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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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青蒼,鳥兒在還很稀薄的晨光中歡暢啁啾,讓春天的清晨多了幾許清新溫暖。
靖軒梳洗完畢走出自己的帳篷,昨夜皇上臨時吩咐他回京處理急事,他想趕早出發(fā),起得比平時提前。
在行將熄滅的火堆后,他看見了她……
美璃靠著高高的氈墊,人卻緊緊縮成一團,無端就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她的頭歪靠著氈墊,一行淚珠掛在俏美瘦削的臉頰邊,讓人不由心軟,他甚至握緊拳頭刻意遏制自己莫名其妙的憐惜和內(nèi)疚。
他看著她,竟然覺得陌生。
她向他微笑時,她平靜地看著他時,她很懂人情世故地打賞太醫(yī)時,她珍惜地吃掉臟了的食物時,他都沒太驚詫,唯獨此刻……他驟然發(fā)現(xiàn),她再令人生厭,也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小姑娘。他從沒想過總是張牙舞爪的她會脆弱,他故意說過那么多傷她的話,做過那么多傷她的事,她都沒皮沒臉的忽略過去,糾纏,糾纏得讓他都發(fā)了狠。
總是她欺負別人,傷害別人,她怎么會脆弱?
他想起她手臂上的傷口,想起了她半夜夢中凄厲的喊聲。皺了下眉,隨即冷漠地展開,這一切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是他要她去踩死老太太的么?是他要她到處招搖生事惹來天怨人怒的么?
是,為了擺脫老祖宗的指婚,他落井下石了,可他為她討回了家產(chǎn),解決了她的生存之困,為她妥善處理了慘禍的苦主,讓她再無后顧之憂。他欠她的,早還清了!
“來人,備馬!”他漠然吩咐,早有伶俐的侍衛(wèi)為他牽來馬匹。
美璃睡得本就不踏實,被說話聲驚醒,她迷離的眼神逐漸聚攏,看清了不遠處正接過韁繩的靖軒。
氈墊后的永赫也朦朧醒轉(zhuǎn),抹了下臉跳起身來,“靖軒哥,要回京???”
“嗯。”靖軒翻身上馬,瀟灑利落,“你好生照應(yīng)老祖宗,皇上那邊有梓郁,不明白,不熟悉的多問問他?!彼粗约旱鸟R,捋了捋鬃毛。
“是?!庇篮拯c頭。
美璃緩緩站起身,她……該怎么辦?日后見他的時候還多,她一直忸怩躲閃反而令彼此更加尷尬吧?
“您……”她第一次用這個稱謂和他說話,自己也頓了頓,“路上小心。”她恪盡禮數(shù)地向他福身。
靖軒緊握了一下韁繩,冷漠地“嗯”了一聲。
如陌生人般疏離,不正是他想要的么?很好。他一夾馬腹,馬兒嘶鳴一聲,揚開四蹄快速奔跑而去。
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心還是被刺痛了。
以前的美璃不會這么和他說話,不會這么謙恭有禮。她像一只刁鉆跋扈的小獸被生生推入黑暗的牢籠,再放出來的時候,變成了溫和柔順的兔子。這脫胎換骨的變化,是由什么樣的苦痛硬逼出來的?
他揚鞭加速,耳邊的風(fēng)還是帶不去她夜晚尖厲的呼喊:救命——救救我——
皇上照例領(lǐng)著男人們?nèi)东C物,女人們卻沒頭一天振奮,都各自在林間坡上游玩,美璃早早地去太皇太后身邊伺候梳洗,太皇太后憐她一夜未曾安眠,特意著人伺候她補眠休息。美璃也想趁機避開人群,并沒多加推辭。
派來伺候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宮女,美璃讓她守在塌邊,一旦她在夢里尖叫就立刻推醒她。
等她醒轉(zhuǎn),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間,男人們經(jīng)過一上午的騎射也都累了,女人們也玩得力倦神疲,都紛紛歸帳午睡。小宮女守了她這么長時間也困得搖搖晃晃,美璃抱歉地讓她去下處休息。
她熟練地為自己梳了個簡單的發(fā)髻,安寧殿里無人服侍,她早就習(xí)慣自己打理生活瑣事。
營地里除了巡邏的侍衛(wèi),不見其他人影。雖然太陽已經(jīng)有些烈了,照在身上,整個人都軟軟的,很舒服。美璃信步走向小河,享受著無人問津的自由,不由微笑了。
她坐在河邊,看著流水淙淙,忍不住隨手抓些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擲入水中,激蕩起小小水花,她忍不輕輕笑出聲來。兩年孤寂沉悶的生活,讓她學(xué)會這般略顯無聊的自娛,不然……真的會瘋掉。
一把石子扔完,她回身準備再揀的時候瞥見一雙華美的靴子,她被嚇了一跳,直直地抬頭去看靴子的主人。陽光正照在那人俊挺的身姿上,她瞇了瞇眼才看清了他的容貌。
她愣住,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回京了嗎?
