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二)
孫嬤嬤口齒伶俐,形容端莊,面上看不出半點不敬,可說的話句句都綿里藏針。簌綰聽得出來,思茶和秋霜也聽得出來。不過片刻,她們便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
謝夫人聽完,不等簌綰說話,便道:“雖只是丟了一方硯臺,但畢竟是皇后娘娘賞下的,這不出半月便遺失,怕是對娘娘不好交代。簌綰,你可見過這薛南山石硯?”
簌綰行了一禮,方組織好語言,慢慢道:“回姨母的話,我許多日不曾見到三姐,這也是我入府月余第一次進入蘅春院,實在沒有,也沒有機會見到那方薛南山石硯,還請姨母明察?!?br /> 謝夫人微微嘆一聲,“我也知道,可是玉琀丫鬟的房間上上下下都搜查了一遍,全然找不到蹤跡。”
簌綰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只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默不作聲的謝玉琀忽然冷冷說道:“我最后一次用那方硯臺是在碧霄館,記得四妹仿佛常去那里,不知可有看到?”
簌綰細細想了想,雖然碧霄館有藏書閣,但她畢竟也只去過一次,卻沒有留意那里有沒有書桌,書桌上有沒有硯臺,只好如實回答:“我沒有注意,但該是沒有……”
謝玉琀的聲音依舊冷然,“該是沒有?四妹既然沒有注意,怎么這么確定沒有?還是說,四妹其實注意了,只不過放到了自己的屋里,才說沒有注意?”
簌綰一怔,沒有想到謝玉琀一口咬定是她偷的,一時間不知如何為自己辯白,微微垂首,“我不知如何向姨母還有三姐解釋,但是我沒有看到過,也沒有拿過,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
謝玉琀像是一早就知道她會如此說,微微揚起下巴,“我還沒有說四妹看到了,拿了,四妹怎么這樣說自己?”
謝夫人適時地開口,“簌綰,也許也并不是你,或許你的丫鬟不小心錯認了也是有的,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若真是自你那里找到的,你現(xiàn)在坦白了,或許也沒什么?!?br /> 簌綰心中一堵,謝夫人雖沒有直說是她拿走的,但話里話外便是這個意思。她垂眸思索片刻,抬起頭,“我沒有做過的事,也沒有什么可以坦白的?!彼曇綦m不大,但平日里卻沒見她這樣說過話,謝夫人不想她如此固執(zhí),只好壓下火氣勉強道:“簌綰可要想好了再說,這薛南山石硯是皇后娘娘賞下的,若真是出了什么差池,怕是不太好?!?br /> 簌綰依然低著頭,略顯平淡地說:“現(xiàn)下卻是已經(jīng)出了差池?!?br /> 她這話原也沒有別的意思,可謝夫人見她如此固執(zhí),正在氣頭上,便抑制不住怒火,抬手便掀翻了旁邊幾案上的茶杯。
只聽“嘩啦”一聲,骨瓷茶杯摔倒在了地上,淡褐色的茶水灑了一地,驚得屋內(nèi)一眾丫鬟都跪在了地上,也沒有人敢上前打掃,只有謝玉琀依舊坐在位子上,那孫嬤嬤和簌綰站在屋中也沒有說話。
孫嬤嬤慢慢轉過身,對簌綰說:“四小姐,這原是府上家事,老身本不欲開口,但有一句話卻是必須要說?;屎竽锬镉H賞的硯臺,若是丟了,不管四小姐愿不愿意,既然四小姐是這謝府的四小姐,便都要替謝府承擔一份責任?!?br /> 簌綰性子有些沉悶,平日里話雖不多,但這并不是懦弱,只是習慣了把事情放在心里。她前幾日酒醉,迷迷糊糊地哭了一場,身邊陪著她的,也只有平素不相熟的江景言,此刻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她,由不得她反駁。可是要讓一個人承認沒有做過的事,這一點簌綰還是做不到的。當下所有的委屈涌上心頭,僅存的一絲理智讓她勉強抑制住自己。
她抬起頭,目光出乎意料的平靜。
“姨母,三姐,雖然我知道遺失了皇后娘娘賞下的硯臺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但是我不知道我要承擔什么樣的責任。聽姨母和三姐的意思,都認定了是我拿的……或是偷的。我若是說此事我當真不知道,大概也沒有人會相信。只是我覺得此刻重要的不是追究誰的過失,而是應當盡快找到硯臺,也好讓姨母和三姐放心……”
謝玉琀打斷,“蘅春院所有粗使丫鬟的房間我都命人搜查過了,便是沒有結果才把四妹叫來的?!敝x玉琀一挑眉,“難道四妹還想把母親的丫鬟也都搜一遍嗎?”
