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一)
這梨花酒雖然后勁大,但所幸兩人喝得都不多,江景言把簌綰安置在碧繡院子里的客房,又讓人熬了醒酒湯給簌綰和碧繡喝了。
簌綰醒來的時候,正看見思茶和夏荷站在旁邊,一臉擔憂地看著她。簌綰坐起來,思茶忙上前扶住,“小姐你覺得怎么樣了?剛才可嚇死我們了?!?br /> 夏荷端了一杯茶過來,“小姐剛醒來,一定渴了,先來喝杯水?!?br /> 簌綰頭腦依然有些暈,接過杯子喝了幾口,看周圍擺設(shè)不像是在謝府,便問道:“我這是在那里?”
思茶忙說:“我們還在侯府,這是江小姐的院子,江小姐就在隔壁?!?br /> 簌綰點點頭,聽到窗外有人低聲說話,便疑惑地看了思茶一眼。思茶會意,指了指窗戶,“江公子在外面呢?!?br /> 江景言在外面?簌綰反應了片刻,忽然臉上一紅。她酒醉的其實不是很深,依稀還記得方才的情景,她好像被一個人擁在懷中,那人溫柔地拍著她的后背,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簌綰有一種奇怪的直覺,知道那人就是江景言。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推開房門,卻沒有伸手撩開掛在門上的湘妃竹簾。院子里江景言背對著她站在樹下,一襲卵青色大氅隨風飄飛,正低聲跟一個侍女說話。
那侍女看著眼熟,簌綰站在竹簾后靜默片刻,想起來上次在老侯爺院子里,江景言在后院舞劍時也是和一個侍女交談甚歡,便是眼前這個。
她忽然有些默默,轉(zhuǎn)身欲進屋,江景言卻仿佛知道她在門口,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她,便囑咐了明月一句,“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比缓筠D(zhuǎn)身走向她。
“四小姐醒了?”
簌綰聽到他的聲音身體明顯一僵,慢慢回過頭去,手指無意識地握緊了門框,點了點頭,“多謝江公子,我醒了?!?br /> 隔著竹簾,簌綰覺得他的目光有些灼熱,準確無誤地向著她投射過來,她微微低下頭,不知要如何面對這樣幾乎是赤誠的目光。然而只是一瞬,他隨即便調(diào)轉(zhuǎn)了視線,依舊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碧繡就在隔壁,四小姐若是醒了可以去找她。那么我先告辭了?!?br /> 簌綰輕輕點了點頭,看著他欲轉(zhuǎn)身離開,卻忽然頓住腳步,微微側(cè)過頭,溫和俊雅的側(cè)顏露出一絲和煦的笑,眉目疏朗,對她說:“四小姐,有些事情莫要憋在心中,說出來會好些?!闭f罷,也不等簌綰反應過來,徑自走了出去。
江景言回了自己書房,身后卷簾就捧著兩本書放到了書桌上,是他原先借給碧繡看的風物志,以為是碧繡看完了還回來的。
于是他便隨手翻開一本,打開的那一頁上赫然夾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一首詩,“昨夜秋雨北風驟,安知吳地素日晴。吹斷故都圯上柳,日落長安千里營?!弊煮w略顯稚嫩,帶著些少女的娟秀和男兒的凌厲,頗有些獨特。
江景言看了半晌,覺得這字和謝玉瑧的有些相似,便問卷簾:“這書是從哪里拿回來的?”
卷簾回道:“是丹青給我的,說是那四小姐還給小姐的?!?br /> 江景言一挑眉,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先下去吧?!?br /> 他順手翻開桌上的折子,提筆沾了墨,便開始處理公文。
戶部的工作算是六部里較清閑的,平日里也只是年下的時候忙一些,況且和他同為侍郎的還有謝玉瑧,上面還有戶部尚書,是以他平日分的公文并不多。江景言處理了最后一份,揚聲喚了卷簾進來,囑咐道:“這一份送到何尚書府上,剩下的照舊?!?br /> 卷簾跟在他身邊時間長了,自然知道輕重,這一份公文若是不要緊,公子自然會等到明日早朝的時候再呈給何尚書。府里有專為他遞送公文的人馬,卷簾應聲正欲退下,忽然想起一事,退回來,猶豫道:“公子,明月她……”
江景言卻打斷她:“明月做錯了事,你告訴她,她若能好好反省,我便不追究?!?br /> 卷簾頓了頓,公子雖然看上去溫和好性,但他做了的決定自然有他的道理,從來不允許別人轉(zhuǎn)圜,于是只好應了一聲,退下了。說起來,也是明月自己糊涂,她和明月同樣是江夫人分給公子的,這些年她做好自己的事,卻也把明月的心思看在了眼里。且不說公子這等氣質(zhì)和身份非一般人配得上的,就算是他不在乎這些,那也要公子看得上。她這些年在旁邊看著,公子潔身自好,對明月卻是沒有這個心思,只是明月一直不死心,若非如此今日她看見公子和謝府那四小姐在一起,也不會說了那些話惹怒公子。
江景言向后一靠,沉默地坐在圈椅上。目光觸及桌上的字條,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又拿起筆,在背面寫了幾句。
簌綰到了碧繡屋里的時候,正看見碧繡靠坐在軟榻上,一副海棠春困的模樣,不禁笑了笑,“碧繡姐姐醒了?”
