咱們的損失還不算慘重?!?/p>
袁一明苦笑笑:“您的推測如果成立的話,損失差點就慘重了。她原本是想讓我找您,讓藍天集團買她的產品的,可我只答應給她在報社幫幫忙,這才要了三萬多塊錢的貨。要真是藍天集團,還不得三十多萬啊?!?/p>
袁家梁哈哈一笑:“這樣的話,還可能一分錢的損失也不會有了呢?!?/p>
袁一明喃喃自語:“可是,她應該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如果連她這樣的人都騙我,那這個世界上豈不都成騙子了?”
袁家梁又是一笑:“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就是這樣的。每一個人在不同程度上都騙過人,不過是有的人高明些,騙了人還讓人以為這人又善良又崇高;有的騙術拙劣些,就在別人眼里成了虛偽小人。有的人騙的不露痕跡,有的人,就像你這個同學,是明著行騙。”
袁一明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這話有幾分道理。
袁家梁看他的神態(tài),微微一笑:“你知道晉商吧?就是山西商人,一向是以‘誠信’二字為本的,所以歷來就在國內很有名氣也很有勢力,已經形成了晉商文化?,F在怎么樣?前一陣子,我的一個老同學從山西花十幾萬買了幾十頭荷蘭黑白花奶牛,想在家鄉(xiāng)辦個奶牛場,可是奶牛拉回家里去養(yǎng)了很長時間,就是不下奶。這還不算,他發(fā)現奶牛身上的黑白花慢慢地也沒了,原來顏色都是用鋦油膏鋦上去的……你都想象不到人們會用什么樣的招數來騙人啊?!?/p>
正說著,白云拿著一個報紙包進來了,直接就遞給了袁一明。袁一明接過來,有些發(fā)傻,問:“你怎么知道是我要用?”白云笑著瞟了他一眼,仿佛說這還用說。袁一明就站起身,向袁家梁和白云告辭。
來到街上,傾瀉而下的陽光刺的袁一明眼睛生疼。他拿手擋在額頭上,步子懶懶地,心情也灰暗的無以復加。他一再對自己說,這不可能,不可能,馬小莉一定是出了意外。但他心里明白,出意外的可能性很小。他掏出手機,再一次撥打馬小莉的電話,傳來的還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痹幻饔X得燥熱起來。天真是熱了,滿街都是花裙子。他一扭頭,街旁就是一家冷飲店,他一頭鉆進去,老板問他要什么,他看了看柜子里的各色冰淇淋,突然問道:“有沒有紅粉佳人?”
老板有些發(fā)蒙:“紅粉佳人?沒聽說過。給您來份雙球吧,這個最實惠?!痹幻鳠o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雙球端上來了,居然也是一個粉球一個白球。袁一明端詳了片刻,突然無端地煩躁起來。他招呼老板:“我不吃冰淇淋了,你端回去吧,給我換兩瓶啤酒來?!?/p>
老板走過來,看了看他面前的雙球,皺眉道:“先生,已經給您做了,還怎么往冰柜里放???”
袁一明覺得自己帶著一點喝醉了酒的恍惚。他怒道:“你愛怎么放就怎么放,我管不著,你給我換啤酒來?!?/p>
老板也被激怒了:“你這個人講不講理呀?”