謝夫人還在氣頭上,孫嬤嬤也是一臉恭敬地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一直跪在后面的秋霜察覺身旁的思茶想要起身反駁,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衣袖,悄悄抬眼環(huán)顧了四周,大著膽子向前爬行幾步,對著謝夫人叩首下去,“夫人明察,我們小姐平日安靜了些,不曾像三小姐那樣在夫人膝下承歡,但這種大逆不道的心思卻是不敢有的。至于硯臺一事,三小姐平日里最信得過的是玉扣四位姐姐,按理說四位姐姐最有機會接觸那硯臺,現(xiàn)下不見了,想來也是這四位姐姐最清楚不過了。我家小姐卻是管不到這么遠。因此奴婢斗膽問三小姐一句,玉扣四位姐姐的房間,三小姐可曾有仔細查過?”
她說這話也是一時沖動想要給簌綰抱不平,話一出口便有些緊張,遂低著頭不敢向上看。然而立在屋中的簌綰卻看得清清楚楚,只見玉翹從謝玉琀身后奔過來,“啪”地一聲,一巴掌甩在了秋霜臉上。
簌綰頓時失色,下意識地上前一步,然而她離得遠,終是沒有擋住那一巴掌,便看見玉翹惡狠狠地指著秋霜,“你的意思是我們幾人偷拿了硯臺?我們自小跟著三小姐,什么好東西沒有見過,哪里像你小地方來的眼皮子淺。若說是我們偷拿了硯臺,簡直是笑話。怕不是你做賊心虛,慌忙把嫌疑推到我們身上吧?!?br /> 這話明顯是指桑罵槐,簌綰一怔,見謝玉琀和謝夫人沒有開口的意思,咬了咬唇,便上前道:“玉翹姑娘何須這樣?便是秋霜說錯了話,玉翹姑娘也不該打她。”頓了頓,又說:“況且秋霜說的在理,三姐,倒是應該仔細查查?!边@后半句是對著謝玉琀說的。
謝玉琀冷冷看她一眼,卻不做聲,玉扣卻穩(wěn)重得多,揚聲道:“玉翹,你做什么,打了四小姐的丫鬟還不道歉?快些回來?!彼m是責備玉翹,到底也沒有讓她道歉。思茶忍不住,微微直起身,見秋霜怔怔地,簌綰也默不作聲,剛想要說話,便聽玉翹對謝夫人說:“夫人,此事鬧到這種地步,便無法顧忌顏面了,還請夫人下令,搜查四小姐院子,所有的屋子都不能漏過?!?br /> “我看不必了,簌綰的院子比不得這蘅春院精雕細琢,占地廣闊,有什么沒什么全都擺在明面上,倒正好可以免去了搜查這一步?!?br /> 忽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簌綰先是一愣,隨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那人。
一眾人看向門口,只見林夫人一襲素凈的蔚藍色紗衣,發(fā)上只別著一支桃木簪,微微仰著頭,平靜而端莊。她身邊跟著紅綃,略靠后的位置上,赫然站著飛云和夏荷。
在場的丫鬟忙轉了個身,向林夫人行禮。謝夫人愕然,慢慢從座位上起來,卻說不出一句話。謝玉琀也是一愣,這么多年不曾管事的林夫人竟然為了簌綰出面開脫,她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略略行了一禮,“姨娘安好?!?br /> 林夫人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便轉向玉翹,語氣陡然凌厲起來。
“你一個丫鬟,竟敢命令夫人徹查簌綰院子,如此僭越,漠視禮法,莫說你是三小姐的丫鬟,便是夫人的丫鬟,夫人也完全可以治你的罪。夫人在上,尚且沒有說什么,你大庭廣眾之下便毆打秋霜姑娘,不懂規(guī)矩,是受了誰的意?”
