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攻心分化
私自擴充兵馬確實是件很犯忌諱的事。</br> 但顧青也有他的理由,當初上任安西之時,李隆基在圣旨里黃紙黑字寫了“臨機決斷,便宜行事”,這八個字幾乎與列封諸侯無異,意思就是說,你在安西可以按你認為正確的方式去做任何事。</br> 帝王的心思很復雜,既要對臣子信任,又要有所提防,說好了給你便宜行事的權(quán)力,最后又派來一個御史牽制你的權(quán)力,顧青不得不生存在李隆基信任與猜疑的夾縫里。</br> 裴周南卻不管那么多,他很清楚自己來安西的使命,對他來說,普天之下的臣子都應該本本分分,事情無論大小都必須請示匯報,尤其是擴充兵馬如此敏感的事,更應該早早向長安遞上請示奏疏。</br> “兵馬已經(jīng)擴充了,總不能讓我下令把那些團結(jié)兵全部殺了吧?”顧青微覺不耐,人這輩子浪費得最多的往往不是錢財,而是與頻道不同的人無休無止的爭論對錯。</br> 裴周南見顧青有些動怒,又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了笑容,然后道:“侯爺息怒,下官不是非要與侯爺爭個輸贏,只是擴充兵馬的事太敏感,下官也是擔心若被長安的朝臣們知道后,不大不小也是個把柄,對侯爺殊為不利,下官并無惡意,只是善意提醒侯爺而已。”</br> 顧青也露出了微笑:“哈哈,剛才顧某有些失態(tài),裴御史莫怪罪,此事是我做得急了,一時忘了向長安請奏,回頭我便寫一封奏疏送去長安,向天子請罪。”</br> 裴周南笑了:“侯爺深明大義,下官佩服。”</br> 顧青欣慰狀笑道:“天子將裴御史調(diào)來安西,正其時也,得裴御史從旁輔佐督促,顧某思慮不周之處有你幫忙拾遺補漏,顧某從此無憂矣。”</br> 裴周南行禮道:“侯爺過獎,下官不敢當。但求侯爺莫怪罪下官多管閑事。”</br> “不會的不會的,裴御史啊,你我是同僚,平日無事當多來往親近,互相了解之后,也不至于將來言語不合而鬧出誤會,對不對?”</br> “侯爺所言甚是,若得閑暇,下官定來叨擾侯爺一頓酒菜。”</br> 裴周南告退離開,顧青微笑的表情漸漸收斂,眼神中露出陰沉之色。</br> 今日算是二人之間的第一次交鋒,爭論到快收不了場時,彼此非常有默契地各退一步,勉強將局面重新變得和諧融洽。</br> 顧青不由無比慶幸自己趕在裴周南來安西之前便做出了擴充兵馬的決定,否則等他來之后再做這個決定,自己與裴周南一定會打起來。</br> 而現(xiàn)在,對于已經(jīng)造成的事實,裴周南別無辦法,只能選擇妥協(xié),顧青對安西的布局才能繼續(xù)下去。</br> “軟硬不吃,恩威不受,果真是個厲害角色。”顧青皺眉喃喃自語,對未來不由開始憂心起來。</br> 從大局上來說,顧青是很不愿意將裴周南當作敵人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不想將精力浪費在內(nèi)斗上,然而見裴周南吹毛求疵的做派,將來兩人之間的沖突和矛盾恐怕不會少,這就有點傷腦筋了。</br> 人家是天子親自調(diào)遣過來盯著他的,顧青如今的權(quán)勢還沒大到敢殺天子欽差的地步,翅膀沒硬之前只能暫時忍著,可有些矛盾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妥協(xié)的,比如擴充兵馬一事,對顧青來說很必要,對裴周南來說便是犯了忌諱。</br> 帥帳門簾掀開,段無忌走進來,輕聲道:“侯爺,這位御史整日在大營里晃蕩,跟將士們嘮家常,論時政,看樣子他是想收買軍心呀。”</br> 顧青笑了:“他若以為跟將士們聊聊天便能收買軍心,未免將軍隊看得太簡單了,不用管他,時間會給他答案的。”</br> 段無忌憂心道:“學生總覺得這位裴御史有恃無恐,來者不善,難道長安的天子對侯爺……有猜忌了?”</br> 顧青瞪了他一眼,道:“莫亂說話,言多必招禍。”</br> 段無忌苦笑道:“學生不懂朝堂官場之事,我只是有些不安,侯爺將安西治理得如此繁華,無論軍民皆對侯爺感恩戴德,大好局面來之不易,學生擔心會被朝廷派來的官員糟蹋了。”</br> 顧青笑道:“糟蹋不了,你放心。我才是安西之主,在我能忍的前提下,不妨聽之任之,若哪天我覺得不能忍了,除掉他便是。”</br> 段無忌一驚,看了看顧青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這句話是認真的,神情不由變了。</br> 顧青看出了他的變化,笑道:“不適應?無忌,這才是成大事者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一手握著仁義道德,另一手握著利劍,能說服的便說服,不能說服的便除掉。文人們之所以將世事搞得太亂太復雜,就是因為他們只懂得用仁義道德去說服別人,但有的人天生頑固不化,怎么辦?殺掉便是。”