袁一明想,是啊,我這個人講不講理?可是我為什么一定要講理?怎么沒有人和我講理?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冰琪淋,“啪”地一聲砸在地上,吼道:“我要喝啤酒,聽到沒有?”冰淇淋和裝冰淇淋的玻璃盞癱在他的腳下,像是他憤怒的具體形狀。
老板也是個年輕小伙子,此刻一把拎住他的衣領:“我看你小子活膩歪了,找揍是不是?”說著一拳揮在他的臉上。
這一拳讓袁一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他在疼痛中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存在,當下他不及細想,緊跟著也揚起拳頭向對方打去,他覺得自己就是專程來找人打架的,已經忘記了引發(fā)這場戰(zhàn)爭的原因,只管一拳一拳地打過去,也不躲避對方的拳頭,讓它一拳一拳地落在自己身上。
老板娘聞聲跑出來,一看這陣勢,忙攔在兩個人中間,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有話好好說?!?/p>
兩個男人都不是窮兇極惡之徒,有一點點外力,就都停了下來。老板娘拉袁一明坐下,笑道:“不就是兩瓶啤酒嗎?算我的?!惫婢湍眠^來兩瓶啤酒,打開,放在袁一明面前:“對不起啊先生,還需要什么,您盡管說。”
袁一明氣喘吁吁地灌了一口酒,只聽老板娘正低聲埋怨老板:“這種流氓招惹不得,你今天打了他,明天他帶人來砸了你的店,咱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老板也沒有搭話,想是被老板娘說中了心事,也正暗自懊悔。
幾口啤酒下肚,袁一明冷靜下來了。聽著老板娘的話,他的臉有些發(fā)燒,心中暗叫慚愧。他想我這是怎么了?讓人家稱為流氓,可一點兒都不冤枉我。他坐在那里喝完了酒,招呼道:“結賬?!?/p>
老板娘忙跑過來,笑著說:“大哥喝好了?今天算我請客,歡迎您下次再來?!?/p>
袁一明掃了一眼價目表,掏出二十塊錢來遞給她,誠懇地說:“這是酒錢和冰淇淋錢,剩下的算我賠裝冰淇淋的玻璃碗。”
老板娘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他態(tài)度突然轉變是什么原因。袁一明把錢放在桌上,又走到老板跟前,道了聲“對不起”,然后轉身走了。
袁一明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還提著三萬五千塊錢呢。他找了一家大藥店,挑選了一種價錢差不多的保健品。他在電視廣告里見過這個品牌,覺得這個也許不至于是色素兌涼水,于是約定下午由藥店送到報社。辦完這件事,他覺得頭暈暈的,他想可能是在正午的陽光下走得太久的緣故,就就勢在藥店的休息椅上坐下來,微微閉上了眼。
“這位先生,您不舒服嗎?”
袁一明睜開眼,見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白大褂,正很溫和地和他說話。
袁一明從敗落的情緒和疲憊的身體狀態(tài)中掙扎出來,勉強笑了笑:“沒有,就是有點兒累了。”
那男人說:“我看您臉色不太好,我是醫(yī)生,我給你看看吧。”然后就不由分說把袁一明的胳膊拽過去,伸出三根手指頭搭在他的脈搏上。摸完一只又換一只,然后說:“哎呀,你心腎不交,肺氣虛損,腎陽不足,這么年輕,你可要當心呀。”
袁一明被他說得心驚膽戰(zhàn),以為自己一時三刻就會死去,就看著他,等他的下文。那人話鋒一轉:“不要緊,我們有一種專門提升腎氣的藥物,腎為生命之本,我們的藥就是起‘固本’作用的。腎主水,心主火,肺主金。補腎使水氣充盈,心火自降?;鹨唤?,肺金就會上升。來,請您跟我到這邊來,看看我們的藥?!?/p>
袁一明似懂非懂地聽著這位“醫(yī)生”講醫(yī)理,聽到這里,總算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也生產一種藥,是專治心的。把心治得不黑了,像你這種滿口胡言亂語的病自然就好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那大夫起初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等到聽明白了,剛才臉上謙和的神情蕩然無存,立即變了顏色,指著袁一明說:“你……”
袁一明輕蔑地哼了一聲,走出了藥店。他心里悲哀地在想,難道真像二叔說的,騙子已經無所不在了嗎?
下午藥店果然把那個健腦保健品送到了報社,袁一明舒了一口氣,覺得可以交代了。小許一看牌子,意味深長地笑了,說:“袁一明,你的同學可挺有本事啊?!?/p>
袁一明不明就里,看著小許。
“這家保健品廠可是國內有名的大企業(yè),我記得你說是你們同學的公司?”
袁一明暗暗叫苦。他在買的時候只考慮牌子了,竟把這個茬兒忘了。一時就沒有話來答復小許。
小許緊盯著他,見狀嘲諷地一笑:“行了,這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不就是一點回扣嗎?還用得著編個什么同學的故事。這也是你們家的家傳啊,你二叔不就善于此道嗎?”
袁一明手里端著的一杯水差點兒就被他潑到小許的臉上,但小許畢竟不是賣冰淇淋的老板,他還是忍住了。他采取了魯迅先生的方法,兩眼望天沉默不語,同時在心里告訴自己,小許并不總是這么不厚道的,這么做也不是針對他的,他和小許之間的尷尬,說到底還是二叔和許行秘書長的戰(zhàn)爭。想到這兒他把眼睛從天花板上挪回來,微笑著對小許說:“你今天的氣色真好,是不是談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