碧繡見是她,忙支起半邊身子坐了起來,笑道:“我方才倒下的比你早些,如今醒來的也比你晚些,你雖年紀比我小,酒量卻不差?!?br /> 簌綰笑了笑,未及接話,便看見丹青走了進來,拿著兩本書,對碧繡說:“公子說看見小姐送回去的兩本書了,還把上次小姐另外借的幾本送了過來。”
碧繡接過書看了看,便笑著遞給簌綰,“我上次見你喜歡風物志便和我哥哥提了一提,正好這次你把那兩本還回來,便可把這幾本借去?!?br /> 簌綰不知她對風物志的喜愛碧繡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臉紅,生怕碧繡嫌她對別人的書這樣感興趣,又聽她說向江景言提了提,忙問道:“這江公子的書……怕是不太好吧?”
素來未婚男女私下里私相授受傳出去于名聲不大好聽,碧繡也知道她在擔心什么,便安慰道:“無妨,我只和我哥哥說是我喜歡,他不知道我是要借給你?!?br /> 這下簌綰便無甚擔憂,便道了謝,接過了書。因著江夫人不在家,碧繡便也沒有留簌綰用午膳,臨近午時的時候,簌綰便告辭回了謝府。
在屋里用了膳,簌綰便拿了碧繡借給她的書,坐到窗下的書桌前,準備開始謄抄。才一翻開書,忽然一張紙掉了出來,她撿起來,上面寫著四句詩:“昨夜秋雨落浮萍,安知胡地百丈冰。吹斷故都圯上柳,日落長安千里營?!?br /> 簌綰覺得有點眼熟,愣了半晌,才想起來,這分明是她那日清晨起來,看見前夜下了雨偶有感觸寫的詩,只是前兩句被人改動了。怪不得她后來找不到,想來是不小心夾在書里送了回去。
簌綰默默出神,又看了看手中字條。那兩本書是江景言的,今日借回來的也是他的,難道是江景言看到她隨手寫的詩便感興趣,改動一番又還了回來?
她搖了搖頭,想到江景言也許也不知道是她寫的,便安了心。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隨手把那字條夾進去,又把書放了回去。
這時候夏荷從外面興沖沖地跑了進來,正想說話,見簌綰坐在窗下認真地謄抄,下意識地閉上嘴,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卻忍不住,開口道:“小姐,你猜我方才聽到了什么?”
簌綰習慣了她的活潑,頭也不抬問道:“什么?”
夏荷只等著她問這一句,忙說:“我方才過來的時候聽到三小姐院里有兩個丫鬟在那里說話,好像是說夫人給三小姐請了個教養(yǎng)嬤嬤,如今正在蘅春院里訓練呢?!?br /> 因著這兩日飛云的娘病了,簌綰便讓她回去照顧幾日,是以夏荷說話愈發(fā)沒了忌憚,“小姐你是不知道,聽說那嬤嬤原是宮中的,因年紀大了才放出來,夫人請這樣一位嚴厲的嬤嬤,也不知想讓三小姐嫁到哪里去。”
簌綰聽她說的愈發(fā)沒了邊,便道:“這些話在屋里說說也就罷了,不許向外面說?!?br /> 夏荷也知道厲害,忙說:“小姐放心,我也是碰巧聽到的,她們沒有看到我,我不會出去亂說的?!?br /> 簌綰抬頭看她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江景言忙完了手頭的事務(wù),便來宮中尋秦端,正巧沈杭今日無事,在秦端宮中與他對弈,遠遠地看見江景言走了過來,便招手道:“惠英你來了?!?br /> 秦端低笑,并不回頭,“惠英來了也救不了你,你今日必得和我下完這一局?!闭f話間江景言已是走到近前,只略略看了一眼棋盤,便明白了局勢,笑道:“頌俞這是第五次輸給殿下了吧?”
