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成蕓接通電話。
“小蕓。”
“李總。”
“干嘛呢?”
成蕓靠在身后的硬臺階上,說:“沒干嘛。”
“沒干嘛是干嘛呢。”
“……”這是一通很沒有營養(yǎng)和內(nèi)涵的電話,但是成蕓已經(jīng)從李云崇這里接過很多次。
多到數(shù)不清。
每次她出差,李云崇都會每天跟一個電話,有時候有事就聊正事,沒事就像現(xiàn)在這樣,亂扯。
臺上的主持人報完開場詞,第一個表演是舞蹈。
短暫的安靜之后,空曠的地界上響起細碎的鈴鐺聲。從舞臺兩側(cè)緩緩走出排成排的苗族少女,頭戴銀飾,身著彩裝,臉上帶笑。
“哎呦,我在這邊累得直不起腰,你旅游倒是開心哦。”
成蕓看表,這個點,按照李云崇的養(yǎng)生策略,應(yīng)該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聽他懶洋洋地說話,也的確是這個樣子。
成蕓想了想,他大概躺在那張寬闊無比的大床上,等著廚子給他煲湯喝。
那張?zhí)茨敬彩墙衲昴瓿趵钤瞥缁藘砂偃f買下來的,他喜歡得不得了。
成蕓不懂這些,李云崇就慢慢跟她講。
她回想起就在不久前,她臨出差的時候,李云崇叫她到家里吃飯,他還親自下了廚,吃完飯后,喝茶閑談,他又提到了那張床。
“紫檀是‘木中之金’,睡久了身上帶香。而且紫檀驅(qū)蟲,夏天都沒有蚊子咬。我這床做工考究,是銼草打磨,銼草本身就是疏風(fēng)散熱,打磨出來的紫檀床更是能夠調(diào)節(jié)氣血,活血養(yǎng)顏。”
他說到興起,非要拉著成蕓進屋去看,“來來來,小蕓,你看我那床頭的雕花,沒事時候摸搓一下,就會發(fā)出木氧,不僅能安神醒腦,久而久之,還可以預(yù)防細胞衰老,減少皺紋,美容得很啊。”
成蕓伸手摸了摸,轉(zhuǎn)頭玩笑似地說:“你干脆去賣床好了,店員都說不過你。”
李云崇也笑了,“行啊,以后我退休了,就在北京哪個胡同里買個四合院,一年春秋出去兩次,找貨,剩下時間就在院子過。”
“那怎么賣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大買家都是自己找賣家的,那些上門去賣的,人家瞧不上。”
成蕓說:“大買家?就像你一樣?”
李云崇挺不要臉地點點頭,“就像我一樣。”
太陽落山了,表演中心亮起燈火。
跳舞的苗女下場了,換上一個男人,成蕓只顧著跟李云崇扯皮,沒有聽到主持人說這是什么節(jié)目。看了一會才知道,這個男人會用樹葉吹曲子。
成蕓把手機拿開些,對著舞臺中央。
“聽到?jīng)]?”
“聽到了,那是什么?”
“有個男的,會用葉子吹歌。”
李云崇說:“葉子?那怎么那么大聲。”
“你笨哦,當(dāng)然是拿著話筒。”
李云崇頗為感慨,“哎,嫌我笨了。”
“……”
每次李云崇這么老氣橫秋地說話時,成蕓都保持沉默。
她不是不知道應(yīng)該接什么話,她太清楚了。
什么話能讓他開心,什么話能讓他憋屈,什么話能讓這交談無休止地進行下去。
可是最近幾年,她很少接話了,李云崇也不在意。按他的話說――他們之間的默契,好多年前就已經(jīng)定型了。
李云崇今年四十七,這是個有點尷尬的年紀(jì)。
小么,不小,怎么說也年近半百;大么,其實也不大――按他現(xiàn)在坐到的這個位置來看。跟李云崇一樣年紀(jì)的人,大多要比他低兩個級別。
“看你這么悠閑,我也想出去玩了。”
成蕓笑了,“你?你恨不得一輩子黏在屋里,別人請你出去你都不去,還上哪玩?”
“什么叫黏屋里。”李云崇說,“我這是保養(yǎng)。”
“你那是懶。”
李云崇耐心解釋:“我這不是懶,你看現(xiàn)在北京這天氣,要人命一樣,我在屋里加了那么多層空氣凈化,喘氣還是覺得有沙子,這種天氣怎么出門。”
成蕓淡淡地說:“那搬家好了。”
吹樹葉的男人連著吹了兩首曲子,聲音悠遠綿長。
天越來額越暗,旁邊的燈火顯得格外的明亮,舞臺后面是照明的燈,前面則是真正的火把。現(xiàn)在太少見真火把,成蕓眼睛望著竄動的火焰,似乎入迷了。
李云崇靜了一會,緩緩地說:“好啊,再過幾年,我退休了,就去找個沒人的地方養(yǎng)老去。你喜歡哪里。”
成蕓輕笑著說:“你找養(yǎng)老的地方,跟我喜歡哪里有什么關(guān)系。”
“那我想想我喜歡哪里啊。”李云崇長長地嗯了一聲,說,“最起碼環(huán)境要好,交通方不方便倒是其次,空氣得清新一點,不能像北京一樣,喘氣像濾篩子似的。最好冬天也別太冷,總下雪也不好,嗯……我想想還有什么……”
看樣子是沒事了。
成蕓心想,李云崇現(xiàn)在有功夫有閑心這么暢想未來,就是說檢察院和保監(jiān)局那邊已經(jīng)解決的差不多了。
下一個節(jié)目還是舞蹈,這回是男女群舞,天那么暗,除了火把下面的人,根本看不清什么。坐久了還有點冷,成蕓干脆站起來,活動一下,準(zhǔn)備離開。
“哎,你幫我想想,還需要點什么?”