她趕緊站起身,四下無人,她想再按禮請安又實在尷尬,一時僵在原地。
靖軒沉默地看著她,她明明是長高了,卻因為過于纖細的身材和尖削的臉龐而顯得比以前更加嬌小。長長的睫毛下的那雙眼睛如今不再囂張無禮地瞪著人,總是半垂著,密實羽簾遮擋住清亮沉靜的大眼睛。那雙眼睛本來就很漂亮,里面的光彩分明是比以前黯淡了,卻不知怎么多出了一份讓人說不出的神韻,似卑微又似倔強。
“這個,給你?!彼咽掷锏募埌f向她的時候,自己都一陣懊惱煩躁。他是憐憫她這兩年來吃了不少苦,以前她百般要求他去買零食給她,他都故意不如她愿,置之不理,那天她的一句“總也吃不到”讓他有些難受。僅此一次,就當(dāng)補償吧。
“是什么?”她并沒伸手來接。
“粽子糖!”他冷聲一哼,十分不悅地說。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輕而又輕地顫抖了一下,對她來說很久遠的記憶被觸動了……她知道他在南書房外等皇上接見臣屬完畢,悄悄地潛入廂房,他正坐在炕桌邊看一本書,她跳過去趴在他的背上,死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一廂情愿地向他撒嬌。
他呵斥她,要她松手,說被太監(jiān)宮女看見了不成體統(tǒng)。
她反而得意洋洋地要挾他給她買粽子糖才松開。她記得她趴在他耳邊,大聲地告訴他:“我最愛吃粽子糖了!”她希望這么大的音量能傳到他心里,能讓他記住她愛吃的東西,能在街頭看見這個東西的時候,下意識地想到是她喜歡吃的。
她苦澀地笑了,原來他記得。
剛進安寧殿的時候,梓晴姐姐偷著來看她,給她帶了一大包粽子糖來。她欣喜若狂,問是不是靖軒托她帶來的,因為她只告訴過他。梓晴姐姐支支吾吾,她還以為是默認。
她把糖仔細地收好,舍不得吃,她要在很想他的時候才吃一顆。
后來,她聽見幾個宮女太監(jiān)在院子外的過道上唧唧喳喳地嘲笑她癡心妄想,恬不知恥。她這才知道,老祖宗想趁她闖了這次大禍的機會把她塞給他,說是只要她成了家,當(dāng)了妻子母親,自然會沉穩(wěn)成熟,不再惹是生非了。靖軒為了擺脫她,竟然要求皇上嚴懲她,她才有了三年的圈禁生涯。
她不敢相信……他厭煩她竟然到了這種程度!
怪不得,她日盼夜盼,盼不到他來看她一眼。
梓晴姐姐再來看她的時候,其實她已經(jīng)明知答案了,還是不死心地問那糖是不是靖軒給她的。
梓晴姐姐哭了,要她別再癡戀,要她別再折磨自己。
晚上,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想相信這個真相。拿出一顆糖放進嘴巴,好苦!那糖竟然比黃連還苦!從嘴巴苦進心里。
她不信邪,隔天再吃一顆……還是那么苦!
她把糖都埋到墻角下時,終于相信了現(xiàn)實。從此,她再也不吃糖了,因為她不想再回味那種苦!
“謝謝?!彼粗种心前t買了兩年的糖,“我已經(jīng)不愛吃粽子糖了?!?br/>
靖軒厭煩地一皺眉,毫不猶豫地把紙包甩進河里,多余!他實在多余!
“靖軒哥哥?!彼D(zhuǎn)身離去時,她突然叫住了他。他愣了一下,她叫他靖軒哥哥嗎?似乎無論她怎么稱呼他,熟悉的,疏遠的,他都覺得別扭。
他冷冷回身看她,如果她以為這包糖是他回心轉(zhuǎn)意,他就要決絕地說出真相:他對她,從來沒有一絲好感!過去,現(xiàn)在,以后!
她看著他淺淺而笑,又是那種笑!那種讓他的心會莫名抽痛的微笑!
“靖軒哥哥,你……不必內(nèi)疚?!彼f,反而好像是在安慰他?!拔以庥龅囊磺?,都是咎由自取。我其實很感謝這兩年的冷宮生活,這樣我還能活得坦然一些,感覺對老婆婆也有了些交代。”
他沉默。
“靖軒哥哥,我一直沒機會向你道謝,我父母留下的家產(chǎn)……”
他轉(zhuǎn)頭就走,不想聽,她說的話,他一句都不想聽!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突然感到刻骨的悲哀,她總是看他的背影。
這是她最后一次叫他“靖軒哥哥”。
該說的都說了,她和他都該釋然了……從此,她和他就是陌生人,沒有那么多的過去,也不會有將來。
她再看見他的時候,會稱呼他王爺或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