沈杭哭喪著臉,一迭聲道:“我才發(fā)現(xiàn)一心當真不能二用,這兩日若不是盤算著怎么對付周家那丫頭,我也不至于次次都輸——殿下還偏愛找我下。”
秦端這幾日經(jīng)過校場,早聽手下人說起皇上準了周嘉寧進校場和沈杭比試,這兩人倒是杠上了,他二人本就旗鼓相當,這種情況往往更加希望比出個高下,沈杭不當值的時候鉆研兵書已到了忘我的境界,偏偏周嘉寧也不甘示弱,這幾次比試竟沒有分出勝負,沈杭早就沒有心思想別的,整日里只想著怎樣贏了周嘉寧。況且她在宮中也不能長久住下去,過兩日回了侯府,想比試都找不到人了。
秦端知他想什么,笑道:“向來沒看出你是個認真的人,沒想到對這事卻上了心。你若真想和周家小姐比試,不如趁早去周家當個護衛(wèi)。以你親勛翊衛(wèi)羽林郎將的身份,不怕周家怠慢你?!?br /> 沈杭被噎了一句,卻臉不紅氣不喘,“嘖嘖”兩聲,指著秦端對江景言嘆道:“你看他好好的盡跟著梅初學壞,得了,這局你和他下吧。”說著便把地方讓給江景言,自己去一旁琢磨劍法了。
江景言不免好笑,不過也知道沈杭素來對于下棋不甚精通,便坐下來接過沈杭的爛攤子。秦端笑道:“早知你今日過來,我便不找頌俞了,虧了當初還是梅初教的,可見名師手下也不盡是高徒?!?br /> 江景言笑了笑,落下一子,卻不說話。秦端看出他心中有事,便斟酌道:“你今日仿佛比往常來得晚了些,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端也落下一子,抬眼看他。江景言眼神微動,沉默片刻,“倒也沒什么,左不過這兩日事多,何尚書稱病在家,戶部的事情都是我和梅初在盯著?!?br /> 秦端點了點頭,見他有些走神,也不點破,只笑著和他在棋盤上你來我往。
這時候,有人來報,“參見三殿下,參見江大人,參……”秦端揮手打斷他,“何事?”
“回殿下的話,昭儀娘娘誕下了小公主,皇上已經(jīng)過去了,奴才來通報一聲?!?br /> 秦端“嗯”了一聲,“知道了,你下去吧?!?br /> 沈杭聽到這話走了過來,急得跳腳,“果真周家那丫頭馬上就要走了,這下可好,沒比出個高下,說出去也是丟人。”
江景言落了一子,終于回過神,笑道:“依我看方才殿下有一句話說的很是,你不如趁早去周家謀個職位,也好過整日在這里發(fā)牢騷?!?br /> 秦端笑著瞥了他一眼,突然說起另一件事,“說起來你年紀也不小了,這婚事打算拖到何時?還是……心里有了人?”