</br> “坐在安西之主的位置上,就不能只拿仁義道德說事了,別忘了另一只手里還握著利劍。無忌,我這番話書本里有沒有教過你?”</br> 段無忌搖頭。</br> “那就好好學,如果你無法茍同我的想法,就自行離開,做個純粹的讀書人。”</br> …………</br> 裴周南來到安西后,心情最惶然的人不是顧青,而是邊令誠。</br> 裴周南的到來,讓邊令誠更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顆棄子。他知道裴周南是取代自己的人。</br> 惶恐,憤怒,不甘,關(guān)上房門砸了無數(shù)擺設(shè)后,獨自蹲在墻角嚶嚶哭泣。</br> 哭了很久后,擦干眼淚收拾了書桌,開始奮筆疾書奏疏,向天子自我檢討,自我批評,然后用大量華麗的辭藻表忠心,惶惶哀告,戚戚求懇,唯求天子重新信任自己。</br> 快寫完時,邊令誠又覺得無比絕望,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奏疏就算遞上天子的案頭,也不會有任何效果,若天子那么容易被臣子的一份奏疏而改變主意,天子也就不配叫天子了。</br> 喜怒無常,天威難測,才是真正的天子。</br> 于是邊令誠忽然發(fā)了瘋似的,將自己快寫完的奏疏奮力撕掉,又蹲回墻角嚶嚶哭泣。</br> 一個被天子視作棄子的宦官,將會是怎樣的下場,邊令誠很清楚。</br>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隨從輕輕敲門,低聲稟報,監(jiān)察御史裴周南來訪。</br> 邊令誠一驚,急忙擦干了眼淚,抬袖使勁抹了把臉,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親自迎出門去。</br> 裴周南站在門外,含笑與邊令誠見禮,邊令誠剛準備請裴周南至前堂閑敘,裴周南卻不由分說抬步跨進了他的書房,態(tài)度頗為強勢。</br> 進門后裴周南發(fā)現(xiàn)滿屋狼藉,剛才邊令誠在屋里打砸泄憤還來不及收拾。</br> 見裴周南露出訝異之色,邊令誠尷尬地陪笑:“讓裴御史見笑了,奴婢向來喜歡凌亂,不善收拾,不如請裴御史移駕前堂……”</br> 裴周南笑道:“不必,此處頗佳,有名士之風,甚合我意。”</br> 說完裴周南徑自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身處一堆雜亂垃圾之中,卻甘之若飴,神情坦然。</br> 邊令誠只好陪坐一旁,臉上的笑容愈發(fā)尷尬。</br> 裴周南緩緩道:“邊監(jiān)軍,你我皆是天子之臣,本官來安西是奉天子旨意,但并無將你取而代之的意思,邊監(jiān)軍萬莫誤會。”</br> 邊令誠陪笑道:“是是,奴婢不敢誤會裴御史。”</br> “邊監(jiān)軍這些年監(jiān)軍安西勞苦功高,對邊監(jiān)軍的功勞,天子其實一直記得的,陛下從未忘記你在安西做的一切,本官臨行前,天子曾召見我,說起邊監(jiān)軍,陛下尤贊監(jiān)軍之功,說你奉旨戍邊多年未回長安,大唐治理安西能有今日之局面,邊監(jiān)軍功莫大焉。”</br> 邊令誠眼眶頓時一紅,面朝長安方向拱手哽咽道:“陛下沒忘了奴婢,奴婢百死難報陛下皇恩。”</br> 看著邊令誠跪拜長安,裴周南捋須微笑,臉上有笑,但眼中卻一片冰冷。</br> 等到邊令誠跪拜過后,裴周南又嘆道:“可是邊監(jiān)軍,你雖對社稷有功,同時也有過,否則你以為陛下為何將本官調(diào)來安西?”</br> 一句話直刺邊令誠的內(nèi)心深處,邊令誠哽咽道:“是,是奴婢錯了,奴婢做得不夠好,辜負了陛下的圣恩……”</br> 裴周南搖頭道:“邊監(jiān)軍,你太疏忽了,高仙芝執(zhí)掌安西之時,你每有奏報皆直指安西軍之內(nèi)弊,讓遠在千里之外的陛下對安西軍了如指掌,可是顧青上任之后,你做了什么?”</br> 面容漸冷,裴周南眼中露出凌厲之色:“你什么都沒做!本官不知你是否收受了顧青給得好處,但你應是知輕重之人,錢財面前若忘了陛下的托付,忘了天子圣恩,就莫怪天子對你不信任,將你取而代之!你捧的飯碗是天子給的,不是顧青給的,明白嗎?”</br> 說到最后,裴周南已是疾言厲色,話鋒分外犀利了。</br> 邊令誠冷汗潸潸,面朝裴周南撲通跪下,顫聲道:“奴婢……奴婢不知,不,奴婢知罪,知罪!”</br> 說完邊令誠精神崩潰,在裴周南面前嚎啕大哭起來。</br> 裴周南神情冷硬,任由邊令誠哭泣,許久之后,待邊令誠已漸漸停了哭聲,裴周南這才捋須緩緩道:“邊監(jiān)軍,陛下這次遣本官來安西,對你卻未做任何懲處,你可知陛下之意?”</br> 邊令誠身軀顫抖,垂頭道:“還請裴御史指點賜教。”</br> 裴周南盯著他的臉,嚴肅地道:“因為天子還未對你完全失望,還想給你一次機會,最后一次機會。你若再辜負了圣恩,后果你知道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