玉翹怔愣,完全想不到一向深居簡出的林夫人緣何會到這里來,還當著所有丫鬟的面教訓她,頓時便有些膽怯,垂著頭不說話。
秋霜尋了個間隙,抬頭看向夏荷,恰夏荷也看過來,她便得意的一笑,隨即便低下頭去,只做委屈。
謝夫人緩過神來,慢慢坐下,揚聲道:“冉妹妹,你來的正好,這里正有樁公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冉妹妹一向聰敏,若是能出些主意,便是最好不過的了。”
林夫人行禮,語氣恢復平靜,“多謝夫人抬愛,不過妾看來,卻是沒有這個必要?,F(xiàn)下當務之急不是尋誰的錯處,而是盡快尋到遺失的硯臺。方才簌綰也說了,早些找到早些令夫人和三小姐放心。況且簌綰的院子離這里和碧霄館甚遠,她這幾日多半時間是在聽香閣,前幾日還曾受邀到廣陽侯府,妾愿為她擔保,簌綰絕不是這類眼皮子淺,不知好歹之人?!?br /> 謝玉琀臉色一變,廣陽侯府邀約?為何她全然不知?雖然前幾次碧繡約她她都是以身體不適推辭了,但是以她們一同長大的情分,竟然只叫了簌綰而落下她。謝玉琀握著茶杯的手漸漸縮緊,眼神不明不暗,有些冷然。
這邊謝夫人見林夫人態(tài)度堅決,句句給簌綰撇清關系,一時間也有些不解,但也情知此時不好再說簌綰什么了,遂也只好作罷,面上尚顯冷硬,吩咐一旁的丫鬟柳枝,命她帶人搜查玉扣等四位大丫鬟的房間和碧霄館。
簌綰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全身都放松下來,悄悄看了林夫人一眼,林夫人目光平靜,卻沒有看她。她身后的飛云和夏荷也是低眉順目,簌綰不禁心中一暖,低下頭去,在眾人看不到的陰影里,淡淡地露出一絲釋懷的笑。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柳枝便回來稟告,說是在碧霄館的藏書閣中找到了那薛南山石硯,此刻正完好無損地擺放在漆木托盤中。
謝夫人臉色雖不大好看,但身為一府主母,還是親自起身向簌綰賠了不是,讓她快些回去休息。謝玉琀依舊無甚表情,只是眼神有些飄渺,不知在想些什么。
簌綰和林夫人一同出了蘅春院,半晌無話,一直到轉過從院門口分出的小徑,簌綰才忽然停下來,對著林夫人行了一禮,“今日之事若不是姨娘從中轉圜,只怕簌綰是再也說不清楚了,連帶著秋霜也挨了打……”秋霜見她憂心自己,腫著半邊臉,忙笑道:“小姐莫擔憂,挨了一巴掌而已,不算什么的?!?br /> 林夫人頓了頓,說道:“三小姐身邊的丫鬟向來如此,我雖不常出門,卻也略知一二,這次是委屈你了。”
簌綰微微一嘆,林夫人見她面有倦色,知道她折騰這許久也累了,便細細叮囑了幾句,攜紅綃離開了。
望著林夫人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的盡頭,簌綰才轉過身,問道:“怎么姨娘會突然過來?”
秋霜得意洋洋道:“自然是我多了個心眼,把夏荷留在外面。沒想到她平日里看上去不大著調,到底也不傻,關鍵時刻總還是有些用處的?!?br /> 夏荷翻了翻白眼,湊到簌綰身邊,“小姐要謝,還是謝飛云姐姐好了。方才我在門口聽見里面誰打翻了杯子,當時便覺得不對,忙去飛云家里尋了她。還好飛云姐姐反應快,帶著我去了聽香閣說明了情況,沒想到林夫人當真同我們一起過來了?!?br /> 飛云接道:“林夫人向來閉門不出,這回也是沒有辦法,只好去了聽香閣,卻不知林夫人緣何答應了我們?!?br /> 簌綰微微蹙眉,“難道姨娘這些年不理后宅事務?”怪不得謝夫人會如此驚訝。
飛云點了點頭,還有些話要說,環(huán)顧四周,說道:“小姐,我們先回去吧。”有些話不好在外議論,簌綰頓時明白了過來,于是一行人慢慢往回走。
思茶忽然想起一事,問秋霜道:“方才我正欲上前說話,為何你攔了我,反而自己開口求情?”