沈杭驀然一驚,急的紅了臉,“殿、殿下可不能這樣說,我整日在宮里,哪、哪能……”秦端看他一眼,卻不說話,這種事點到為止即可。
他轉(zhuǎn)過頭,勾唇一笑,“惠英,你輸了?!?br /> 江景言一笑,“我自是不如殿下,改日找梅初來,不知殿下可否還能笑得出?!?br /> 秦端一笑,瞥眼見沈杭兀自發(fā)愣,起身道:“罷了,我要去看看我那妹妹,你們兩個自便?!彼饺帐旅?,也常常把他們撇下,江景言倒不介意,執(zhí)起一枚棋子把玩,隨意道:“殿下請便?!?br /> 宮中又添一丁,雖然是公主,但昭儀向來得寵,況且太后和周家老太君原是閨中密友,在宮中有太后照料著,入宮前是侯府的嫡女,出身又高,公主也算是子憑母貴。
其實昭儀心里也屬意生個公主,如今三位皇子,最符合儲君要求的只有三皇子。三皇子秦端乃是皇后嫡出,年輕雖輕但氣度沉穩(wěn),更是一早便被當做儲君培養(yǎng),近幾年跟在皇帝身邊處理一些簡單的事務(wù)已頗見其雷厲風行的手段,比之當今皇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且為人低調(diào),從不結(jié)黨營私,平日里有些閑情逸致,也是愛好文雅,極少見他出入風月之地,于江山社稷上怕是整個西縉再沒有比秦端更合適做接班人的了。昭儀也是深深地明白這一點,況且自己若是當真誕下皇子,即便自己再得寵,也是庶出,身份上便不如秦端。如此看來,生個公主便是再好不過的了。
皇上看過了小公主,龍顏大悅,定封號貞和,親自取名秦竩,晉昭儀為貴妃,大赦天下。
周嘉寧一連在宮中住了小半個月,也終于可以回侯府了。
碧繡聽江景言說皇上大赦天下,與民同樂,這幾日城中熱鬧非常,便動了心思,盤算著去周家和謝家尋人游玩。
然而簌綰這邊卻一無所知,每日照舊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這日抄了書,用過了膳便出來閑逛。
夏季的末梢,連荷花都有些力不從心的枯萎,依舊悶熱的空氣中,飄來萎靡的花香,夏荷劃著船向藕花深處游去,簌綰坐在船邊,俯身折下一枝荷葉。盆大的葉子泛著油綠色,因著昨夜下了雨,荷葉中央微微凹陷處聚集了些水珠,不知是殘留的雨水還是搖櫓時不經(jīng)意濺落的水花。
簌綰舒展開葉子邊緣卷曲的部分,抬頭環(huán)顧四周,置身在碧綠的荷塘中間,耳畔丫鬟低低地嬌笑,空氣中帶著一絲下了雨的濕潤,混合著荷塘里特有的泥土清香,倒真有幾分江南的意味。
岸邊有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匆匆走了過來,站穩(wěn)后看向湖中小舟,揚聲道:“四小姐,奴婢是三小姐身邊的玉姍。夫人現(xiàn)在在蘅春院,有些事情煩請四小姐過去一趟?!?br /> 劃船的夏荷正和秋霜說笑,思茶卻聽見玉姍的聲音,忙示意簌綰,“小姐,岸上有人,仿佛是三小姐找您?!?br /> 簌綰也聽見了,對思茶點了點頭,便也讓夏荷掉頭回去。
雖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她猜想,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情。夏荷說謝玉琀正在蘅春院里訓練,可是現(xiàn)下謝夫人又在那里,不知又是什么緣故,倒像是興師問罪來了。
簌綰上了岸,見玉姍雖年紀比之玉扣和玉翹,但眉目間那傲氣凌人的意味卻是已見端倪,簌綰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便跟上了。
謝夫人請的教養(yǎng)嬤嬤也不是普通的嬤嬤,聽聞是從宮中放出來的,原先是專管皇上選妃的,調(diào)教了不知多少秀女,后來因為年紀大了便放了出來。謝夫人請了她過來,不知打的是怎樣的算盤。
蘅春院在花園的邊緣,風景獨好,分花拂柳間,已看到了院門,謝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柳枝正站在門口,看樣子是專程候著簌綰。簌綰心下微微一沉,點頭算是行了禮,便跟著進去了。
后面秋霜見了這陣仗,忙遞給夏荷一個眼神。夏荷平日雖然粗心大意了些,到底也不傻,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性,便低下頭,恭敬地退到一邊,沒有跟進去,好在也并沒有人注意。
謝夫人坐在廳堂內(nèi),面色凝重,見簌綰進來,只是微微點頭。簌綰行了禮,抬眼打量一番。
謝玉琀坐在下首,杏眼微抬,帶著些怒氣和些許鄙夷。簌綰許多日不見她了,倒也沒看出哪里有不同,只覺得她姿態(tài)更加端莊了些,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謝玉琀向來這樣,倒不足為奇。
謝玉琀身旁站著她的幾個大丫鬟,玉姍把她帶到以后便歸了位,另一邊還垂首站著一個中年婦女,衣著打扮比之謝夫人都是不分高下的。簌綰猜想這便是那位教養(yǎng)嬤嬤了。
還是謝夫人先開了口,“今日的事,本不想麻煩簌綰,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不麻煩了。簌綰,你只要好好回答,便不會有你的什么事情。”
簌綰不明就里,只好先應了一聲,問道:“不知是何事,我如果知道,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 謝夫人點了點頭,“好。孫嬤嬤,你來說吧。”
旁邊那中年婦女默默出列,先對簌綰微微欠了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