“還需要你退休。”
“……”
成蕓坐在中間位置,往外面撤,旁邊的觀眾給她讓開位置。她走到臺子口,忽然停住了。
“的確是需要退休啊。”李云崇在電話里說,“現(xiàn)在退休年齡調(diào)整完,我這位置得六十才能退了。要不這樣,我干到五十五退下來,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yǎng)老,怎么樣。”
成蕓往前走了幾步,來到看臺最前面。
不遠處,舞蹈正進行到最高潮的部分。
這舞蹈并沒有音樂,全部聲音都是舞者發(fā)出來的,苗女身上很多鈴鐺和響片,手腕、腳腕、胳膊,還有整個后背。
男人則分兩組,有一組人在吹蘆笙,笙枝有兩米長,又尖又細,上面綁著一條紅帶,人一晃,帶子也跟著飄動。另外幾個男人在跳舞,穿插在苗女中間。
細碎的響片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好像襯得整個山谷都跟著沙沙作響。
成蕓眼睛盯住了其中一個人。
“可以啊……”她輕輕地說,“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yǎng)老吧。”
“你推薦哪里?”
那人穿著一身苗人服飾,青黑土布衣服,包青頭帕,雖是冬季,但出于表演需要,衣服并不厚實,上衣甚至敞開了懷。
“哪里都行,你要空氣好,就去人少的地方。”
“你總不能讓我找個荒郊野嶺自己種地去。”
“那就云南,四川……還有貴州。”
他的個子似乎是所有表演的人里最高的,所以顯得很突出。翻騰,跳躍,她看見他黝深的皮膚,在火光下映照下,好似流淌的黑金。
“云貴川啊。”李云崇仔細考慮了一下,說,“也可以,要不我找人去那邊先踩踩點,勘查一下。我覺得最好是我們自己蓋房子,現(xiàn)成的我總怕風(fēng)水不好。”
“蓋吧,你選好地方,房子很快的。”
成蕓靠在木欄上,靜靜地看著。
離得遠,天色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但是想來也會跟白天差不多,永遠面無表情。
她看著看著,就笑了。
她也分不清楚是被他各種兼職逗笑的,還是被他白天晚上的反差驚訝笑的。
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錯了。
這個木頭也并非一點靈氣都沒有。
“小蕓,早點回賓館吧,天氣那么冷,你又總不愿意多穿衣服。”
“好。”成蕓說,“等下我就回去了。”
掛了電話,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成蕓已經(jīng)不想再去詢問他到底兼職多少活,她現(xiàn)在,只是想見見他。
這個舞蹈跳完,演出正式結(jié)束了,主持人邀請全體觀眾下場跟演出團的演員們一起圍圈跳舞。
成蕓從看臺上下去,下面人挨人人擠人。人群在演出團的帶領(lǐng)下,漸漸圍圈走起來,秩序是差了一點,但是好在熱鬧。
他并不難分辨,因為演出團的人一共就那些。他還穿著剛剛跳舞時候的衣服,只不過現(xiàn)在手里多了一個蘆笙,這讓他更容易辨認了。
阿南跟著人群繞圈走,手里的蘆笙不輕,他得小心拿著,眼睛還得當(dāng)心時不時擠過去的觀眾。
場地太擠了,他身后的人踩到了他的腳,阿南往前快走了一步。
又踩了一下。
阿南往旁邊撤了撤。
還是沒能幸免。
阿南感覺有點不對,回頭,一個高挑的女人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跟著人家吹,嘴都沒放在上面,小心我給你告狀讓你沒錢拿啊。”
阿南愣住的片刻,成蕓走到他身邊。
阿南看著她:“是你。”
成蕓說:“是我啊。”
“你來看表演。”
“不然呢。”她瞥他一眼,“這就是你要干的活?”
“嗯。”阿南應(yīng)下,又說,“我不常來,今天正好他們?nèi)比恕!?br/>
“你真是社會主義一塊磚啊,哪里需要哪里搬。”
阿南是典型聽不懂、或者不在意玩笑話的人,隊伍走著走著漸漸散了,阿南抱著蘆笙,說:“我要去站隊了。”
“戰(zhàn)隊?”成蕓說,“上戰(zhàn)場啊。”
阿南也察覺了成蕓總是擠兌他,他努了努嘴唇,也沒想到要怎么頂回去,只能說:“不是,是站隊列,等下有拍照環(huán)節(jié)。”
成蕓抬抬下巴,輕飄飄地說:“去吧,我在這等你。”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