不等秋霜答話,夏荷便笑了出來,“你哪里有她能說會道的,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去的,都聽到了?!鼻锼靡庖恍?,“就是,我這般伶牙俐齒,幾句話既罵了三小姐,又貶低了玉扣那幾人,當真爽快?!?br /> 思茶聽了,認真地點了點頭。飛云也微微笑道:“況且思茶是府上家生丫鬟,若是說了什么越禮的話,夫人必定會把她調回到莊子上,而秋霜是小姐自己的丫鬟,卻是不好責罰。”
秋霜拍了拍手,笑道:“飛云姐姐好生聰明,我都沒有想到那么多?!?br /> 回了郁錦園,簌綰先沐浴,坐在窗下軟榻前休息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掌了燈。飛云坐在一旁給她絞干頭發(fā),簌綰便問道:“你母親如何了?”
飛云道:“已經(jīng)大好了,我正打算著今日回來?!?br /> 簌綰“嗯”了一聲,問道:“我總覺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蹺,只是丟失了一方硯臺而已,便是皇后娘娘賞下的,到底也無需這樣大動干戈?!?br /> 飛云見身邊無人,便說道:“夫人會這樣惱怒,怕不只是皇后賞下的這么容易。”
簌綰也有這樣的疑惑,聽了飛云如此說,當下便問道:“你是覺得……是宮中某位皇子?”飛云點了點頭,“或許也可能是上面寫了些詩句……用以傳情?!?br /> 京中向來有在硯臺上刻定情詩句的風俗,在民間的文人雅士間倒是流行,只不過宮中的人傳出去不大好聽。
簌綰立刻想到了那張夾在書中的字條。雖說那不算是描寫男女之情的詩,但若真?zhèn)髁顺鋈ヒ膊粫寐牎?br /> 飛云見她沉默,便開口解釋。
謝夫人原是定西侯府老太君娘家的內(nèi)侄女,算起來是昭儀的表姐,經(jīng)常入宮請安,因此和皇后也頗為熟悉。皇后喜歡謝玉琀性格容貌,有意把她指婚給自己膝下的皇子,但因著謝玉琀心里有人,謝夫人說服不了她,況且謝夫人也不大希望謝玉琀卷入宮廷爭斗,便一直閃爍其詞。直到前幾日,謝玉琀向江景言表明心跡卻遭拒,謝夫人便把心思放到了皇后身上?;屎蟮粘龅幕首佑袃晌唬粋€是二皇子秦靖,一個是三皇子秦端。謝夫人私心想著若是配給皇子,自然三皇子比之二皇子更風光,奈何皇后卻希望把三皇子正妃給更有地位更高的貴女,譬如江碧繡,或是周嘉寧,或是更高的。謝夫人卻知此事急不得,面上應了下來,彼此心照不宣,私下里卻做足了工作。
飛云沒有細說,簌綰也就沒有問。左右她不大可能嫁入宮中,這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正想著,只聽飛云又說:“但看夫人給三小姐請了孫嬤嬤這位教養(yǎng)嬤嬤,便知此事不一般?!?br /> 簌綰聽了點點頭,不欲再問下去。
恰這時候思茶進來了,對簌綰道:“宮中昭儀娘娘誕下公主,皇上大赦天下,如今城里熱鬧極了。方才前院來了消息,說是定西侯府和廣陽侯府的小姐和公子一同來尋小姐出去游玩,現(xiàn)下正等著小姐呢。”
簌綰一愣,回頭看了看蓮漏,現(xiàn)在也才酉時過半,時候尚早,便問思茶,“夫人可應了?”
思茶回道:“夫人無心打理,只說交給二夫人便是。二夫人已經(jīng)應了,只是叮囑小姐小心些。”
簌綰聽說謝夫人交代問過林夫人便可,愣了一愣,總算明白了林夫人當真是許久不管事。雖有些驚訝,卻也坐了起來,說道:“知道了,我這就過去?!?br /> 思茶出去回話,飛云見她頭發(fā)半干了,便給她挽了個簡單的朝云發(fā)髻,點綴些素雅的頭飾。又叫了秋霜進來,給簌綰換了衣服。
半盞茶時間,簌綰穿戴整齊,帶著丫鬟,向外面去了。
經(jīng)過垂花門的時候,身后小徑上,一個白衣女子靜靜地佇立著,身旁跟著一個婢女,也不發(fā)一言。
謝玉琀臉色一沉,原來她這些日子不曾出門,竟不知簌綰和碧繡已經(jīng)如此相熟。她微微冷笑,保養(yǎng)良好的指甲狠狠嵌入手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